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
    「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陽,彷彿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僕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麼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御史台裡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御史台裡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松漠莊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僕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御史台的大門一眼,彷彿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裡。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僕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伕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呆呆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御史是這麼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麼,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麼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裡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那種閒職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僕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離京之時,這位老僕,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老爺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老爺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裡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

    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麼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麼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麼?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裡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陞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勳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游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勳,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裡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裡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裡看到的,儘是無限的商機。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麼。他陞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幹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陞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陞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這就是政治麼?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麼?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陞官。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陞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吧?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陞官!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中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乾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後省只是自己用來制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妨礙到自己,那麼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緩緩闔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

    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到了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你的工具。

    *

    松漠莊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中,到處都是上百年的松樹;而石越又在這裡,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每年秋闈之後舉行——士子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洩,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中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競技節目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裡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子。在這十天裡,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收養鰥寡孤獨的窮人、乞丐的場所)、漏澤園(免費安葬被遺棄的屍體、枯骨的機構)等福利機構。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是如此地癡迷於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只是被開封府官員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中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裡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園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後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心裡卻記掛好久了。熙寧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只不過石越在這方面,未免信息過於閉塞了。

    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

    賽馬大會上藏龍臥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像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不過在這方面,人類是很難用理智來衡量的。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中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松漠莊。這裡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林,樹林當中,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鐘,方見著松漠莊的大門。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裡,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到家了。」唐康心裡是這麼想的。這裡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御史台。在這裡,再也用不著那麼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麼,微笑著引唐康走進莊中。

    夏日的汴京城裡,也是炎熱的,但只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松漠莊中,松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裡?」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子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這裡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裡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麼個大法。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衝而來,他下意識地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呦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牲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蕩著。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便知是習武之人,當下便放下心來,只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子是誰?」

    侍劍卻沒有看清,搖了搖頭,一面問身邊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子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人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子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僕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卻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正問話,卻聽到前頭一聲吶喊歡呼,隨著得得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中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見這年輕男子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侍劍慌忙側開身子,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只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麼?」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宗澤!」石越喃喃道。

    卻聽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文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中把他搶過來。」他這麼著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制了。實際上,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為「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只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而且還將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交給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徵詢宗澤的意見。薛奕實際上是將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裡和曾布說:「此子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將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裡有人好作官——薛奕雖然缺少八面玲瓏的手腕,但是對於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你怎麼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麼問得這麼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麼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裡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於壓制住多說的衝動,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面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

    石越並沒有特別邀請人來松漠莊。唐康曾經在樞府主持海船水軍事務,與薛奕有舊。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凌牙門,石越這才將他請來,既是給唐康壓驚,亦是給薛奕餞行——順便挑匹好馬送給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臨相陪。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眾人因宗澤剛剛馴服烈馬,都起了興致,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綹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騎在馬上,瞇著眼睛,只用眼角的餘光瞄了唐康幾眼,一面似不經意地隨口笑道:「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搖頭,潘照臨亦算是他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說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彷彿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唐康到底是與外界隔絕已久。潘照臨耐心地將汴京發生的大事介紹了小半個時辰,他才逐漸明白京師目前的態勢。很顯然,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范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只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這究竟是不是意味著舊黨已經放棄了御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裡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司馬十二沒這麼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麼主意。

    唐康卻只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無限的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抬頭,注視著唐康。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只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已至於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乾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裡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將信將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像他說的那麼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子,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於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會處心積慮搞壞他的名譽。三人成虎,皇帝到時候信誰,還真的難說。唐康在心裡說道,但他也知道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就算高遵惠平安無事,依舊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裡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唐康只是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盪,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為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唐康緊緊地抓住韁繩,勒得手心生疼。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裡的那種執著,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面淡淡道:「蘇子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這事沒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只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眉開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石越見唐康表情,亦不覺失笑道:「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為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面對北方強敵,過於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係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財,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但塞防之要,並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跟在後面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為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中,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默默點頭。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的別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只是蘇軾私下裡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的。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為所欲為。石越並非是沒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將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蔓陀羅酒來解決吧?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僮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僮極伶俐的……」

    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軾的這個書僮,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說起來,這件事對於石越,遠比宗澤進入海船水軍衝擊要大。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眾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悠閒地啃著草兒。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罷。」石越執鞭笑道。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著,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的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子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得出來。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板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麼?快,見過二叔與薛將軍。」但語氣中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話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吧,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面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地望著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著,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麼?」

    「那得長多高啊?」

    「再長這麼高!」金蘭用手筆劃著,一面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會,似乎覺得長那麼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望著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尷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連帶著他薛大將軍與注輦國,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間,也廣為人知。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著他,他心裡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彷彿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子的複雜背景。

    「你想去大名麼?」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裡,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金蘭愕然望著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著石蕤。

    「你想去大名麼?」

    金蘭的腦海中,不斷地迴盪著這句話。我想去大名麼?她低下頭,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麼?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麼?

    我能去麼?

    她癡癡地望著牽馬離開的唐康,望著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著叔姪開懷地大笑著,心裡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著。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著借貸一百萬貫巨額,雖然不知道將來怎麼樣,但她卻明白,因為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麗關係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材,來面對這個挑戰——國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麗當官,高麗國將以高官厚祿待之。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為太子未來的老師而爭論不休。而究竟誰為資善堂直講,對於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於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只是太子的老師;而對於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而且,宋朝皇帝還生著大病……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麼?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隨著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著唐康後面,與石蕤一起打鬧著……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著旁人無法想像的艱難。

    我能去大名麼?

    金蘭癡癡地想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