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四)
    八月末的時候,算時節已經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麼的冷漠,一陣一陣的涼風,讓坐在馬車上的金蘭感覺到一絲絲的寒意。她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離開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從松漠莊重逢之後,唐康一直沒有碰過自己……那些天,每每見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裡的嫉妒,便恨不能將文氏掐死。每個白天,她都細心地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誇讚自己的美麗動人,儀態萬方,但唯獨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裡,暗暗掉淚。她很想給唐康生個孩子。

    她當然知道癥結在哪裡。她無數次想對唐康說:「我決定去大名府。」但是,沒有一次,她成功地說出來過。她分明在唐康的眼裡看到過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當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無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風,緊緊地將自己裹在披風之中,想從中汲取一絲溫暖。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給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後第二天,宋麗兩國最終在同文館簽訂了貸款協議。但下一步的談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舉行,涉及的將是具體的操作性問題。這件事情實際進行起來,遠比想像的複雜——石越只是提出一個構想,但卻有無數的人,為了這個構想的實現,而要殫精竭慮。最樂觀的估計,也要熙寧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諸行動。在這期間,安州巷的使者們,幾乎事無鉅細,都會徵詢金蘭這個女流之輩的意見。

    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責任。但宋朝對高麗國卻的確表現出了讓人受寵若驚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觀已經決定將在開京的宋朝使館,創辦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費印發,向高麗士人貴族介紹宋朝之風土人情,以及宋朝對宋麗關係之觀點,以爭取高麗士林對宋朝的。因為王賢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宮闈,自然不方便報道;但秦觀卻已經得到許可,將在刊物中向高麗士人介紹信國公殿下與她在汴京的生活。據說,宋朝官家已經默許秦觀,將信國公塑造成宋麗同盟之象徵。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授予高麗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線之內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確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是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將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麼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的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只是偏居於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面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爭雄,無異於癡人說夢。高麗國要麼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併,便是徹底淪為宋朝的附庸;要麼便是主動追隨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為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內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著將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內物產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於狹窄的半島之中。

    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確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討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為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捲入了歷史的洪流之中——這是石越某次閒談時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金蘭對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對宋朝瞭解越多,便越發意識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發了這場「歷史的洪流」。也許這也是一個宋朝以外的國家的人,在認真觀察宋朝這二十年的歷史之後,最容易得出來的「膚淺的」、「表面的」結論。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面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要麼滅亡,要麼迎來新生。

    但金蘭只是一個女人。她多麼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內的那些只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麼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麼多的事情,僅僅只是為了捉弄我……金蘭心裡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著。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但是只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文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裡還殘存著一絲僥倖。

    *

    回到唐府,金蘭剛剛坐下,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躬著身子小跑過來,稟道:「夫人,有位樸夫人求見。」

    「樸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樸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麼?」金蘭心裡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樸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著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雖然她對樸彥成並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為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著,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著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中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歉道:「未知夫人駕臨,倒叫貴客久候,實在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道:「哪裡,實是我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子,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口裡笑著謙讓,心裡卻哼了一聲,暗道:「唐樸兩家素無交往,你既然知道禮節,卻又來做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裡既然這麼想著,說話便少了些委婉,寒暄過了,雙方方敘了賓主之位,金蘭便乾巴巴地笑道:「樸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聽她語氣不善,抬眸淡淡凝視了金蘭一會,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兒之名——我來求見縣君,只是因為外子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樸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不由怒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隨你怎麼說怎麼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自今日之後,我們樸家,世世代代都是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金蘭騰地起身,便要逐客——她這才知道,這李氏雖然來見自己,但可沒有存著結交的心思。如今樸彥成是宋朝官員,她自也拿他無可奈何,但卻是一刻也不想再見到李氏。然便在此時,她忽然看見李氏臉上譏刺的笑容,料到李氏不告而訪,又等了自己半個時辰,斷不可能是為了上門來激怒自己。她強行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氣,亦不和她爭辯,只冷冰冰地反詰道:「那你來見我做甚?」

    「原是我們多管閒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子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子,然見識氣度不讓鬚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裡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並沒有回敬她,只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蕩,朝廷借款百萬緡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或是民部,或是某個衙門,用這筆借款,自大宋海商處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自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面,自可緩解——這些錢變成了先流進國庫,然後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聽在耳裡,總不是個滋味,心裡的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候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將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衝到了九霄雲外。

    對於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並不陌生,毫無疑問,樸彥成夫婦並沒有污蔑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老爺們發善心,自不吝於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麼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高麗國與宋朝的貿易,將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國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將變成更加微小的縫隙。而如果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裡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著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麼討厭了。

    金蘭並不指望能夠說服開京的貴人們,但是她可以對杭州的談判發揮影響力——有時候,她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讓貿易依然是海商對海商。高麗國的海商,必須是這筆借款中最大的獲益者。

    她忽然想起,樸彥成讓他的夫人來提醒她,說明這個高麗國第一才子,並不是一個只會詩詞歌賦的書獃子,至少對於自己國家的未來——也許他口裡並不承認那是他的國家——他有著敏銳的認識。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某些事情很重要。在這個時刻,金蘭才真正感到有點惋惜。

    卻聽又李氏冷冰冰地說道:「話已帶到,就此告辭。」說罷便起身欲走。

    「且慢!」金蘭下意識地呼道,待到想說些什麼,卻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麼——是想替高麗遊說樸彥成麼?她不那麼確定的想著。

    李氏彷彿看出了金蘭的猶疑,她再次凝視了金蘭一會,道:「縣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讓我來轉告此事,一則是因此事於大宋無害,二則是憐憫、尊重那些高麗國的海商——當年我們遠渡重洋來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麗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們照顧,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他們可能有難,他若不出片言,於心難安。但——這樣的事,不會有第二次了。」

    「原來如此!」金蘭也不知道李氏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早就聽說過,樸彥成將自己的長子改名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為「忠趙」……金蘭在心裡搖了搖頭,不管怎麼樣,在她心裡,樸氏夫婦的確已經沒有那麼讓人討厭,哪怕他們口裡提及高麗之時,沒有一句好話。也許,是清醒的高麗人實在太少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聽說樸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時啟程?」

    「明日便要離京。」李氏驕傲地回道。她的確有驕傲的理由——如果沒有絕對的信任,宋朝絕對不會讓樸彥成去當蘇軾的副使。大蘇文名動天下,在外國尤受敬重,對於樸彥成夫婦來說,他能成為蘇軾的下屬,無疑更是一種榮幸。而且,官家還特別恩准,允許樸彥成帶家屬赴任——這是一種極大的光榮。李氏本來不忍心離開兩個孩子,但這時也決定隨夫上任,只將兩個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給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麼多事情,卻明白了李氏為什麼不告而訪,急急忙忙想見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請多保重。」

    *

    送走李氏之後,金蘭便開始思量起來,盤算怎麼樣才能借力打力,以解決樸彥成所提醒的問題。她雖然認為她姐夫王運也算是一代英主,但是以高麗國內的局勢,如果通過正常的途徑——上表、廷議、下詔,便會將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到王運的身上。即使王運以極大的魄力來保護普通海商的利益,卻不可避免地將使失望的貴人們產生怨恨的情緒,這種情緒與現在國內對海外貿易不滿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很容易被別有用心者利用,這自然是極危險的事情。在金蘭看來,惟一的辦法,便是將保護普通海商利益,當成宋朝貸款的附帶條件,「強加」給高麗。這樣那些貴人縱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們對宋朝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最多便只能遷怒於安州巷的使者交涉不力……金蘭正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安州巷,得到他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幾乎是完全無關的念頭——宋朝為何要派遣樸彥成為蘇軾的副使?這個念頭一浮出來,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麼樣也趕不走了。她不由自主地,反覆思索起這個不同尋常的任命來……

    以樸彥成的能力與對宋朝的忠誠,出任駐遼副使,絕無問題。但是,宋朝在遼國已經有了一個才華橫溢,令遼國貴族士人幾乎無不欽慕的蘇軾,再派一個精通詩詞歌賦的樸彥成去,不顯得有點多餘麼?樸彥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還會說高麗語、女直語;但大蘇卻是那種所謂的「天才」——他去遼國之前,對契丹語幾乎一無所知,到那裡不到一個月,便已經可以用契丹語寫詩了!只要他願意,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他學不會的語言。況且,在金蘭看來,天下所有的國家,貴族無不會講漢話,語言對於正副使者這樣的官員來說,意義不大。

    她以一種女性的直覺,相信樸彥成的新任命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但是,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卻也猜不透背後的玄機。

    「哎!」金蘭不由歎了口氣,卻見一個婢子領著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那管家見著金蘭,便慌慌張張地說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蘭皺了起眉頭。

    那管家連忙細稟道:「小的剛剛聽說,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聽了,還有兩個御史隨行……」

    「什麼?!」不待他說完,金蘭臉已沉了下來,「快,備車,去學士府!」

    因為唐康的案子,唐府上下幾乎已成驚弓之鳥。聽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鎖人,而且竟然是中使與御史一同出動——如此大的陣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麼反覆。金蘭在石府門前下了馬車,等不及通傳,便不管不顧往內院徑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攔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著先去稟報。金蘭方進了中門沒多遠,便見阿旺帶著兩個婆子迎了出來。金蘭見著她,不待她行禮,便焦急地問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家?」

    阿旺從未見過金蘭如此失態,亦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回道:「夫人去大相國寺還願去了,學士正在見客。」

    「見客?」金蘭頓時愣住了,她雖然急得上火,卻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亂來,抿著嘴想了一會,又問道:「那侍劍呢?你去叫他來,我見他也是一樣。」

    旺連忙應了,一面朝身邊一個婆子問道:「你知道侍劍在哪裡麼?」

    「剛剛聽丫頭說他在花園給大娘做竹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廳來。」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對金蘭笑道:「請縣君先到花廳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劍過來。」

    *

    但侍劍卻並不在花園裡。

    在熙寧十七年的時候,石府的規模,已經發展到整條學士巷都屬於石越的產業。這並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只是不知不覺的「自然」擴張。

    當時,宋朝官員的待遇優厚,宰相每月的俸祿便超過三百貫,石越不僅俸祿擬於宰相,更是比大部分的官員都要富裕。像當今向皇后的先祖向敏中,是真宗朝的名相,為官以清廉著稱,稱得上是兩袖清風,卻因為與當時另一個宰相張齊賢爭娶一個寡婦,而鬧得不可開交,直至驚動皇帝——其中原因亦很簡單,程頤曾經一語道破其中奧妙:只是因為這位寡婦有十萬貫的家產陪嫁!但是號稱有「度量」、為官清廉一介不取、稱得上位極人臣的向敏中,之所以貪圖這十萬貫的陪嫁,卻也是有原因的——雖然宋朝分家別居已成風氣,幾世同堂的大家族已經很少,但是大部分高級官員,往往還是要負擔整個家族的開支,如果加上往來迎送的必要應酬,這些高級官員不僅稱不上富裕,甚至還會顯得很拮据。而十萬貫,無論如何都是一筆巨款,相當於一個宰相三十年的薪水!向敏中後來很尷尬的被那位寡婦拒絕了這門婚事,倘若他能活到熙寧年間,必定會很羨慕石越——不說別的進項,單單是伐夏之後的賞賜,便有數十萬貫之巨!而且,石家算得上是人丁不旺,除了石起之外,沒什麼正兒八經的族兄族弟,更沒有一個巨大的家族需要奉養,花上幾千貫,便足夠安分守己的石起當個富家翁了。在熙寧朝的宰相中,能勉強和石越比一比的,也只有呂惠卿與馮京二人而已。

    而石府的家業,初期本是由潘照臨和唐康打理的,梓兒入門之後,按照宋人的習慣,便逐漸移到了這位女主人身上,到熙寧十五年以後,便全是由梓兒和侍劍負責了。梓兒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貨殖之術倒是天生的本領,不聲不響之間,石府的產業已是越來越多。僅以學士巷的賜宅來說,園庭台榭,皆不足道,因為石越做過安撫使,又當過樞密副使,為了表彰文武並重之意,竟然還修了專門的校武場——不過,這地方幾乎常年閒置著,多數的時間,倒是給石蕤和她的玩伴們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場中,平素空空蕩蕩的兵器架上,都插滿了貨真價實的兵器。刀槍劍戟,寒光耀眼。侍劍將削到一半的木馬藏在身後,瞪大眼睛,看著校武場上的較量。

    這是難得一見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軍中常見的斬馬刀,他的招數全是大開大闔,氣象嚴整,但每招每式,都顯得盛氣凌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只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雖然也只是一桿軍中常見的紅纓槍,但他手中的紅纓槍,倒似一條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陰柔詭異一路,每每攻擊的,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然而他雖然出招狠毒,但侍劍卻看得明白,何畏之只要遇到危險,手中的招式便馬上成了虛招,他的招式雖然讓人眼花繚亂,卻是九虛一實,多數反而是側重於防守,彷彿是在耐心地等待機會,便可給人致命的一擊。

    二人你來我往,頃刻間便過了數十回合,侍劍早已注意到,王厚的刀法都只是軍中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並無過人之處,有時候竟讓人以為極其平庸,以招式而論,遠遠不及何畏之的槍法,但他就仗著自己臂力過人,每一出手,都是勢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纓其鋒芒,若依理而論,久而久之,這樣戰法,王厚自然力氣不繼,難免要落敗——但是,事實卻似乎並非如此,兩人打到現在,已經過了數百合,侍劍根本看不出王厚有一絲半點後繼乏力的跡象,反倒是何畏之久久等不到王厚力竭的一刻,顯得有點心浮氣燥起來了。

    侍劍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卻聽身邊的慕容謙笑道:「侍劍為何搖頭?」

    侍劍看了一眼石越與潘照臨,見二人都只是含笑不語,便照實回道:「小王將軍全是仗勢欺人,若非天生神力,這般打法,斷不是何將軍敵手。」

    慕容謙看了侍劍一眼,笑道:「這有何不可?比鬥自然是要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倒但願我能仗勢欺人,贏得越輕鬆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萬大軍,對方只有數千之眾,我又何苦多費心機,只管團團包圍,猛打猛衝便好。」說罷,不由自失地一笑,歎道:「若我一輩子都能打這樣的仗,夫復何求?」

    「但小王將軍到底是冒險了些,這只是校場論武,若是兩軍交戰,他這般攻多守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只能是兩敗俱傷。」侍劍有點不太服氣。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過了這許多招?」慕容謙笑道,「戰場之上,沒什麼一對一的公平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時,還是不怕死、力氣大的佔便宜。」說罷,慕容謙又笑笑,道:「不過,依我看,何蓮舫也不是喜歡和人光明正大肉搏血拼的主。」

    「這是知人之論。」潘照臨突然插話,淡淡道:「何蓮舫最喜歡的,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時,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級,奏凱而歸。」

    慕容謙不由莞爾一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薦——但願去了益州,打的全是這樣的仗。」

    「那也未必。」潘照臨不陰不陽地應了一句。

    慕容謙一怔,看看潘照臨,又看看石越,卻見石越只是凝神看著校武場上的比武,彷彿全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他心裡頓時明白過來,亦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面笑道:「此話怎講?」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將軍讀過這個麼?」潘照臨隨手從袖子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慕容謙手中,慕容謙低頭一看,又是一愣——封皮上赫然寫著「取大理十策」五個正楷字,他迅速翻開掠過,卻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這抄本,又看看校武場上的何畏之,默默將小冊子遞還給潘照臨。

    「何蓮舫似有伍子胥之志——不過,過去我卻一直以為他是想匡扶段氏的——究竟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沒有人猜得透。只是這番將軍與王將軍入蜀,是去平亂的,不是去興邊釁的。益州要盡早安定下來,朝廷要休養生息,然後才能圖謀恢復北面。況且大理一向謹奉朝貢,興無名之兵,不義之師,非國家之利。郭相公薦他,是惜才之意,西南夷之地,正是他的老巢,若能得他之助,平定叛亂,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讓他引著我們踏進另一個泥潭……」

    「潘先生放心,我理會得。」慕容謙淡淡一笑,道:「我是個嫌麻煩的人,西南夷已經夠麻煩,絕不想又被扯進另一個大麻煩中。」

    「那就好。」潘照臨歎了口氣,道:「你那點麻煩,其實不算什麼——何時啟程去益州?」

    「要等皇上的旨意,也要看樞府什麼時候確定調往益州的河朔禁軍。」慕容謙平淡地說道。慕容謙目不轉瞬地望著校武場上的兩團黑影,心裡卻是在苦笑——皇帝要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分別抽調一個指揮的兵力混編入西軍入蜀平叛,當時王厚一口答應,慕容謙心裡雖然明知這樣麻煩,卻也不敢多做聲。但是,先不論以後如何統率指揮,單是混編軍隊,便需要時間,軍隊從駐地一動,便有成千上萬的麻煩事跟隨而來,更何況這樣抽調部隊,是幾乎要鬧得河朔禁軍全部雞犬不寧?調誰去,不調誰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軍士兵驕橫,是出了名的。

    不過慕容謙也沒有那個好心去替韓維、郭逵操心。他心裡真正擔憂的,還是延誤軍機。王厚在皇帝面前打下保票,除了抽調五千名有戰鬥經驗的西軍之外,不需要再調動其餘西軍,更不需要殿前司禁軍。本來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這一部精銳,再加上蜀中原有的禁軍,平叛是足夠了。二人在京兆府會合之時,曾經促膝談心,甚至以為到了益州後,可以將那裡的一些殘兵敗將打發回家。但王厚的話音剛落,樞密副使郭逵便找上門來了,給他們推薦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見著二人後,首先向兩人推薦的,便是環州義勇與渭州蕃軍這兩支部隊。

    王厚與慕容謙早在陝西之時,就久聞何畏之的威名,這時聽他介紹起這兩支部隊,二人是想在益州建功立業的,自然不肯放過。但環州義勇倒也罷了,渭州蕃軍卻是石越的親信在掌軍——二人都是石越的舊部,怎麼敢不事先徵詢石越的意見,便擅自調發?不料,見著石越後,他們尚未開口,倒是石越先和他們推薦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如此,兵力抽調基本便算完成了——兩人打心裡便沒將河朔禁軍這個「添頭」算在賬目裡。王厚心情歡暢,竟是拉著何畏之下場比起武來。但慕容謙心裡不知為何,卻總是不塌實,只想著盡快前往益州。

    「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調禁軍前來會合,便在益州混編便好?」石越忽然說道,慕容謙連忙轉身,對著石越,謙恭地聽著,「二位將軍留在汴京,於事無補。不如請旨,早點去益州——」說到這裡,石越已是憂形於色,歎道:「康時去大名府前,屢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勢,總令人覺得那裡已是危若累卵——調這兵調那兵,我卻總擔心你們等不及這些兵入蜀……」

    慕容謙心裡一驚——石越所言,與他的預感正不謀而合,他正認真咀嚼著石越的話,忽聽到校武場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只見石越臉色一變,隨即場中的王厚與何畏之也都收了招,都望著校武場外。

    侍劍早已快步走了過去,未到門外,便聽一個女子怒聲喝斥道:「你們是什麼人?!連通傳都不肯!」

    「學士已吩咐過,無論是誰,都不得打擾。請縣君恕罪……」

    「侍劍呢?叫侍劍出來!」

    侍劍已聽出是金蘭的聲音,頓時大感詫異,他知道金蘭素來是極知禮數的,聽她聲音,又怒又急,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連忙加快腳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見金蘭漲紅了臉,正在訓斥守門的護衛。旁邊阿旺等一干丫頭婆子家丁,都著急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縣君……」侍劍話音未落,金蘭已一把拉過侍劍,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侍劍被她這麼沒頭沒腦一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拿眼睛直瞅阿旺,卻見阿旺不停的搖頭,一臉惘然。

    「不知縣君問的是何事?」

    「你還不知道麼?」金蘭立時也愣住了。

    *

    「什麼?!」石越幾乎是顫著聲問道:「你可打聽仔細了?果真是蘇子容被御史台拘押了?!」

    「小的打聽得清楚,除了蘇大尹以外,祥符縣知縣蔣安也已下御史台。聽說這樁案子牽涉到數十位公卿大臣,司馬相公的衙內也被御史台抓了。中使與御史已經去了大名府……」

    「這事關康郎何事?」金蘭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麼一樁大案!石越聽到她帶來的消息後,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聽,結果,打聽回來的消息,卻將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權知開封府蘇頌與司馬康竟都已經下御史台獄!

    「縣君放心,這事不關二公子的事。」

    「不關康郎的事?」金蘭心中懸了半天的大石頭,頓時放了下來,竟是不由重重地鬆了口氣。但她這口氣還沒有出完,便聽那家人又稟道:「小的打聽清楚,中使去大名府,是緝拿呂公著的……」

    「啊?!」頓時,所有的人都吃驚得叫出聲音來。

    「到底是因為何事,你連一點端倪也不知道麼?」石越緊繃著臉,追問了一句。

    「小的不知,實不敢亂說。」

    「那你退下吧。」

    「是。」

    家人應聲退下之後,春寒廳內,立時死一般的沉寂起來。石越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抓住扶手,緊鎖雙眉。潘照臨低頭不語,侍劍與金蘭都是呆呆地看著石越。雖然知道不關唐康的事了,但金蘭這時卻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的確是出大事了!

    「呂惠卿反擊了。」半晌,石越口中,輕輕地吐出了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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