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西角樓大街。此時,時間已是熙寧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樣,約了幾個朋友,在清風樓吃著酒。雖然又變成了翊麾副尉,但是宋朝禁軍將士待遇一向優厚,翊麾副尉到底還是個從七品的武官,即使據新官制,沒有了實際的差遣後,薪俸便幾乎要銳減一半,可只要不過那種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閒度日,依然不成問題。更何況,即使在田烈武「發達」起來之後,田家的女人們也還是保持著勞動的習慣,從家裡的女主人到使喚婢女,都會接一些從大商人那裡層層分包下來的針線活,以貼補家用。像這樣的家庭,只要國家不
發生大的動盪,是斷不至於受窮的。只不過,對於戎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嚮往與喜愛,雖然剛開始一段的時間,感覺竟是好久沒有過的輕鬆與安定,但時間一長,心裡便沒來由的發起慌來。而這個時候,凡是與前線有關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動他的神經。
「田兄可曾聽說了?——小閻王與慕容將軍昨天下午到京師了。」趙時忠一面告著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說道。兩人自從在劉樓邂逅相識,沒幾日間,便已稱兄道弟。
「看來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開封府巡檢溫大有一面吃著酒,一面接過話來笑道。溫大有是個粗壯的西北漢子,穿著黑色綢緞做的袍子,看起來儀表堂堂、威風凜凜;而坐在他旁邊默默吃酒的馬紹,卻是又矮又胖,長相十分的猥瑣,其穿著打扮,便是做溫大有的跟班,都有點提攜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卻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樣,溫大有是客戶出身,斗大的字不認得幾個,而馬紹家卻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曾讀過十幾年的書。
只是他頗吃了相貌的虧——宋朝在不成文的慣例上,依然保持著唐代的一些遺風,像馬紹這樣相貌有點影響市容的人,既考不上舉子,想另謀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視,只得被迫棄文學武。
這兩人原本都是涇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襲後,二人皆應募為石越帥府的親兵。其後往來傳遞軍情,護衛帥司安全,還參加了慶州之戰,熙寧西討末期,平定仁多澣之變,他二人也有點微功。雖然比不上戰功纍纍的將士,但到底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兼之辦事還算小心,又有點才能,石越拜為樞副之前,便以軍功保薦他們轉任為地方武職。幾年之間,竟齊齊做到開封府巡檢——便在一個多月前,石府大娘走失,石越僅僅一句口訊,二人便出動手下全部人馬滿城尋找……
他們與田烈武卻也是老相識了。田烈武被降職閒置回家,二人是最先到田府來慰問的。
「我看未必。」馬紹手裡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夾起一塊大肥肉,放到口咀嚼著,一面含混不清地說道。眾人皆是望著他,等他繼續說理由,但馬紹卻吞了這口肥肉後,端起杯子來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著桌上的菜餚溜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塊野豬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見他這樣,不由相顧一笑。趙時忠不再去理會馬紹,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關切地問道:「田兄以為這回能定了麼?」
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只道:「小王將軍是我在講武學堂時的教官,帶兵打仗都沒得說。」
「那就好,那就好。」趙時忠連連說道,彷彿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來。
田烈武與溫大有見他這模樣,都覺得好笑,溫大有玩笑道:「趙兄怎的如此擔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州?」
「固所願也。」趙時忠也開玩笑地掉了句書袋,旋即正容道:「許兄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們那邊有不少流言,說什麼西南夷終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亂子。還有人說,契丹人要趁虛而入,便是在等這個時機……」
「遼狗也配?!」溫大有啐了一口,打斷了趙時忠,大聲道:「他們不來,俺們還要北伐呢。休說幽州、大同,便是臨潢府,拿下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西南夷能興什麼風浪,西軍精銳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劃界,便是將大理段氏擒來汴京,也非難事……」
趙時忠聽他口沫橫飛地說著大話,尷尬地望著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給趙時忠滿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
馬紹見二人也開始下筷,一面更加飛快地往嘴裡送著各類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對趙時忠笑道:「溫大有的話,便好比說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
趙時忠方舉著,聞言不由一怔,問道:「此話怎講?」
馬紹卻忙著吃喝,又沒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趙時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這些市井俚語也不足為怪,因笑著解釋道:「這是東京俗話,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醉漢隔宿請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輕信了他,難免吃虧上當。」
趙時忠聽得明白,不由莞爾,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還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肉……」越想越覺好笑。
溫大有雖被眾人取笑,卻也並不生氣,只是抓住馬紹,定要和他打賭。
田烈武卻到底還是記著流言之事,他知道趙時忠所說的「我們那邊」,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舊人,不免更是擔心。也不管馬、溫二人,又問道:「這流言大伙信還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將信將疑的。」趙時忠道,「依我所知,到底還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憂懼北人趁機南下,於大宋不利。」他說的卻是實情,即使是心懷故國的黨項人,也不曾抱有遼夏夾擊宋朝,趁機恢復故土的幻想。他們反而擔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舉南下,他們很可能被強征從軍——但凡在汴京定居下來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戰爭。那些習慣於戰鬥的人,還懷有建功立業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經加入到宋軍當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的家屬——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在一場殘酷的戰爭
中喪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點頭。卻聽趙時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關心兩件事,一是早點平定西南夷,汴京物價能降下來——再這樣亂下去,過日子可越發不易了。還好如今兩位名將來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長到底肯不肯受詔了……」
田烈武與溫、馬無言地對視一眼,沒有人肯接趙時忠的話。三人都與石府淵源匪淺,對石越極是敬重,桑充國是石夫人的親哥哥,他們自是不肯隨便議論的。但是,三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們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
早先向皇后與朱妃流露出來的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的態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澆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來,這更加坐實了之前有關高太后屬意二人的傳說。兼之皇帝數日一病,藥石似乎全無效力,進食又越來越少,健康堪憂,這又加重了許多大臣的憂懼。雖然不敢宣諸於口,但很多人在心裡,卻已經不指望皇帝能夠給六哥趙傭主持冠禮了,讓皇帝在健在之時,親眼看到六哥出閣讀書,便成為許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從外廷到內廷,皇后、妃子、說得上話的押班、都知,還有兩府學士院台諫諸部寺監,只要趁著皇帝病情
稍稍好轉,便催促著皇帝盡快讓六哥出閣讀書。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沒有人再爭議資善堂直講的人選問題,人們彷彿已經默認桑充國與程頤便是當然的人選——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說桑、程二人的確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選,單單是那個「皇太后屬意」的傳聞,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便更加讓人無法反對——在皇帝崩駕後,高太后將對朝局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幾乎已是宋朝的傳統——真宗崩駕後是劉太后聽政,仁宗崩駕後,曹太后也曾經垂簾……
極為弔詭的是,這個時候,新黨的官員反而遠比舊黨的官員要急切。原來反對桑、程二人的官員,也改變了口風,開始極力的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駕,高太后傾向舊黨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這事定下來,到時候新皇帝的老師,恐怕就是一個純粹的舊黨了。這顯然於新黨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畢竟,桑充國再怎麼樣,也是王安石的愛婿,與新黨到底有幾分香火之情。這時,連之前一直不肯表態的呂惠卿,也姍姍來遲地上表,請求皇帝「為萬世計」,盡早讓六哥出閣讀書。
到了最後,內廷中,甚至連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趙頊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勸諫了。
趙頊面對內外的壓力與催促,再也堅持不住。
「天下之議皆許之!」在蕭佑丹回國之前的最後一次召見時,趙頊忍不住在這位遼國衛王面前,無奈地發著牢騷。
蕭佑丹這次使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空手而歸。宋朝自然不會借款給遼國,而遼國也同樣放不下這個面子。雙方達成的唯一妥協是,宋廷諒解遼國單方面提高奢侈品稅。但這只是杯水車薪。休說提高奢侈品稅會在國內造成貴族的反彈,而且其執行效果也無法保證——很可能只會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緩解遼國在貿易上的窘境。因為在宋遼貿易結構中,奢侈品所佔份額尚不到三成。
蕭佑丹回國後,大遼遲早將面臨抉擇。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蕭佑丹使宋,卻也是滿載而歸。這自然不是指為了答謝大遼皇帝,彰顯兩國友好,由宋朝皇帝贈送給大遼皇帝的包括兩頭白象在內的海外奇珍。蕭佑丹這次出使,對伐夏勝利後之南朝有了更直觀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現在的確是隱患重重。根據拖古烈的分析與蕭佑丹的見聞,二人皆預測益州局勢可能在年底左右,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財政狀況已經在惡化之中。
南朝並沒有想像中的強大。
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過共識,如果不是南朝被困於這些窘境之中,他們是極可能對遼國進行軍事冒險的。南朝人「收復」幽薊諸州的野心,從來沒有今日這麼強烈過。
但是,這種危險已經被確信越來越小。
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個轉機。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聽政,必然重用舊黨,那麼在十至二十年內,南朝太可能主動進攻遼國。他們急需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舊黨相對謹慎,更關注於國內的民生。但若萬一是另立長君,情況便會大不相同,變得無法預估——如果新君得位的過程過於艱難,並且極不穩固,那麼他很可能為了轉移矛盾,而悍然發動戰爭,冀望於奪取幽薊諸州,來鞏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過程還算平穩,那他也可能一改趙頊四處征伐進取的作風,休養生息,籠絡舊黨,用時間來贏得民心。
所以,總體說來,這方面是對遼國有利的。蕭佑丹至少已經可以確信,是否選擇戰爭,選擇權暫時還在遼國手中。
但也有讓蕭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從耶律萌接觸到的西夏貴族來看,降宋的西夏人,並沒有如想像中的那樣懷念故國,亦沒有對宋朝有明顯的仇恨情緒。與奔遼的西夏貴族一樣,這些人絕大部分都安於現狀,甚至開始死心塌地視自己為宋人。儘管他們在汴京難免受到歧視,但其中的佼佼者,卻都在竭盡全力地融入這個新的祖國。只有極少數人還對秉常的西夏國還懷著強烈的忠誠之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過賀蘭山,重新回到新的西夏國。但是,即使是這些人,對於幫助遼國也毫無興趣。其實這種心態是極為正常的,畢竟遼夏之間的戰爭也
沒少過,而若這些西夏人成為遼國的俘虜,可不用指望他們還能有今日這樣的生活。但是,蕭佑丹總不免有點失望。他知道,有相當數量的西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軍,幫助宋軍提高其馬步軍的戰鬥力。為了展示信任的姿態,趙頊甚至下令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的班直侍衛,由守義侯仁多保忠親自擔任指揮使——韋州知州則特許仁多保忠的弟弟襲任。
哪怕不能收買到西夏舊人為遼國賣命,只要能挑撥他們與宋人互相猜忌,於大遼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這個設想似乎還沒有實施,便破滅了。
這便是趙時忠所聽到的流言的源頭。
蕭佑丹與拖古烈都無法預知益州的局勢究竟會敗壞到哪一步,究竟會拖進多少宋朝軍隊……僅僅憑著對益州局勢的預估與宋朝財政惡化,是不足以打敗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發大規模的叛亂,至少十萬宋軍精銳入蜀平叛。否則,任何南征都是冒險。畢竟,財政再怎麼樣敗壞,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遼軍南下,只怕反而是幫了南朝一把。
這一點,蕭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蕭佑丹與拖古烈樂觀地預計益州會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卻也不敢指望出現宋軍不得不抽調十萬精銳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說到底,機會不是沒有,但是風險也同樣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這些內患,這些內患能夠利用到何種程度,是蕭佑丹需要帶回遼國的煩惱。但表面上的告別卻是友好而傷感的。
蕭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趙頊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動情地表示遼國上下將為趙頊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繼續宋遼兄弟之誼。
只是病魔纏身的趙頊卻似乎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竟然忍不住向蕭佑丹詢問起為太子擇師之事,並且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然而,「天下之議皆許之!」——這牢騷後面,也顯示了皇帝的動搖。如果身邊親近的人都在說這兩個人的好話,而趙頊自己其實也找不出他們多少毛病來,那即使是意志堅定的人,也難免會動搖。況且,皇帝心裡也明白,是該讓六哥出閣讀書的時候了。
也許,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這句話,在潛意識中,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
而蕭佑丹也的確給了他這個台階。他以一個遼國人的直率,告訴了趙頊白水潭學院在遼國的影響。遼國當今皇帝即位後,創辦的第一所學院,便是以白水潭學院為榜樣設立的,連教材都一模一樣。遼國的貴族士人,無人不知桑充國的大名。
蕭佑丹回國後,趙頊又抽暇再次一一詢問了兩府大臣與石越等重臣的意見,在無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趙頊的態度終於出現大轉變。
他下令以安車之禮徵召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這一天,距離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對此,桑充國與程頤的態度迥異。後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國,卻委婉地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謝表,拒絕了皇帝的徵召!
整個汴京都處在猜測之中。
*
「你說桑充國究竟是什麼意思?」桑充國的拒絕,讓皇帝也感覺非常的驚訝。他再一次望著那份措辭誠懇、謙卑,但語氣卻十分堅決的謝表,忍不住向王賢妃問道。
王賢妃輕輕地給趙頊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風。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幾個親近的內侍宮女,趙頊的發問不問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卻只是笑著抿了抿嘴,並沒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這個偉大的帝國的最高主宰,而這個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這種時刻,能夠經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無形中擁有了巨大的權力。自古以來,那些權力慾望強烈的后妃與內侍,往往便是利用這樣的時刻,通過自己的手腕,建立起無上的權威。再怎麼樣英明的偉大人物,也始終只是人類,在其生命最後的階段,尤其是被疾病纏身之時,他們總是
會被削弱,有時候甚至會昏暗得讓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賢妃卻始終非常地謹慎,她從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謀求日後的地位的舉動。她幾乎從不干預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國,亦是如此。
後宮的女人與內侍們,往往費盡心機,才能博得君主的寵信,在這過程中,一定會得罪許多的人,而當大樹將傾之時,不甘於一生的投資就這麼白白耗掉,利用最後的機會,為自己的未來謀求一條道路,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大概絕大多數能夠在後宮中脫穎而出,受到皇帝賞識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毫無才能,會甘心在皇帝後死再過平淡、不再受人重視,甚至被人報復的生活。
王賢妃並非是心地純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與手腕。即使她的確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但她也不是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兒子考慮。
但是她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做。
她沒有料到的是,因為這樣,反而讓她贏得了意料之外的東西。宮內的高太后,宮外的兩府大臣,無一不在冷眼旁觀著她的表現。這些皇帝以外最有權力的人物,自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刻,皇帝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充滿權力慾望的女人,這會成為本來就不穩定的政局中的一大變數。所幸地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做為補償,原本在心裡還存在猜忌的高太后與司馬光等人,在心裡的石頭落下一半之後,倒也沒有吝嗇自己的好感。
在王賢妃入宮以來第一次,高太后單獨賜了她一幅親筆畫。
這幾乎讓王賢妃受寵若驚——她自進入這汴京的皇宮,行事不能不說不小心,處處討好,事事忍讓,好不容易才讓向皇后與朱妃這兩個最重要的后妃接納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裡,她是從來沒有討到過好的。想不到,多年想要得到的東西,竟在這個時候不經意地得到了。從此,她更加謹慎了。她知道如今宮裡到處都是嫉妒自己的后妃,現時皇帝還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著皇帝進食日少,身子銷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她心裡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到那時,宮裡唯一能庇護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國不是那種出世的隱士……」趙頊似乎習慣了王賢妃的反應,又繼續說道:「他是待價而沽?還是沽名釣譽?亦抑或是心懷怨懟?」
王賢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聲道:「若是待價而沽,資善堂直講這個價碼可不低了。」桑充國到底與她還是沾親帶故的,皇帝三個猜測,都沒安著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國開脫一下。
趙頊不由點點頭,自失地一笑,道:「這倒是。」
「若是沽名釣譽,程頤一召而起,桑充國已經拒絕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樣子,也做足了。」王賢妃又笑道,「聽說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釣譽,可叫程頤的臉面往哪擱?二人弟子眾多,將來白水潭豈不要內哄?」
這話引得趙頊又是失聲笑了出來,他想想確是這麼回事,桑充國就算裝腔作勢,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擺足了姿態了,所謂「過猶不及」,他若想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那未免也過於不知好歹了。但看他這謝表寫的,卻是個極聰明的人。
卻王賢妃又道:「只是心懷怨懟,臣妾卻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了?按理這是不世之恩,感激還來不及的。」
趙頊笑了笑,看了王賢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國十餘年前便成名了,據說還與石越齊名,朕重用石越,但以往舉薦桑充國的奏折,從未准過,甚至連正式的官職都不曾賜予。若說心裡有點想法,亦是人之常情。」
王賢妃聽到這裡,暗裡已是為桑充國捏了一把冷汗。皇帝這麼說,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見是如此可怕,一但心裡頭有了成見,無論怎麼做,都是動輒得咎。但她卻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替桑充國開脫了。
卻聽皇帝又淡淡說道:「朕本來也未必想讓桑充國做這個資善堂直講的,不過他既然拒絕了三次,這份謝表又寫得如此文采飛揚,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給六哥教些什麼東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稱許,而他竟還不稀罕朕這個資善堂直講?明日朕便再給他下一封詔書……」
「官家……」王賢妃聽到皇帝語氣不善,欲待再勸幾句,卻聽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見了王厚、慕容謙。當年朕還頗憂國家無將帥之材,如今卻可以放心了……」說著話,又凝神看起奏折來。她默默望著趙頊的背影,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皇帝如此,這可絕不是什麼長壽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屏風,上面皇帝用硃筆寫著的「桑充國」三字赫赫入目。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悄悄走出殿外,喚過一個心腹的內侍,低聲囑咐了幾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測著,不知道桑充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善意的、惡意的,諷刺、流言,滿城流傳著,但身為當事人的桑充國,卻恍如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每天,白水潭,報社,稍有空閒,便構思他的新著《學校論》……在他看來,有很多事比「資善堂直講」更重要。
例如學院的頭號學術工程——編撰《博物全書》。白水潭格物院的學者們,提出了一個令人心潮澎湃的設想,他們要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物種、礦產,製作標本,進行細緻的觀察、分類;在先期大範圍考察之後(見第一卷《十字》),學者們已經不再信任《山海經》與《博物誌》,《水經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準備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但這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國與教授聯席會議都沒有想過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沒有朝廷的也是不可想像的,但到目前為止,只有《礦物
卷》得到了一筆經費,數十名學者帶著他們的學生、隨從,已經離開白水潭學院,去往全國各地探險,尋找、記錄各地的礦產。但其他幾乎所有的門類,都沒能得到一文錢的資助。原因很簡單,官府雖然也需要各種木材,但是他們的要求還沒達到需要細分樹木種類的地步;軍隊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無論是馬、牛、騾、驢,還是信鴿與戰犬,都是人工訓養之物。他們不會為「無用之事」掏一文錢。唯有金、銀、銅、鐵、錫,才會令他們感興趣。
與此同時,承擔東南與海外卷的西湖學院與新興起的金陵書院,卻遠比白水潭更有效率。這也是出於極現實的理由——根據法律,國內的一切礦產,都屬於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說屬於國家,但這對商人們來說,毫無分別)。所以,在國內開採礦產,不僅較難得到許可,而且稅賦極重、管制極多。但在海外卻大不相同,曾經就出現過某人在海外某島發現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傳奇。若能發現金、銀、銅礦,無論是巧取還是豪奪,其利潤簡直不可想像。為了得到預期的高額回報,商人們並不吝嗇向西湖學院提供巨額資助,條件也很現實—
—西湖學院必須簽訂某種契約,保證受他們資助的勘探所發現的一切礦物,在最多十年之內,必須得到他們同意才能上報朝廷或者公之於眾。而另一方面,海商們對植物的興趣也很大,名貴的木材,還有製造海船需要的樹木,在市場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雖然東南這兩所學校對他們是如何獲得贊助的三緘其口,但是桑充國卻不能沒有憂患意識。東南是人文薈萃之地,而且農、工、商業都高度發達——而在中原與北方,卻主要只有汴京與益州比較富裕。這兩所學院的發展迅猛,也在意料當中。其中西湖學院自我標榜是石學的正宗嫡系,大有與白水潭一較高下之意。而金陵書院,因為在學術上傾向於王安石、呂惠卿的「新學」,得到了他岳父與呂惠卿的暗中,許多在學術上贊成「新學」或者政治上新黨的學者雲集其間,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顧,幾年之間便與所謂的「六大學院」並駕齊驅了。更讓白水潭學院不滿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學習天文星象之學,白水潭學院擁有全國聞名的天文學家,卻始終未獲准設置觀星台。反倒是金陵書院,不僅被獲准建築觀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還派官員進駐金陵學院,極有可能成為在太學之外,第一家獲准開設天文學的學院。
這一點意義極大,要知道,此時幾乎所有的算術名家,其最終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書院拔到先籌,格物院就很可能會面臨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機。
除此之外,桑充國在幾個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長程顥之時,大程向他提出過一個設想,建議在白水潭成立一個「契丹、西夏研究院」,專門研究有關遼國、西夏的一切事情,不僅可幫助國內的士大夫更深刻全面地瞭解兩北長期的敵人,其長期目標,更是力圖尋求一種全面解決兩北邊患的方案。程顥一針見血的指出,即使漢唐強盛之時,北邊的邊患也始終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終不能長久,北邊胡人所以能為患一千餘年,全在於中原在興盛之時,便自高自大,盲目輕視胡人,士大夫偏見極深,缺少對胡人的瞭解,肉食者沒有真正消除隱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無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虛而入。而今大宋有中興之勢,剛剛恢復靈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開始自高自大,將來即使北伐收復幽薊,若不能居安思危,知己知彼,亦難免重蹈覆轍。
五十多歲的大程因種種事務,操勞過度,眼見活得過今年,也未必活得過明年。桑充國早就下定決心要讓程顥親眼看到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國子監接到申請,便拖了半年,然後回復要上報政事堂,便沒了下文。為了促成此事,桑充國已是心力交瘁。
他並非沒有虛榮感,並非對「資善堂直講」的職位毫不動心——對所有的儒生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但是人總是在不同的誘惑間做選擇的。他知道自己無法兼得魚與熊掌,因此冷靜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選擇。
但是,人並非總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
見過急急忙忙趕來傳話的金蘭後,王昉終於坐不住了。金蘭的傳話非常委婉,近似於一種暗示,但是異常敏感的王昉馬上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她再三猶豫之後,終於走進了桑充國的書房。
「桑郎。」王昉極少這麼直接干預桑充國的決定,雖然她內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國出任資善堂直講的——她畢竟是宰相的女兒,這是一個能讓她從心底裡感到榮耀,並且有可能在將來發揮巨大影響的職位。但在桑充真正決定拒絕之後,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有一種誤會,以為她需要他獲得一官半職。當她開口的時候,她依然有幾分遲疑。
「娘子有事麼?」桑充國擱下了手中的毛筆,他正在給國子監的祭酒寫信。
昉微微點頭,輕聲道:「朝廷可能再次徵召桑郎……」
桑充國笑著搖了搖頭,「是訛傳吧。」他還沒把自己看得那麼了不起。
王昉默然搖頭,神色嚴肅。
桑充國也感覺到了她神情的異常,笑容僵在了臉上,又反問了一句:「是真的?」
昉鄭重地點了點頭。
桑充國不自覺地站起身來,與王昉這麼多年的夫妻,他們彼此早已熟知對方的脾氣,王昉如此鄭重其事來找自己說這件事,那麼這件事不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果然,便聽王昉輕聲道:「這次徵召,桑郎萬不可再拒絕。」
桑充國沒有詢問原因,只是背著手默默地踱著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國才似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實不適合當官的。」
「只是給太子當老師,算是經筵官。」王昉勸道。
「都一樣。」桑充國澀聲笑起來,「那裡和白水潭可不一樣。自古伴君如伴虎,資善堂直講,也不是個好差遣。」
「桑郎這麼大的學校都管得過來,我相信你。」王昉柔聲道。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原只想做個白衣御史,想不到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他緩緩走到王昉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師,人人羨慕,我卻避之惟恐不急。不曉得多少人要罵我假清高罷。」
「別人要怎麼想,可理會不過來。」
「我也是這麼想法。」桑充國笑道:「其實我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當官這碼事,子明做得,我卻未必做得。只怕碰個頭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絕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書信,「到時候,只怕寫再多的信,也無濟於事。」
「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王昉抬頭注視著桑充國,低聲道:「桑郎要想擴大白水潭的影響力,要想提高識字率,這是天賜良機。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後……」
「不過我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王昉奇怪地望著桑充國。
桑充國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笑道:「無論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還是《汴京新聞》的社長,都不應當有官職在身。尤其是報社之職,否則我當年所說,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資善堂直講,我便理當要辭掉學院、報社之職務。」桑充國無限眷戀地說道。說罷,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當山長的確太久了,或許也該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