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
    「聖人。」

    皇后驀地驚醒,疑惑地望著朱妃。卻見朱妃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麼了?」

    「這件事,還須請聖人拿個主意才好。」朱妃遲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著朱妃。

    朱妃垂下頭,輕聲道:「便是資善堂直講的事……」是否能給趙傭選個好老師,關係極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宮之內,娘家又沒什麼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個恪守婦道規規矩矩的后妃,哪裡便能知道誰才是「好老師」?她關心趙傭的命運,卻又害怕向皇后多心——畢竟,六哥與七哥名義上還是皇后的兒子。女人對於這種事情,是極其敏感的。但是種種顧慮,到底比不過對兒子的關心,她還是鼓起勇氣,來向皇后討個主意。

    「是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點了點頭。朱妃一慣的恭謹、與世無爭——至少是表面表現出來的與世無爭,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其實,自從她收養六哥的那一刻起,她與朱妃便成了命運共同體——她當時不知是怎麼樣便迸發了潛藏已久的母愛,將自己的命運與六哥、七哥聯繫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聞不問的。不管將來誰繼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們的生母,永遠只能是皇太妃。但當她收養六哥、七哥之後,一切便改變了。她感情的天平,無可避免地會傾向這兩個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趙傭。這其實不會帶給她和向家什麼好處——越是與她關係生疏的皇子繼承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會對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裡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有孩子後,向皇后早已將自己全部的母愛,傾注在淑壽、六哥、七哥三個孩子身上。如今她對朱妃偶爾的嫉妒,亦只會是因為她才是六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擔心。」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問。到處都在傳說,桑充國與程頤都是皇太后挑中的人選。但她不敢問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儀,根本不是朱妃膽敢挑戰的。而她也不知道,桑充國與程頤當資善堂直講,對六哥是不是好事?她聽說過桑充國的名字,對程頤卻完全陌生。

    遲疑了好一會,朱妃才終於委婉問出來:「但是,外間都傳說桑充國、程頤……不曉得……」

    「你不曉得,我又怎麼會知道?」向皇后在心裡苦笑。為了這件事她操的心,遠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后那裡自然是不能問的,但是皇后畢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動的內侍,聽保慈宮的內侍傳出來的消息,這件事只怕與太后無關。但是外頭的大臣,又都說桑充國與程頤的好,幾個內侍打聽了回來,都是極稱讚的。向皇后卻只知道桑充國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后與高太后的影響,她對王安石印象不佳;但是對石越,她卻非常的看重。而那個程頤,似乎只是傾向舊黨一派的飽學的儒士。向皇后對於新舊黨爭,沒有太多的主見,但是在後宮的氛圍中,卻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較同情舊黨一派。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裡就會忍不住格登一下。她與趙頊幾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著不肯接受這個朝野齊聲稱讚的推薦,心裡不可能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這兩人也是極好的。」向皇后口裡卻只能安慰著朱妃,「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們做主。妹妹盡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強點了點頭,但只過了一會,卻終是不可能放心,又道:「聖人以為,要不要問問十一娘?她雖然不太多話,卻是極有主見的。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歎了口氣,朱妃能想到的這些主意,她豈有想不到的?她早就問過清河幾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這麼大事來,這種大事,她哪裡又敢置喙?每次都顧左右而言它,絕不肯多說半句。但向皇后卻不肯說這些事情,想了一會,終於道:「也罷,我們一起去問問她罷。」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來,總要給清河一個機會自己來回答。將來朱妃是謝她罷,還是記恨她也罷,都由著清河自己決定。但她口裡雖然說「去」,卻畢竟是皇后之尊,沒有屈尊去靜淵莊的道理。當下喚過內侍,吩咐道:「去請清河郡主來。」

    「是。」

    此時,靜淵莊內。

    清河與王昉正在花園裡手談著。狄環與桑充國的長子桑允文由下人們看護著,在一旁玩耍。兩個小孩都騎著竹馬——一根細長的竹竿子,左手執定,右手各拿著一把木劍,臉上戴著除日買回來的面具,在院子裡吆喝呼叫著,互相追逐對斫。這本是自漢代以來,孩子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兩個孩子年紀相若,玩得興高采烈,將一個好好的靜淵莊,搞得雞飛狗跳。清河與王昉卻似習慣了孩子的吵鬧,只是專心地下著棋,並不理會他們。

    「十九娘怎麼還不回來?」過了一會,王昉眼見著敗局已定,便笑著把棋局一攪,不肯再下。口裡卻將話題岔開,以轉移注意力。

    清河不覺莞爾。她知道王昉這個脾氣,卻是跟她父親學來的,真是父女天性,一點不差。因笑道:「她或是進宮去了。好像是答應了七哥,要教他劍術的。」

    「十九娘還會劍術?」王昉驚奇地問道。她認識柔嘉十幾年,只知道她會用鞭子抽人,可從未聽說過她還會劍術。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臨時抱佛腳,現炒現賣。在六哥七哥們面前要面子,臨時找幾個班直侍衛學幾招,然後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難為她了。」王昉幸災樂禍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間卻似有憂色。大宋自立國以來,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雖說君子要習六藝,皇家對於射術亦非常看重,但是,清河卻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歡皇子舞刀弄槍的。皇子要學的,是經邦治國的本事,要學道德文章,就算是要習武,那他們要學的也是萬人敵的本事。高太后經常說,如果一個國家搞得需要皇帝要靠自己的劍術來保護自己,那這個國家離亡國也不遠了。而且,一個皇子從小喜歡這些東西,長大為君後,會不會窮兵黷武?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過的。所以,高太后雖然也在民間提倡習武之風,但卻極為反感在宮裡教授這些東西。高太后的態度非常鮮明,六哥只要會拉弓射箭,能騎馬檢閱便足夠了。

    正因為如此,宮裡從班直侍衛到內侍,可以說多的是武術高手,但是卻沒有人敢教六哥、七哥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這些東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劍術」。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從心底裡說,清河對柔嘉的行為是不以為然的。甚至於連自己的兒子,她也不希望他將來學武——她不希望狄環如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而且,狄家也已經有先例,狄環有幾個叔叔,便做了文官。只是到目前為止,她的兒子並沒有遂她的心意——讀書的時候用雷打都打不進,但是一到學馬術、射術之時,便興高采烈,而且似乎頗有天賦,常常讓教習武術的老師驚歎不已。

    因為這種心態,她也勸說過柔嘉好幾次,但是柔嘉雖說成熟不少,但性子從根子上說,卻到底是改變不了的。越是勸阻,她反而幹勁越足。說來奇怪,柔嘉在宮裡人緣似乎越來越好——她這麼著胡鬧,宮裡的內侍宮女,竟也沒有人告她的黑狀。清河便也懶得多管了,乾脆得過且過。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眾太妃,都憐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麼事來,也不會特別嚴厲處罰的。

    一想到這些事,清河又馬上聯想到最近給六哥、七哥找老師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桑充國算是無緣無故便處在這個風暴的中心了,雖然聽說桑充國一直淡然處之,幾乎便是當這件事根本與他無關一般,但是清河與王昉卻是閨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會到處設法探聽事情的真相。別人在不在乎皇太后是否親自點了桑充國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聽王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閒話,但是清河卻聽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聽著六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

    清河也故意裝作沒有心機的閒談,有意無意地把宮裡的一些不甚要緊的事情洩露給王昉。她能夠理解王昉的苦心,所以也願意幫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說著話,清河忽然瞥見管家領著一個入內省的內侍匆匆走了過來。她認得是向皇后宮中的人,連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怎麼來了?」所謂「高班」,是入內內侍省倒數第二級官階「內侍高班」的簡稱。

    「聖人請郡主進宮說話。」這到底不是很正式的事情,兼之清河來來往往宮裡也是常有的事,那內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罷,宣過旨意,方又笑著給清河行禮。

    清河聽到是向皇后召見,心裡不由又是格登一下。一面笑著答應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讓向皇后多等,連忙隨著內侍進宮。

    向皇后與朱妃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面等清河的到來。二人對清河的信任,其實都是由一些極小的事情建立起來,處理外家戚里的請托,出宮悄悄購買時髦的飾物,乃至於髮型的式樣……更多的則是借貸——宮裡頭並不是如外人想像的那樣,有無數的錢財可供揮霍。高太后幾度主動削減宮裡的開支,後宮的用度已經減到不能再減的地步。而對於不到四十歲的向皇后與朱妃來說,卻正是需要大量化妝品的時候,而且兩人似乎總有無窮無盡的賞賜需要花錢。皇帝是個英主,關心的是如何中興祖宗的基業,國家財力艱難,這時候向皇帝開口,是很不明智的。而高太后在宮中的威信亦不容動搖,即使向皇后貴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而向家雖然很有錢,但是,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錢,這種事情,向皇后再怎麼樣也是做不出來的。而清河正可以幫她們解決這一困境。將節省出來的月份錢存進錢莊,變賣抵當過時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購買便宜而又時鮮的飾物衣料……

    這些對清河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狄諮的關係,汴京城裡的大商人,沒有人敢不給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從不開口請托什麼事情。她真有什麼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從不讓向皇后與朱妃為難。

    十一娘在宮裡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絕不是沒有原因的。而對於性格溫良得幾乎有點懦弱,又缺少主見的朱妃來說,清河在她心裡的地位顯然還要更加重要。

    見清河由內侍引著走進殿中,朱妃彷彿見著救星一般,眼睛立時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過禮,笑著讓她坐了,方欲說幾句閒話,朱妃卻已沉不住氣,走到清河跟前,拉著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間,本來便是一家人,聖人和我,可從未把你當過外人。這是要緊的時候,你也不能說見外的話來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清河心裡已是叫了一聲苦。口裡卻笑道:「娘娘說哪裡話來。民間有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年來,更全虧了聖人與娘娘關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說完,已是柔聲道:「十一娘,這些便不要多說。你雖不是公主,但聖人與我,實是視你比公主還要金貴些的。你知道,我在這九重之內,活了快二十年,外頭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話,實是沒什麼見識可言。這件事,你須得給我拿個主意。」

    向皇后聽她這麼沒頭沒腦地只顧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卻一臉惘然地望著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這是關心則亂,大約是急糊塗了。便是給六哥找老師的事,外頭都說桑充國、程頤。我們在宮裡頭,也不知道究竟怎樣,便想要十一娘你給個主意。」

    向皇后明明問過清河許多久,這時說出來,卻是彷彿頭一次問她一般,清河自然聽得明白,這是向皇后給自己在朱妃面前留著地步。她抬頭看向皇后,卻見向皇后溫柔體諒地望著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裡卻儘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頭,抿著嘴,只覺得為難。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和向皇后說了好。清河在心裡後悔著,向皇后還是個嘴巴嚴實的人,但朱妃卻是少了點心機,又不怎麼管得住宮裡的人,說給她知道,難免不會傳到太后與皇帝耳中——她心裡一萬個不願意攙雜進去,皇太后的心意沒人知道,可皇帝心裡藏著彆扭,清河又豈能不知?

    但是,這時候若還不肯說話,只怕不僅連朱妃,只怕連著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們看來,這是多大的臉面啊?而且,將來六哥即位,這事又要怎麼算?

    清河想來想去,知道怎麼也逃不過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橫,也不顧忌什麼了,口裡卻笑道:「我一個婦人,能有什麼見識,只怕誤了聖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說,說說有什麼打緊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見向皇后微微頷首,方又說道:「那雲蘿便斗膽。以雲蘿之見,桑、程二人,還是極好的。」

    「哦?」

    「依雲蘿之見,用這二人,有幾樣好處。第一樣,兩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教授,教書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閣讀書,還是要有經驗有學問的師傅為好。第二樣,我常聽人說,這二人實是天下清議的領袖,大概人品是不錯的,不至於誤托奸人,讓些小人教壞了六哥。兼之桑充國又管著《汴京新聞》——六哥天資聰穎,孝廉有德,但畢竟年紀尚幼,這些好處,還未為天下軍民所熟知,免不了還有小人要說些挑撥的話,若得這二人為師,師徒日日相處,想來二人亦當不憚揚君之德……」

    向皇后與朱妃從未想到過這一點,這時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雍王話語中,便似是暗示著六哥「失德」,二人不由連連點頭。

    清河又道:「第三樣好處……」

    向皇后與朱妃更凝神聽著,卻見清河半晌不肯出聲。向皇后奇道:「第三樣好處是什麼?十一娘怎不說了?」

    便見清河騰地跪了下來,低聲道:「這個,雲蘿實在不敢說。」

    「這裡並無外人,我們姑嫂說說閒話,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說的?」向皇后輕描淡寫地說道。

    但這怎麼會不是干政?!只是清河這會實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聖人知道雲蘿這番心意便好,否則雲蘿這般胡言,真要死無葬身之所。第三樣好處,是桑充國既是前頭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學士的大舅子,聽說他與程頤又是司馬相公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諫,半數皆是二人之門生,故此這才許多官員為之延譽。這二人為六哥之師傅,雖則六哥名份早定,亦無人敢生覬覦之心,但這總也是個好處——朝廷公卿自然不會惟此二人馬首是瞻,但至少總不至於因為師傅之故,而橫生枝節……」

    清河這番話,朱妃聽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卻是在心裡頻頻點頭讚許。二人與朝中新、舊、石三種勢力都頗有淵源,但若以為二人為資善堂直講,這三黨便會齊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從此鞏固,那是自然是極天真的想法。但是,正如清河所說,至少這二人為太子師,三黨都不會覺得過於難以接受。倘使一個這於明顯偏向舊黨的人做太子師,那麼新黨對六哥繼位,自然會有點想法;反之亦然。這二人便可以避免這等壞處。

    有這三條理由,在向皇后看來,其實已經足夠。

    卻聽清河又說道:「而且,桑、程二人皆為布衣,以布衣一躍而為太子師,其敢不感奮?」

    這又是直指人心的話。向皇后與朱妃對視一眼,二人皆微微點頭。向皇后與朱妃在ZZ感情上,到底還是偏向舊黨的,這時候聽清河說二人皆為司馬光諸君子所看重,心裡更無顧慮。她們與高太后不同,她們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趙傭身上。既然已經認可對趙傭有利,二人便下定決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更加讓向皇后與朱妃意識到盡快給趙傭選定老師的急迫性。當晚亥初時分,皇帝突然高熱發燒不止,昏迷了長達一個時辰。而且,更糟糕的是,除了這個令太醫們束手無策的病外,醫官們更確診皇帝的胃潰瘍病,越發的嚴重了,在當天竟然出現了嘔血與黑便。

    田烈武被釋放回家後,每日便安心地在家裡享受著天倫之樂,一面設法籌集三百貫緡線給李渾當盤纏與安家。三百貫哪怕對田烈武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數目,汴京到現在還在流傳著一則笑談——現在《海事商報》報的主編唐坰,當年做御史準備彈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貫當做路費,才敢上章彈劾的。事實上當然很有區別,眾所周知,唐坰後來是籌錢創辦了《諫聞報》。但這則談資其實離「真實的情況」相差不遠,宋朝官員,無論文武,薪俸都還算優厚,但官員們不僅要養家餬口,還要承擔更多的交際應酬,應付許多的往來借貸,加上當時家族觀念濃厚,很多官員出身時靠著整個家族的扶持,發達之後也不免要回饋家族,比如掏出錢來在家族建立義倉,興辦學校……即使是中高級官員,如果為官清廉,也會有財政狀況極不健康的情況出現。像田烈武這種,剛剛晉陞為中級武官未久的,雖然較之當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其實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換一座大點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開銷也是越大,既不敢剋扣軍餉,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沒俘獲,部屬有什麼困難,他還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濟,雖然因此甚至得軍心,但是錢袋子卻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渾卻比他更窮——到此時,田烈武才知道李渾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雖歷代皆為班直,但因為他為人任俠豪爽,父兄又先後都在宋夏戰場犧牲,因此家裡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外加兩個侄子、一個侄女共八個小孩要養活外,也是窮得叮噹響。他轉任軍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裡既然窮,陞官的機會就少,而軍法官俸祿較曾通軍官要優厚些,於他家的窘境,總是不無小補。這番被貶,於李渾家實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李渾平素在京師的那般朋友,這會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肯露面。田烈武是捕頭出身,自然知道這些沒有盤纏的被貶斥的官員,在路上會是什麼樣的境況。兼之李家這種境況,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沒奈何下,亦只得東拼西湊,替李渾來籌集路費與安家費。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觀這些人,好在田家在開封府的衙役中間,還是有點名望的,田烈武雖然倒了霉,在家閒置,但畢竟大大小小還是個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還不至於象李渾的朋友那麼勢利,一人幾百文幾貫的湊,竟硬生生是湊齊了這筆錢。

    送走李渾之後,田烈武更加無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衛步軍司點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裡閒逛,每日裡在茶館喝茶聽報。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橋街附近,發現一座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

    在此之前,田烈武並不知道,劉樓藏書閣早在熙寧十五年的時候,便已經超過白水潭圖書館,成為汴京乃至整個大宋最大的公共圖書館。

    其時在桑充國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戰爭不斷的情況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開支,也是逐年上升的——雖然比起龐大的軍費開支,那是根本不足一提;但畢竟也是在進步。早在熙寧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歐陽發便率先提出「識字率」的概念,倡導官府應當要全力提高識字人口的比率。在歐陽發去逝之後,桑充國與程頤便接過了這個火矩,桑充國在《天命有司》中,更將之視為政++_府當然之責任與義務,不容推卸。程頤則將這些概念,納入他哲學體系中「道」的範疇,加以鼓吹。這些鼓吹,其實暗合了熙寧十五年後,宋廷中那股反對繼續戰爭,主張休養生息的ZZ勢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後,民間普遍的厭戰情緒。在種種壓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調查全國範圍內(不含剛收復的靈夏地區與海外領土)的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

    調查的結果顯然不可能樂觀。要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19世紀中期,勉強可以識字的倫敦庶民階層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會寫字的更低;而法國於1881年實施義務教育法後,實際就學率竟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點四!

    托儒家一千多年來實際是以教育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況倒還不至於這麼慘淡,但也夠糟糕的。

    識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卻也僅僅剛過三成,其實是杭州、揚州與成都。在某些地區,更是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全國平均識字率約百分之二十。(阿越註:有人認為,中國古代識字率最高者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為二成。小說暫取較保守之數據。至於懷疑論者若謂不信,請一笑可矣。小說家言,不必當真。惟古代東方識字率遠高於西方,自不待言。江戶時代之***,19世紀中幕末時期,庶民階層男子達五成四,女子達二成,武士階層百分之百。同樣在1920年,***兒童就學率達九成以上,莫斯科卻僅達二成。)

    至於男童就學率,自《興學校詔》頒布以後,倒是大有好轉。在汴京,有桑充國持續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腳下,就學率竟高達六成五。但讓人吃驚的是,男童就學率最高的城市卻是杭州——除了商業的發達,江南的學風濃郁外,也因為有種種技術學校、以及伏波學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學率竟然達到驚人的七成。不過這只是極少數的繁華的特例,在全國範圍內,平均就學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爛,這樣的數據自然堪為驕傲。但是掩藏在那個讓人難堪的平均數字後面的,是更為難堪的地區差異與身份差異。比如除了汴京以外,無論是識字率還是就學率,南方都遠遠高於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識字率最低的一個階層,武官的識字率都只有可憐的一成,低於全國平均水準一半!這還是托了神衛營與衛尉寺的福,才有這樣「體面」的數據。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府不得不要採取一些措施,來應對清議的批評。加大對公共圖書館的投入,對在講武學堂培訓過的武官優先晉陞等等措拖,便是兩府應付批評的產物。這的確是一次極大的轉變,僅僅在十幾年前,兩府還有相公說:「武官要識字做甚?!」而現在,連神衛營的節級們,都得學習算術與幾何。

    田烈武對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的,密院與兵部新定的磨勘與考課條例中,的確對識字的武官有所獎勵,但是這些在西軍中影響甚微。西軍這些年來,一直在打仗,講的是軍功戰績,什麼磨堪考課,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但這些年來,田烈武自覺讀書對自己的幫助極大,養成了閒暇時必要讀書的習慣。因此突然間見到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當真有點喜出望外,從此每日總有幾個時辰,要消磨在這裡。

    這日他從藏書室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學院翻譯的《謀略例說》——雖然田烈武並不知道其中的詳情,但這的確是非常的神奇,因為這部羅瑪人的軍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輕視,西湖學院翻譯過來的書籍,絕大部分是自安息文(波斯文)、大食文(阿拉伯文)版本轉譯,直至熙寧十七年為止,流傳的範圍,也主要限於大宋的各大學院,以諸《學刊》的讀者為主,在當時而言,主要受到學者與博物學家的歡迎(以當時的情況,格物學者往往身兼數門之長,極少有單純專精某門之學者存在),而印刷之數量,一般也只是幾百冊,只有極少數作品才會廣受歡迎,印數超過千冊——而這部《謀略例說》與另一部《安(息)塞戰史》(阿越註:即《希波戰爭史》),顯然不可能受到這些學者的歡迎。得到石越巨額捐助的西湖學院塞夷譯經樓,當初譯介這兩本書的目的,是希望能給軍校當教材,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軍校的主官根本連翻都懶得翻,一句「蠻夷也會寫兵書?」便將這兩本書丟進了馬桶。儘管也耗費了許多的資金與心血,但是最後這兩本書,也是以各自出版五十本而慘淡收場。只有第一流的大圖書館(因為可得免費獲贈)與專門的藏書家那裡,才可能有這兩本長年不見天日的泰西經典著作。劉樓藏書閣收藏這部《謀略例說》已經有一年的歷史,據其記錄,這是該書第一次被借閱。

    田烈武因為自己出身的卑微,從不敢輕易地看輕任何人。哪怕這是泰西的夷人的作品,他也抱著開開眼界的心態,以為人家既然寫得出書,那便總比自己這個大老粗要強上幾分,便有可學之處。因此倒也是興高采烈地拿在手裡,準備好好讀讀。不料剛剛走出藏書樓,便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叫住:「這位可是龍衛軍的田將軍?」

    他愣了一下,打量來人半晌,卻到底是認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覺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問道:「恕我失禮,不知尊兄如何稱呼?」

    那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話笑道:「田將軍原本便不認得我。在下趙時忠,原是靈州人氏。將軍在靈州時,在下曾見過將軍一面。」

    田烈武這才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尊兄怎麼來了汴京?」

    那趙時忠見田烈武言語中並無歧視之意,亦不由感動,回道:「朝廷收復靈武後,在下便舉家遷到了祥符縣。這番是想潛心讀書,但求考個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舉家被遷往東、西兩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時之豪強。這人姓趙,只怕還是賜姓也未可知。當時西夏貴族離開故土者,極為顯貴者除外,普通貴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軍中,改替宋朝賣命外,有相當一部分意志消沉,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兩年間,便家道敗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壯志,欲要在汴京的千軍萬馬中考個功名出來,倒也讓人欽佩。

    「尊兄倒不愧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田烈武讚道。

    「將軍謬讚了。」趙時忠得此鼓勵,臉興奮地漲得通紅。這些西夏舊人,無論是黨項還漢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視,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誠懇地鼓勵他——從田烈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憐憫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裡的書,有點拘謹地笑道:「想不到將軍原來文武雙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聽人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說出「文武雙全」這四字評語了,倒難得有一次象趙時忠這般的誠懇,甚至還有點崇拜的味道。他靦腆地一笑,看見趙時忠手裡抱著的書,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實是不善交際的。這時候沒話找話地笑道:「這是桑公子的書麼?」

    「正是。」趙時忠以為田烈武也看過這本書,越發的佩服,用力點點頭,一面道:「桑山長真天人也。聽說朝廷要徵召桑山長與程先生為資善堂直講,聖人還專門派了內侍出來尋兩位先生的書,有人說聖人看了後,甚是稱許……若果真如此,還真是名至實歸……」

    向皇后派遣內侍,在坊間到處搜索桑、程的著作,這事田烈武也早就聽說了。他當然不明白這是向皇后給朝廷公卿的一個公然的暗示——否則,桑、程二人的書籍,汴京任何一家書店都可以買全,用得著這些內侍東問西問麼?不過,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傾向於桑、程一方的,自然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時候聽趙時忠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對桑充國與程頤的欽佩與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興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書閣外面靜靜地聆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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