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蘇頌因蔣安之請,枉法循私,縱之不問——僅此一事,蘇頌便難逃其罪!陳世儒人倫逆案,案情甚明,而蘇頌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問,其辜負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呂公著之子希績、希純家中,搜到二人寫給蘇頌之信稿數封,皆為陳世儒關說者,其詞更連及呂公著,由此亦可證實,此前有台諫彈劾呂公著干涉陳世儒案,皆是事實!書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讀這幾封書信便是……」
舒亶趾高氣揚地看著他面前的幾位宰執——呂惠卿、王珪興災樂禍,馮京、王安禮不置可否,范純仁、孫固則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幾封書信草稿的抄本。他心裡不由感覺到一陣得意,可惜的是,司馬光不在這裡——舒亶在心裡遺憾地想道。從原則上來說,政事堂雖然不會參預案件的審理,卻有權力過問一切重大案件,只是司馬光因為自己的兒子也涉案,卻不得不迴避。不過,回不迴避其實無關緊要,正如政事堂過不過問也無關緊要一般。御史台是可以與兩府抗衡的機構,這樁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窮治」,他才敢大膽抓人的。他本來就不怎麼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現在更加是有恃無恐。想到這裡,他不由看了一眼右邊的石得一,這個閹寺——他輕蔑地想道,皇帝任命這個權勢熏天的石得一與他一道審理此案,但閹寺到底是閹寺,他才進政事堂時,辭色不遜,可被范純仁喝了一聲「賤奴爾敢」之後,便幾乎嚇得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舒亶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國朝制度,兩府掌握著宦官陞遷、懲罰的權力。所有宦官的陞遷,都要經由兩府同意;而極端的情況下,兩府的相公們,甚至可以不經皇帝同意,直接將宦官流放——而這幾乎是致命的懲罰,因為依據祖宗之法,宦官有錯受到懲罰之後,便不可以再復用了。所以,果真若給范純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怎麼樣有權有勢,只怕也抵不過政事堂一紙敕令。像范純仁、孫固這些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不過,對於舒亶,他們卻無可奈何。御史的職責,就是糾繩百官,就是制衡兩府。
范純仁輕輕地將那幾封書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緩緩道:「這幾封信稿,其辭暖昧難辨。」輕飄飄地給過評語後,又問道:「那司馬康又是緣何事得罪?」
舒亶抬頭迎視范純仁,見他黑黝黝的瞳子,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不知為何,竟心中一凜,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道:「是陳世儒的好友晏靖親口招供,他素與司馬康交遊,曾經向司馬康關說此案。」
「唔?」范純仁聲音突然提高,彷彿很驚訝地望著舒亶,問道:「僅此而已?」
「司馬康是否許諾晏靖關說陳世儒案,晏靖雖未招認,但司馬康也難脫嫌疑!」舒亶聽出了范純仁話裡的陷阱,立刻又回道:「他若是清清白白,當晏靖關說之後,便當將此事稟報朝廷。然數月以來,他卻隱瞞不語,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後是否還有權貴涉案,御史台自當窮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話音剛落,范純仁尚未及說話,呂惠卿便接過話來,道:「憲台之設,正為糾察百官。若有官員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御史皆得以法彈劾糾察,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馬康之事,聽舒大人之言,卻不過是片面之辭,難保便沒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當查明真相。」舒亶向呂惠卿一欠身,卻用眼角瞥了范純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馬康嫌疑無法洗脫,下官亦已上表章彈劾司馬光,要請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孫固寒著臉,冷冰冰地說道:「皇上是聖明之主,自不會為奸小所欺。孫某也不瞞舒大人——僅憑著這兩封信稿中子虛烏有之辭,便道呂公著涉案,孫某以為難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興大獄以謀寵信,朝中君子尚未死盡,只怕不能輕易如願!」
「參政說得極是,今日主聖臣賢,若有人想欺上瞞下,弄權舞弊,下官亦以為絕難如願。」舒亶微翹著嘴巴,反唇相譏道:「下官備位台諫,管你是相公參政,親王戚里,只須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彈劾糾察,絕不容私。霜台大門,正為此輩而開!」
說罷,對著眾人長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們若於案情還有疑問,行文至御史台,下官自當回文解釋。告辭了!」說完,又是團團一揖,竟揚長而去。石得一怔了一會,也慌忙告退,追隨而去。
「小人得志!」孫固望著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著鬍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去?」
「孫公且稍安勿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裡不由極是痛快,這時卻不得不故作姿態,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子,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然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於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為人臣者豈好便為這還是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將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心裡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范純仁,卻連范純仁也默然不語。他心裡更不耐煩,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
范純仁目送孫固怒氣沖沖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並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范純仁對舒亶頗為瞭解,熙寧十七年的台諫中,舒亶是惟一有「省元」身份的人,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頗為提倡「文武並重」,但長久形成下來的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中被看重,
舒亶為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也素以敢於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且,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凡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若依著史遷以來形成的觀點,這就有點類似於「酷吏」了。因此,舒亶也素為舊黨士大夫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為「親附」呂惠卿的。但在范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確一居台諫,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為呂惠卿的黨羽那麼簡單。
不過,不管怎麼樣,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是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為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麼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又豈會輕易收手?但是,最讓范純仁憂心忡忡地是,按理來說,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當今皇帝之英明,又怎麼會隨隨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面有呂惠卿的操縱,但是,即使是皇帝病重,范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當今皇帝是極能控制自己情緒,不以一己之喜惡而行事的明主,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那范純仁只要想一想,都會心驚肉跳……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中,范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為常,並不敢打擾。只由得他在書房中反覆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後面的朱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名教罪人」——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范純仁從這些批復中反覆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都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的確是在猜忌蘇頌循私枉法。除此以外,皇帝惱怒呂公著也溢於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為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為止,還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中,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為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
皇帝並無一語及於司馬光。甚至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范純仁原來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面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於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是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亦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而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只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為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於朝廷之上,那未免就太天真了。
皇帝才懶得分辨什麼「君子之黨」、「小人之黨」!
石越這麼小心翼翼,又有大功於國家——這是朝野無論誰都承認的,但一個捕風捉影的「石黨」,便令他被閒置這許多年。蘇轍也因為是傳說中的「石黨」,被皇帝睜隻眼閉只眼地趕出了汴京……
而舊黨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
君子無黨。
如果「君子們」被皇帝認定為結黨,那「君子」也就成了「偽君子」,後果真的不堪想像。
所幸的是,暫時還看不出皇帝有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興,誰能料到呂惠卿與舒亶不會往這個方向辦實這樁案子?
然而……
坐在書房裡,范純仁越想越是煩亂,彷彿看見了無數的頭緒,伸手就能抓住,卻又找不到一個真正可靠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筆,沾了沾墨,在一張白紙上隨手畫寫著——才寫了十幾個字,范純仁便驀然停筆,怔怔地望著那張白紙上面的字——只見自己剛才隨手所寫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范純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來,卻不小心將一份報紙帶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撿,卻見那份《汴京新聞》上赫然印著:「昨日桑充國堅辭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社長……」
范純仁小心地拾起那份報紙,輕輕撣了撣上面的灰塵,自言自語地說道:「桑充國……」便到書房外傳來腳步聲,過了一會,便聽一個家人在門外稟道:「稟參政,石子明學士府上管家侍劍送來一封請帖。」
「唔?」范純仁快步走到門口,卻見那家人彎著腰,雙手捧著一封請帖高高遞上。他順手接過來看時,卻見上面寫著:
「欲九月二日午間具家飯,款契闊,敢幸不外,他遲面盡。右謹具呈。八月某日。觀文殿大學士、提舉編修敕令所石越札子。」
「侍劍呢?」范純仁一面收起請帖,一面問道。
「未得允可,不敢令他進來,讓他在外面候著。」
「也罷。」范純仁將請帖收入袖中,臉上的愁雲已散過一半,笑道:「那我也不見他了,你去告訴他,我屆時必定赴約。」
「是。」
*
幾個時辰之後。
御史台。
「押班是說石越給范純仁送了一封請帖?」舒亶陰著臉望著石得一,輕輕地磨著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設宴麼?」
「這卻查不到。」石得一搖頭道:「石越這回似只請了范純仁一人。」
「范純仁回府後,也沒去見司馬光?」
「司馬府上,一直閉門謝客,有幾個上門的賓客,都被趕回去了。」石得一一面說,一面啐道:「這個司馬十二,恁地不識人情。」
「押班卻是想錯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識人情,實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著眼看了一眼舒亶,尖著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馬十二識不識人情,他家衙內的案子不坐實,將來卻要撕擄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話,王正中就發配了。官家便是病著,每個月亦要見他幾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將這尊菩薩也招惹來了……」
「押班與下官都是奉旨辦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薩?」舒亶不以為然地說道。
但石得一心裡卻是有鬼,呂惠卿要借這案子誅除異見,舒亶要借這案子揚名立威,順便討好呂惠卿,各有己的盤算;他石得一與呂惠卿、舒亶又不是生死之交,犯得著平白無辜為了這案子惹上司馬光?他卻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對舒亶睜一隻閉一隻眼,借刀殺人,將司馬光等一干重臣趕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趙顥的如意算盤——在皇帝病危之前,將朝中黨爭推向白熱化,司馬光等人如果被趕出朝廷,那麼不僅將來他爭奪大位時少了許多強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呂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駕後,若不擁立新君,圖謀「策立之功」,只怕將要死無葬身之所,那時他收買呂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後,再貶呂惠卿、舒亶,誅石得一,召回司馬光等人,那麼自然「天下歸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鞏固了。不過,石得一此時卻還在做著趙顥登基後,自己成為入內都都知,封節度使的美夢呢。
他心裡頭帶著這麼一件敗露就要抄家滅門的大事,難免便沒那麼理直氣壯。雖然他的確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頂多只是將誤導一下舒亶,讓他對皇帝的心意揣測得沒那麼準確,但卻始終是很不踏實的。他是個宦官,也曾日夜侍候著皇帝,對皇帝的瞭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員要多——石得一比誰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而他一席話就讓皇帝貶竄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為之側目。更何況,雖然抓不到把柄,但宮中每個內侍都知道石越與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宮裡面也是有勢力的——李向安、王賢妃,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后跟前最親近的人。
所以,對於石越,石得一實在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懼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這回舒亶一樣——他也以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裡卻很清楚,他這回的靠山,卻並不是熙寧天子趙頊!
他也不相信石越在這時節請范純仁吃飯,只是敘敘家常閒話。他一定是要多管閒事了……
「絕不能讓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裡想著,一面臉上卻堆出了笑容,又將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聲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鬧那些虛文,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們雖然都是奉旨辦案,公正無私,但自古以來,你要公義,便難免會得罪權貴。蘇頌、呂公著父子、司馬康下獄,你我便回不了頭了。這樁案子若不能辦成鐵案,讓人無可挑剔,我一個內侍,沒甚好顧惜,但舒大人的錦繡前程,只怕就此毀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你說說,這當世有哪一個大臣,是官家每個月都要見的?官家連貶他都捨不得讓他出了京城,大人且說說,開國以來,有哪家大臣有這等體面?」說到這裡,他語氣微頓,又抱拳尖聲道:「司馬參政的衙內,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證據,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則,還請大人體諒,咱家也只好如實稟報皇上……」
他這話倒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話裡還隱隱帶著威脅之意,舒亶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心裡又是鄙夷,又是惱怒,卻也發作不得。石得一畢竟也是權閹,而且是皇帝派來的,而且,舒亶心裡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說,他的確沒有回頭路可走。蘇頌不必說,這回不論案子辦到哪一步,他最起碼都會被趕出汴京;但最要緊的,卻是扳倒司馬光、呂公著,最好連范純仁、孫固等人也搭進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但要將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繩之以法,將他們的後台全部扳倒,若沒有面前這個閹豎的,卻是不可想像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
「押班放心。」舒亶連忙安撫著石得一,手指輕輕敲著案上的《汴京新聞》,笑道:「我自有辦法。」
「來人!」
「大人?」一個承差小吏連忙跑了進來侍候。
「你去給蘇大人、司馬公子、兩位呂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鎖,換間房。枷鎖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規矩,亦不能虧待了,仍安排一個獄卒侍候飲食起居。」舒亶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承差吏與石得一,繼續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離開牢房一步,吃喝拉撒,並在一房。該吃的、該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個盆裡,用帶土的棍子攪了……」
「這……」
承差吏微一遲疑,舒亶的臉便已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聽清了麼?」
「是。」
「還不速去照辦?!」
「是。」
望著那承差吏幾乎是戰戰兢兢的應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聲問道:「舒大人,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麼?」舒亶冷笑道。
「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條文,我都是按規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盡可放心,這些人開口氣節閉口氣節,蘇武留胡十幾年,那種苦都吃得。他們受這點苦,便好意思自稱被『屈打成招』了?若傳揚出去,只是他們自己抬不起頭,見不得人。況且皇上也會不因此而怪罪我等——難道這御史台是給他們享福來的麼?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馬康這公子哥兒,能撐得了幾天!」
石得一心裡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離開御史台之時,不知怎的,心裡頭卻依然放心不下,騎上那匹黑騾後,終於又叫過心腹的隨從,低聲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石府。」
*
但石府卻再也看不出什麼異常來。
一連幾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門,見的客人也無非張三李四,無足輕重;或者就是攜家眷遊玩寺觀廟宇,繁華形勝。只有八月三十日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與剛剛辭去山長未久的桑充國一道,替這一年畢業的格物院學生主持畢業典禮。而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觀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比賽——在這場比賽中,這兩年之間在汴京擁有最多者的「兵車社」,慘敗給來訪的洛陽「餘慶社」,極受歡迎的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馬來,左腿粉碎性骨折,從此退出汴京的馬球比賽——此事也成為次日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但卻不是皇城司所關心的事務。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請范純仁,也僅僅只是虛驚一場。這看起來只是一場平常的宴會,汴京的官員士大夫們之間,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宴會,石越請的人不多,而席間眾人也閉口不談時局,宴會的主題是回憶當年石越與范純仁二人在陝西共事的經歷。
也許,石越只是想隔岸觀火。雖然心裡還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沒有任何行動,石得一也漸漸放下心來,事情遠比想像的要順利。
先是司馬光與給事中呂希哲依照慣例上表謝罪請辭,閉門待罪。皇帝雖然很快批復「不許」,但是皇帝也已經騎虎難下。舒亶每日供給眾人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這些人哪怕是蘇頌,都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得下這個?蘇頌與司馬康還在硬抗,呂希績與呂希純卻已經熬不住了,二人自以為不是什麼大罪,頂多不過貶流而已,舒亶問他們,他們就答什麼,一切供狀,連看都不看,便畫押具狀。於是,司馬康雖然自己咬牙死不認罪,但有了呂氏兄弟的供詞,他卻也沒那麼容易離開御史台了。
根據呂氏兄弟的供詞,又有一大批與舊黨有牽連的官員相繼入獄,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吳充之子吳安持,以及前御史中丞蔡確之子蔡渭。這當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吳充雖然死了,但是吳充有一個女婿,卻是文彥博的兒子文及甫;而蔡渭,更是吏部尚書馮京的女婿。這是很利落的兩著棋,一面先發制人,扼住文彥博與馮京的要害,防止他們突然發難;一面逼迫馮京辭職,方便呂惠卿獨掌相權。
御史台突然間便熱鬧起來。
而親附呂惠卿的官員、新黨、以及投機望風的官員,眼見著舊黨幾乎被一網打盡,當真是人人志得意滿,彈章、札子,雪片似的飛向睿思殿。平素裡舊黨總是指責誰道德低下,誰又人品敗壞,但如今,你舊黨官員,循私枉法,居然想保護陳世儒夫婦這麼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才叫「偽君子」,這才叫「報應不爽」呢。眾人只管著慷慨陳辭,痛打落水之狗。
而舊黨官員,這時候要麼噤若寒蟬,要麼便到尚書省見馮京、孫固,請假的請假,告老的告老,請外的請外……總而言之,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馮京與孫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馮京自己已然成為標靶,雖然想激流勇退,但是皇帝這些日病情反覆不斷,除了呂惠卿、韓忠彥、李清臣數人,他這個吏部尚書,也難得見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遞進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數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卻不過三四個,哪裡便能見著他的?馮京這時候才深悔當日不該袖手旁觀,不料數日之間,便變成了這等局面。但這時候後悔,卻已先機盡失,處處受制,未免晚了。
孫固那日使氣想去見皇帝,被擋駕之後,接連數日求見,都見不了——他平日裡對內侍宦官,從來都不假辭色,得罪了不少宦官,這時節,又有誰肯替他多說一句好話?他到底沒有文彥博那種威望,只能是無可奈何。
而原本被視為舊黨新的領袖的范純仁,自從見過石越以後,自從他上的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折泥牛入海後,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監視他的親事吏回報,范純仁每日回府便閉門謝客,連孫固都拒之門外;而在政事堂議事之時,也一改往事之風,一切唯唯喏喏,甚少發言。其明哲保身的態度,已是非常明顯。
石得一這時膽子愈加大起來,每日只管催著舒亶,要他快點得了司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晝夜等候呂公著押解進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極為嚴重,要辦成雍王的大事,總要趕在皇帝駕崩之前結案,將這司馬光等人趕出京師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呂公著卻遲遲沒有消息。
*
范府。
范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范純仁便已經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麼明目張膽、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只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藉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於道,但到底還是竭力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伕幫他放下簾子,聽到范純仁的吩咐,高聲呦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參知政事、刑部尚書的車駕,往御街行去。
車內,范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范純仁還清楚地記得,在去石府之前,他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僕人歌伎始終不曾迴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范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范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藉著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范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跡。范純仁心裡很清楚,石越與范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這樣的交流,也虧了范翔,才能說得清楚。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范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范純仁便已經在心裡認定石越是縱橫家一派的。范純仁也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可以借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而且,范純仁心裡也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只能靠石越的手腕。甚至在侍劍送請帖來之前,他便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范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也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態度很清晰,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石越本人能見著皇帝,也不會拿這件事來招惹皇帝心煩。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經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從這裡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裡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個判斷與范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范純仁感歎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面隱忍不發,讓呂惠卿、舒亶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藉機盡可能的剷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固然不足以致政敵於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誅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面,則暗中搜集證據,呂惠卿、舒亶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較有力的證據,以此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呂惠卿、舒亶,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
范翔說得很委婉,但也很清楚,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是也不能只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惠卿、舒亶,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而且彈劾時要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捲進來。
然而,這個應對之策卻有一最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范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范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確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卻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范純仁在心裡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麼樣?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范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范純仁自己也會做。
如果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麼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麼?
所謂的「君子」,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范翔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