新宋 第三卷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
    彷彿一個棋手,眼見著盤面上佔盡優勢,勝券已然在握,突然對手放出一記勝負手,整個局勢立時逆轉,自己卻幾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優勢,在這麼一瞬間,竟恍如鏡花水月般可笑。縱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時也只能添作為更多的絕望……

    呂惠卿獨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園裡,呆呆地望著那幾朵逆時而開的野花,神情幾近木然。

    命運彷彿是在戲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經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咬牙切齒,詛咒了無數遍,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幾百年來有數的英主,兵權、財權、人事權——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英主,都會牢牢把握著這三樣東西,絕不允許任何人輕易冒犯。石越當年費盡心機,才讓皇帝將財權轉給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所有的財庫,都有宦官監督。皇帝可以原諒他濫發交鈔的無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後果,皇帝也會體諒他的苦衷,但是,呂惠卿卻知道,皇帝絕對不會原諒這件事情!

    呂惠卿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當年曹操無糧,便污賴糧官貪污,竟將之處死,使三軍以為缺糧只是因為貪污,由此而穩定軍心——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將他呂惠卿當成那個糧官?!

    呂惠卿只覺得前途忽然間,非常黯淡。

    左藏庫至少虧空數百萬貫交鈔!呂惠卿心裡非常清楚,只要有一個月的緩衝,這點虧空,他完全可以從容補上,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但是他卻絕對想不到,司馬光的手段,會如此的果斷、狠辣!他自然不會去想,若非他將司馬光逼上絕路,司馬光也不可能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去右藏庫局查看賬本——沒有皇帝的敕書,沒有政事堂的敕令,沒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庫局本來可以完全不理會司馬光的。到時候,司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馬光去右藏庫局的時候,新輪任的皇城司親從官,是舊黨子弟;而幾個與呂和卿關係好的官員,卻都被人請去喝酒過節了……

    這顯然也是算計好的陰謀。

    呂惠卿早在心裡計算過,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馬光必須得到太府寺、開封府、樞密院三方面的暗中!可笑這麼大的一樁陰謀,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無能!

    恥辱!

    呂惠卿不能原諒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勢,卻已是極度的不利了。呂惠卿心裡很清楚,皇帝在骨子裡,不是一個心機城府很深很陰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內裡是衝動、熱切的。皇帝內心中,充滿著理想的火焰,這種熱情,讓他能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地去變法,去改變百年來的陳規陋習,去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但皇帝的內心,實際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懼任何的失敗與挫折。一丁點的挫折,就會讓他心裡極度的緊張,甚至表現出神經質的情緒。他表面上的鎮定與從容,其實都不過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在臣子面前,要表現出帝王的威嚴與不測來……

    呂惠卿自負,整個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與石越——只有他們三個人,才真正瞭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為這種瞭解,讓呂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皇帝討厭,甚至是畏懼挫折,他卻一再給他挫折——益州局勢糾纏不清,全國到處物價飛漲——也許,這些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皇帝還有一腦子的君明臣賢、君臣相知,劉備與諸葛、唐太宗與魏征……這次事發,不能不讓皇帝產生被背叛的感覺!

    皇帝也許會感到厭惡,見到自己,就會想起被背叛,讓他覺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覺得會被後世嘲笑……

    倘若真有這樣的感覺,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許,時間能解決這些事情,皇帝曾經是那麼地猜忌著石越,但因為皇帝的性格,卻始終也在保護著石越,石越做了那麼多犯忌的事情,最後都安然無恙,到如今,皇帝對石越儼然又已經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呂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裡又會有足夠的時間?

    呂和卿、方澤涉案,他必須按著慣例避位。

    司馬光一定會窮追猛打,馬默、蔡京不用說,李舜舉雖然因為舊黨的偏見,同樣被舊黨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論,卻是熙寧朝所有的宦官中人品最好的,呂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賄賂、拉攏他。

    而他避位之後,政事堂就是馮京、王珪的天下,他們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他還能指望著王珪替自己說話麼?

    汴京的風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已轉向!

    呂惠卿伸出腳,將一朵綻放的野花用力輾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他還可以和司馬光比時間!

    皇帝也許活不過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許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厭惡他也不是那麼重要……如果他先將司馬光趕出汴京的話,他還是有機會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駕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緊,只要他還是尚書左僕射就行!

    到時候,他就還有籌碼,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呂惠卿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便見呂升卿慌慌張張闖進花園,快步走到呂惠卿跟前,低聲說道:「大事不好!陳元鳳出事了!」

    *

    「……往者熙寧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戶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戶又十倍於此。耕於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倍於府庫也。然一經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間,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謂富民者,昔日之僕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昔日之殘棄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稅未償,又征秋稅,中戶以下,俱憂無越冬之糧……又蜀地淫祠風行,百年以來,屢禁不絕。一縣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蓮社者三四,此正張角之徒倡亂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趙頊手裡拿著陳元鳳的奏章,反反覆覆地看著。奏章上面,還有參知政事范純仁的貼黃,貼黃最後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貽!」

    「官家。」王賢妃望著神情幾乎有點呆滯的趙頊,不覺有點心疼。

    陳元鳳的萬言書,打擊到的,不僅僅是呂惠卿。她輕輕走到趙頊跟前,想從他手中取走那本奏折,但趙頊卻攥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肯放鬆。

    「官家!」王賢妃再次柔聲喚道,「歇息一會罷。」

    但趙頊卻恍如沒有聽到王賢妃的話,只是不住地搖頭、歎息、冷笑……

    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中危貽」這四個字?!

    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為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

    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札子!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

    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的時候,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隻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頊甚至可以想像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麼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有那麼多的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頊卻還認為那不過是黨爭下的誇大其辭!當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得罪自己的危險,陳說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麼嚴重?

    趙頊曾經這麼想。

    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面反應,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誇大。所謂的諂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身為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爭論中,根據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頊,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像唐康們說的那麼糟糕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頊,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麼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後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產,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中的危險!

    現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著趙頊,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將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呂惠卿讀著手中的《益州聞見札子》,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鬱的臉色,卻顯出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從容冷靜豁達。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面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後捅上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更毒!

    為了益州觀風使的人選,為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麼一手,當初真不知道在爭什麼!

    呂惠卿在心裡自嘲道。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是,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著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應去替自己盯著益州局勢,誰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麼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只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那裡已經危險得讓陳元鳳寧可冒著被呂惠卿打擊報復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也許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原本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當屬於他陳元鳳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佔了便宜。

    儘管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面等待他的,將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

    但只要有一塊木板,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虎為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子……」

    「你急什麼?!」呂惠卿喝住急得團團轉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只承認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寧十六年以前的賬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乾淨,你不認賬,他們能有什麼證據?十六年以後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全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只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本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的家產,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候聽呂惠卿這一說,不由得心神大定,高興道:「只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了御史台,就不會毫髮無損的出來。但只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小罪過也無關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在比什麼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只能強作鎮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

    十月八日,御史台。

    御史台一如既往,只是由幾個閽吏把守著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大宋的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寧可繞行,也不願意經過御史台的門口。汴京市民彷彿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御史台敬而遠之。

    舒亶在空空蕩蕩的御史台前下了馬車,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御史台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攏了攏披風,向著御史台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只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

    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任一件事,都已經致命,更何況兩件事情一前一後,接踵而來。休說聖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向,那些平素裡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個時候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中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為什麼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要等著被人趕下台麼?

    皇帝將陳元鳳的札子公開發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個體面。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

    不僅如此,數日之內,他還連上三封札子自辯。為熙寧歸化辯護,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只肯為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台諫、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為自己辯護;批評他貪戀權位,不肯辭相……台諫官員們已然將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面也斷然不會只局限於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為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加以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為勝券在握,無數的新黨官員,紛紛被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中釘、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後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內,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於呂惠卿。雖然翻來覆去,都不過些危言聳聽的空話套話,但舒亶面臨的壓力,也空前強大。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麼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成為一個話柄;但最糟糕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卻從他嘴裡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越來越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麼釋放,他舒亶同樣也沒辦法交待。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後果將不堪設想。

    舒亶已經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為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寢。三天前,舒亶便設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煉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子哥兒,在獄中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麼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小的也是司馬牛!

    舒亶在心裡憤憤的咒罵著。

    今天定要叫他開口。

    舒亶幾乎是咬著牙,走進御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院中,便見一個台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稟道。

    「什麼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麼?!」一時間,舒亶只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

    舒亶在台吏的帶領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為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著腰進到牢房中,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中瀰漫著污穢的臭味,令舒亶不由得厭惡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現司馬康裹著一床單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團,縮在陰黑陰黑的床上,身子不時抽搐著,口中喃喃地說著胡話。舒亶躬著身子,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著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說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著。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抬盆火進來,燒旺一點。」

    那承差吏連忙答應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便已焦急地搓著雙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轉來。

    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著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關押著,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麼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

    舒亶還在心裡怨天尤人著,便聽著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尚未回過神,便見一人已彎著身子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像被燙著一般,閃到一旁。

    舒亶到這時才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招呼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過身來,望著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說,連連擺手,道:「別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說說這要如何善後罷!」

    舒亶已聽到石得一言語之中,早將自己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全是一副自己為舒亶所誤的嘴臉。他心中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案罷。」石得一恍若全沒聽到舒亶話中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內這樣子,只怕竟是沒有涉案的。說不得,舒大人要擔當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台裡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當不起的……」

    這言語之間,態度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奄豎!」舒亶在心裡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好轉的跡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顥,也不能叫他白白將自己給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案?這樁案子,是由蘇頌枉法引致,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聖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將司馬光趕下台,舒亶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難道他現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麼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沒有鍛煉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將舒亶徹底問住了。

    他憑什麼去扳倒司馬光?

    憑這陰暗的牢房中,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

    舒亶完全能想像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後,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說辭為自己辯護;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鋪天蓋地責難、彈劾、憤怒,甚至可能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隨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倖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邊遠的地方,缺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為貶官而病死在異鄉,僥倖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面對貶流到偏遠州縣的官員,始終都只是極少數。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士後因為被派往南方的邊遠州縣當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配到邊遠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

    舒亶絕不甘心去面對這樣的命運。

    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只有咫尺之遙。

    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著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牢房中,抬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將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著嗓子應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只望著舒亶,乾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說著,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中來,好好照看著。」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著鑽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台也呆不安穩,找了個借口便溜了出去。馬車出了內城西南的崇明門,便在崇明門外惠民河邊上的一家酒樓外停了。舒亶下了馬車,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櫃老遠見著舒亶,早就笑容滿面的跑了出來,將他迎進店中,一面低聲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會來……」

    「秘丞來了麼?」舒亶打斷了掌櫃,逕直問道。二人口中的「秘丞」,便是秘書丞呂升卿——呂升卿雖然做過經筵,但他既無吏材,又少學問,又怕吃苦,不願離京,因此後來陞遷反而極慢,做到這個秘書丞,都已經是皇帝特別的恩典——這家酒樓,少有人知道,原是呂升卿送給他愛妾的遠房哥哥的。宰相與台諫交結,本來就是一樁大罪,何況如今又分外敏感。舒亶與呂升卿便經常在這裡見面,舒亶本與呂升卿約好晚上見面,這時未及中午,舒亶便到了,這時候卻是明知故問。

    「府裡下人過來說了,要晚點才能到……」

    「那要勞煩掌櫃的去通報一聲,便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小的馬上派人去請。」那掌櫃早得到呂升卿的吩咐,連忙答應了,將舒亶請進酒樓後面的一個單獨的小院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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