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學士夫人韓氏被削去誥命,很快便引起了從愛說是非的官員內眷到四處奔走鑽營的官吏的注意,然後更慢慢擴散到民間,因為沒有正式公佈原由,這種神秘感,反而更引起了人們猜測的興趣。各種流言不脛而走——當各種各樣的猜測過多的時候,有時候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種猜測,被埋沒在五花八門的流言當中,人們只有在事後真相揭開時,才會拍著胸脯說:「這個我當時早就猜到了……」而對絕大多數的官員來說,在這種時候,謹慎地減少出入石府的數量,則不失為明哲之舉。
不過,真正吸引官員們目光的,則是第二天在瓊林苑的大宴。
樞密使文彥博告病,並且從消息靈通的人士口中,還傳出這樣的消息,皇帝已經下詔召有「小閻王」之稱的小王將軍與慕容謙將軍回京,準備分別授予益州路經略使副之職,統率大軍,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亂。
那些不太熟悉王厚與慕容謙的官員,在宴會中悄悄地相互打聽著二人的功績與背景——尤其是一向不為汴京官場所熟知的慕容謙。有操守節氣的官員,關心的是二人的能力能否替帝國平定西南的叛亂;一頭扎進黨派之爭的官員,則關心二人的立場;汲汲於自己名利的官員,也要獲得更多的信息,以判斷這兩個人是否有可能成為新貴,對自己的前途將有什麼樣的價值……大多數的官員,都是出於兩種以上的原因,來關心著這個任命。而人們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後,有些人則不免要變得更加迷惑不解,感歎汴京的風雲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慨歎帝心之難測——怎麼會一面如此重地處罰石夫人,一面卻準備重用慕容謙?也有一些自作聰明者,便以為這是一種御下之術;還有一些人,則更加疑心著石夫人是不是重重地得罪了什麼重要的宮中嬪妃……
瓊林苑的花叢之中,流言便如蝴蝶一般,處處飛舞著。
而對於大遼國的駐宋使拖古烈來說,這樣大規模的社交場合,亦是他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宋朝皇帝的臉色極差,在各國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鐘的面,便只留下禮部尚書王珪與鴻臚寺卿李陶作陪,悄無聲息地眾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宋朝皇帝離席之時,腳步虛浮,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狀態——這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情報——但他知道趙頊的身體並不是很好,因此亦沒有太放在心上。而且,這正是一個好機會,當皇帝離開之後,官員們才不那麼拘謹,青壯派的官員們,藉著酒興,開始先行走動,不再固守於自己的席位,他們以同年、同鄉、同黨為特徵,自然而然地分開了群落。這時候瓊林苑正是花開的季節,來自天下各路軍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異葩,爭相鬥艷,自然亦會引起許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詩興,因為這一日瓊林苑全部開放給官員們與各國使者遊園,更有許多的官員乾脆便離席而去,三三兩兩結伴去苑中賞花,詩詞唱和。
與蕭佑丹不同,拖古烈今日的穿著打扮,與一般宋朝士大夫毫無不同,他說著一口道地的汴京話,穿梭於大宋的公卿之間,傾聽著他們吟詩作賦,得心應手地品評著詩詞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語,贏得滿座讚歎。他巧妙地拉近自己與宋朝士大夫們的距離,讓他們不將自己視為「外人」,然後才有機會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論各種看似無關緊要的流言耳語,大部分的中下層的官員們對於朝廷的人事、政策,總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他們亦不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會是什麼軍國機密,覺得自己說的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於是亦放心大膽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談闊論。即使一些對遼國抱有極重的敵意的官員,也不怎麼排斥拖古烈——的確,要區分拖古烈與一個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區別,實在是太難了,而他又是一個極能獲得人們好感的人。也有人有時候會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著宋朝的國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個官員怎麼樣有才幹,大宋又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總是耐心地傾聽著,偶爾不卑不亢地回答幾句,即不讓他們太失望,也肯不讓他們太滿意。而且因為他對儒家經典、漢賦唐詩,乃至宋朝的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經據典來回答,讓那些存心想詰難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裡佩服他的才智與學問。
但對於韓拖古烈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職責,為了那個將自己從微賤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遼皇帝,亦是為了大遼朝的存亡延續。對於自己的國家,拖古烈內心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潛力——無論南朝現在面臨怎麼樣的危機,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這是一種感覺,一種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無法體會到的感覺。忠烈、先賢二祠,白水潭學院,朱仙鎮講武學堂,每天練習弓箭的小學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熙寧蕃坊,還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隻,汴京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太平車……每一樣東西,都讓他感覺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種平靜下面的巨大潛力。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能夠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變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這樣的智者。但這樣的智慧,對他個人而言,卻不全是好事。他感覺到時代在變化,卻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應當如何跟上這種變化,如何應對這種變化,這只能讓他產生極大的挫折感與焦慮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祖國。
他深信大遼皇帝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大遼現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選擇。做為一個遼國人,做為一個遼國士人,拖古烈對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遊牧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這是有人類以來,就亙古不變的一條鐵律。任何不肯改變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滅亡,其中絕大部分,甚至不會在歷史上留下絲毫的印跡——能夠有機會做出選擇漢化與否的遊牧民族,都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者。拖古烈不會被歷史的表象所欺騙,漢化也是注定要滅亡的,但是遊牧民族滅亡,卻從來都不會是因為漢化——這是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橫向比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肯漢化的遊牧民族,在同樣的條件下,永遠比願意主動漢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遼的先祖們具備超凡的智慧,他們意識到不漢化就無法生存;但又擔心漢化後又失去賴以立足的競爭優勢,所以創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僅僅在太祖皇帝死後,太宗皇帝一親政,其理想便是成為中原的皇帝。他統率大軍南下,擊潰漢人軍隊,在開封稱帝,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榮耀,也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教訓。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自居於中國的正統;也是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對漢人心存敬畏。
遼太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義軍給擊潰的。他離開汴京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國之民難治如此!」
這是一句被刻在大遼歷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從此以後,大遼國就再也沒有過野心要真正地兼併中國。與南朝和平共存,保持軍事上的相對優勢,實際上成為了大遼一百餘年來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鐵騎可以將阻卜人、女直人,將一切遊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下,可以無所顧忌地剝削他們,奴役他們,輕視他們。但是自太宗皇帝北還之後,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輕視過漢人。
並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
或者說漢化。
當今的大遼皇帝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也許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拖古烈深信,對大遼來說,對契丹族與奚族來說,這都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惟有農耕,方能帶來更多的、更穩定的糧食供應。
惟有將遊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馬羊。
惟有如此,方能養活更多的人口,過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力與物力、以及時間——惟有如此,大遼國才會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壞者只能暴虐一時,建設者才會擁有未來。
這一定會付出代價。也許是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是拖古烈堅信,除此別無他途。為了未來,你不能懼怕眼前的犧牲。
但是遼國人也是矛盾的。縱如衛王這樣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認為「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他們都為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由衷的驕傲;而且眼前的代價如果過於沉重,則會遮蔽人們更為長遠的目光……不僅僅是那些堅持祖制的反對者,連衛王、拖古烈本人,也並非那麼一無反顧的。黨項人為了正確的道路,已經代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國土。大遼遠比他們幸運,經過內戰的錘煉,國內主明臣賢,政治清明,兵強馬壯……
但是一個想要漢化的遼國,一個正在漢化的大遼,反而卻要迫不得已與南朝開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太宗皇帝失敗的陰影,在一百多年後,始終籠罩在遼國君臣的心中。
這次,他們將面對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朝。
信念堅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裡要有猶疑,更何況他人?
大遼國也在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國家,三個民族的命運,永遠無法回頭的命運。
至此時,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凌牙門也有這麼漂亮的荷花麼?」一池綻放的荷花旁邊,兩個緋衣貴客毫無風度地坐在池邊的大石頭上,遠離著人群,一面說著閒話。他們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貴,在高麗,在南海,他們都是炙手可熱、翻雲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的官場,他們卻只是普通的中下級官員,他們與汴京的官場,似乎一直相互排斥著。這種排斥,幾乎是天然的。在這裡,他們很難找到同伴,沒有幾個人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儘管大宋已經開拓海疆十餘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關注的焦點。那裡只是遙遠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們的功績,亦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被汴京官員背地裡稱為「夷官」。
「有。凌牙門的睡蓮,不遜於瓊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應當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應道。他今天本來還幻想找機會與皇帝搭上話,當面陳敘他的設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由感到一陣沮喪——他好不容易見到文彥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文彥博對他海船水軍的新設想產生那麼一丁點的興趣,沒有想到,文彥博卻忽然告病。種種謠言顯示,文彥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於石越再次進入中樞,或者退而求其次,盼著唐康得脫此劫,回來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從各種流言,他能猜到的,是唐康即使化險為夷,也很難再在中樞呆下去……這麼些年來,薛奕從汴京官場學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謠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觀久久凝視著池中的荷花,他似乎並沒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而是在出神。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高麗有兩種不同的議論,一種議論說,朝廷允許他們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種議論卻說,高麗國物產應有盡有,貿易有害無益,為了造船,不得不讓許多勞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費國力……」
「短視。」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觀沒有理會薛奕的評價,繼續說道:「我在想,解決高麗的麻煩,也許應當全面允許他們的商船分享我們的航線與貿易,這樣高麗於大宋的依賴,將更深更長久……」
「少游一點也不考慮南邊那些海商麼?」一個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二人連忙起身回頭,笑道:「蔡元長怎的如此神出鬼沒?」
蔡京笑著在二人中間坐了,道:「我看你們才是神出鬼沒,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葉祖洽拉了一幫人在那裡吟詩作賦,我實在沒什麼詩興,便和世顯躲這裡來了。」秦觀笑著也坐了下來。
薛奕卻笑道:「少游是石門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為難,救我一命。」又道:「元長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長一半的本事,亦不至於躲到這裡來。」
秦觀知道薛奕是說蔡京長袖善舞,當下笑笑,岔開話題,問道:「文太傅到底是怎麼了?」
蔡京笑了笑,回顧了一下四周,見並無旁人,方低聲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擠了。聽說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聖回府後,氣出的病來。宮裡有人傳,帝心生厭,密院要換主了。我看不日之間,文公便要自請出外了。」
薛奕聽得更是意興索然,不由歎了口氣。卻聽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業,呂府、馬府、韓府,你總要走一家的門子。」
「罷了。」薛奕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武官,奔走於執政之門,傳揚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向秦觀,問道:「方纔子遊說的是當真的麼?」
「我想來想去,並無其餘良策。」秦觀點點頭,道:「眼前看是吃了虧,長遠來看,卻是得利的。鼓勵高麗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麗的命脈。」
蔡京默然一會,低聲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豈會答應?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軍,實際是由這些海商們養著。況且這些人在東南勢力不小,不可小覷。」
「若能用我之策,便讓高麗人分一杯羹,又何傷大雅?」薛奕搖頭道,「元長與少游可見過寶雲齋的掌櫃?二位若聽他說一說,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貿易,其實還只是一個起點。踢開面前的絆腳石,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學士怎麼說?」蔡京試探著問道。他知道薛奕已經拜見過石越幾次了。
薛奕木然搖頭,沉默不語。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一半卻似乎是在暗示什麼,「眼下朝廷關心的是,說到底還是西南的局勢。千頭萬緒的一團亂麻,想理清了,總得要有個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騰不出手來關心你的海船水軍。再怎麼說,注輦國也是在萬里海域之外,與我大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前些年還有注輦國的使者來進貢過……」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使者今日早晨已經出發了,小閻王和慕容謙分任益州經略使副。皇上到時候一定會召對,詢問軍事方略……」說罷,瞥了薛奕一眼。
薛奕只在心裡暗暗苦笑,他哪裡又有本事能結交上王厚與慕容謙?
蔡京又與薛奕、秦觀閒聊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對於薛奕與秦觀的態度,他是十分不以為然的。汴京的官場的確十分疏遠他們,但是這並非是沒辦法彌補的。一個契丹人拖古烈,尚能與汴京的士大夫們打得火熱,何況薛奕與秦觀,兩個人都是石越門下有名的高足?秦觀不必多說,他隨手填一小詞,隨口占一絕句,哪裡還會有葉沮洽等人的風頭?便是薛奕,其實也是會寫詩的,他在南海的幾首詩流傳回來,也頗受稱讚。說到底,二人還是太驕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自以為做的都是經邦濟國的大事,打心眼裡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風花雪月的官員們。他們只恨不得能和兩府大臣天天謀劃著國家大事,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後,這種級別的官員,汴京城裡多如牛羊。
所謂的權力中心,在蔡京看來,絕不僅僅是指兩府與學士院。
在外面的時候,你必須表現出吏材來——無論是石越,還是司馬光、文彥博,甚至是呂惠卿、馮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你入不了他們的眼。想出人頭地,當然也可以賄賂內臣貴戚請托,「至寶丹」參政,還有呂惠卿、馮京那裡,也並非無隙可鑽,但是蔡京是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這樣做不值得——門下後省的給事中與御史台的御史們就不必多提,靠這樣的手段晉身,在石越、司馬光、文彥博那裡,無異於判了死刑。如果他的政治野心僅止於五品六品,倒也無可無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為,只要這些人還能發揮著政治影響力,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陞官,就要摸準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兩府諸公看重的是政績,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績來給他們看。
但是,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同儕的關係若不搞好,就不會有士林的「清議」,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如果沒有清議的讚譽,同樣也會成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兩府諸公看的是你的政績,但是汴京的士大夫們,卻不會像個考課官一樣,憑著你的政績來決定他的喜惡。
你必須謹慎的融入其中,表現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華,才能得到他們的欣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乃至品味美食,講笑話,互相贈送歌伎……只有如此,你才可能成為汴京士大夫們中的一員,而不是成為他們的另類。除非你和石越一樣,有機會一開始就得到皇帝的賞識,憑著自己的才幹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佔據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樣,用幾十年的功夫,不斷的積累著自己道德聲譽與政治資本。但是,石越那樣的奇緣,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應的地位之前,照樣也結交內侍,與馮京、王安禮等人打得火熱;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韓、呂等世家大族的——沒有韓維天天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好話,王安石未必有機會披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時不同往日,熙寧初年,皇帝為了勵精圖治,兼之還沒有一批自己瞭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呂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時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對於朝廷與大臣的操控,早已經得心應手。想通過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驟得大位,複製王、呂、石一樣的傳奇,幾乎已經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決定官員命運的最強有力的人。但在熙寧十七年,除非你是韓忠彥,你去逝的父親是定策兩朝的元老重臣韓琦,否則的話,一個太府寺丞,還是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妙。決定自己命運的,是兩府諸公,與他身邊那些看起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中低級官員。
蔡京盡可能地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石黨是他立身的根基,自然不用多說,即使是秦觀、薛奕、曾布這樣的海外官員,他也總是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並且在他們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爾也會友善地幫幫他們。而石黨以外,對於舊黨與新黨,他也盡量地保持著交往,維持著較好的關係——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呂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陳元鳳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稱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經常出入白水潭學院,結交一切名士,偶爾也會資助一些貧窮的士子——能夠影響到朝野清議(主要是言官與報紙)的力量中,白水潭學院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支。
總之,良好的聲譽,是絕不能忽視的。
他嘴邊帶著一種溫和親切的笑容,朝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並非所有在京的官員都有資格參加這次瓊林苑的大宴。換言之,在今日的瓊林苑,一次不經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樹下難惹的敵人。這是蔡京絕不願意犯下的錯誤。
他一面走著,忽然,從左邊的道路上傳來兩個人的低聲議論。
「大尹這樁案子,怎的一反常態?」
「舒兄有所不知,這案子牽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裡一驚,他已經聽出來這個「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這兩個字,在汴京,除了開封府蘇頌外,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被如此稱呼的。祥符縣是隸屬於開封府的第一個大縣,天子腳下,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縣」,祥符令也不是尋常縣令可比。這二人所說的案子,聽起來非同小可。他頓時留了心眼,放輕腳步,閃到一個樹叢後面,卻聽舒亶又道:「蔣安?那僧人和蔣安也有關係?」
「這些和尚道士,出入權貴之門,也是常事。他們作奸犯科,哪一樁後面省得了要牽出幾個權貴來?」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蘇子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麼京師重地,須用柱後惠文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地說道:「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於無物了。輕輕鬆鬆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面子,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像了。」
二人一面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曾經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如果肯來拜會他,就可以位至執政。這話自然會傳到蘇頌耳邊,但蘇頌只笑不答,並不賣呂惠卿的賬。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中有名的御史,想藉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中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中逼迫致仕,鬱鬱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面看起來自然是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麼簡單。「不要多管閒事。」蔡京一面在心裡告誡著自己,一面卻又忐忑不安。
「元長,有禮。」
蔡京只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面來人,慌忙抬頭望去,卻見是國子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面在心裡暗暗奇怪。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而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面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們組成朔黨之間,是存在著衝突的。大體來說,其中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只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逝,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付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歷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此時歷史已然發生極大的改變。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糾纏不清的狀況。舊黨中,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蜀黨」,這一派的政治勢力,以二蘇為首,已經隱隱併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謂的「洛黨」,因為二程植根於白水潭學院培養學生,與新、舊、石三黨,竟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而真正意義上的舊黨,亦即是朔黨,因為與石黨在政治理念確有相合之場,二者的政治聯合,使之因此也成為了朝中三大政治勢力之一,而且隱然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黨,其政治光譜其實是在石、舊二黨之間偏移不定的。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子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中政治派系之間的複雜關係。一方面,他是「程門四子」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陝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中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中,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兼之呂大臨以其忠直頗受司馬光的賞識,而又以其學問,在白水潭學院頗具人望,因此與石黨中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
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呂大臨以其人品與學問、才幹,兼之身具這種複雜的身份背景,一直被視為汴京城中極為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認為,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在蔡京看來,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像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
但此時,呂大臨卻一反常態,主動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還親善地和他交談著。這既令蔡京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又讓他心裡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有點「反常」的情況,接下來又不斷的出現,一路之上,竟然又有兩三個在朔黨中素有剛直之名的官員,主動向自己展示善意。
一向極精明,極善於分析汴京各種政治勢力光譜的蔡京,也幾乎不由得暈了頭。一個呂大臨的善意,也許還可以說是偶然,但接二連三的出現,卻一定不可能沒有特別的原因。面對著這種不原由的善意,蔡京心裡竟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他極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哪怕這看起來對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還是有舊黨的官員對自己依然故舊,這讓他稍稍安心一點。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現在這樣的情況,會不會是那件使呂大臨們對自己改變態度的事情,就發現在今天,就發現在瓊林苑,而很多人尚還不知道此事的發生?
一想到這裡,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陣冷汗來。
*
瓊林苑的一處行宮中。
石越靜靜地站在皇帝的身旁。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的病情會如此嚴重,連站立久了,都會支撐不住。當他被單獨召來之時,見著皇帝的病體,他跪在皇帝面前,哽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對於趙頊,絕不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這種感情,有時候是致命的,必須謹慎的掩藏起來。年輕的皇帝可能需要一個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這樣的人物,隨著皇帝的成長,是不可能被允許一直存在的。如果他不懂得分寸,下場只能是淒慘無比。
但不管怎麼樣,見著趙頊的神情,石越卻還是忍不住動了感情——他是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趙頊的壽命的。歷史也許已經改變,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會改變。皇帝的病情,讓石越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哽咽著,一面卻叩頭賠罪,為自己女兒的行為請罪,以掩飾自己的感情。
趙頊顯然也有點動情。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從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經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經不再是熙寧初年的那個皇帝。他本來想和石越說說他的女兒,但是,結果趙頊只是和聲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談起了正事。
他也不允許自己隨便浪費精力。尤其是這個時刻。
「朕一定要穩住高麗國這個盟邦。為了北邊!」皇帝的聲音很輕,但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高麗的那點貿易,是蠅頭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點錢,開貿易,是為了加深對高麗的控制,不是為了將其變成敵人。」皇帝停了一下,歎了口氣,「只是,司馬君實是斷不肯白給錢給高麗的……文彥博已經……」
石越聽懂了皇帝沒有說出來的話。
「高麗使者帶給朕的奏章,說的都是同一件事,顯然高麗國國內也很危險了……」關係到高麗國王的王位,自然不會說假話。現在王運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拋棄王運。」沉吟了好一會,石越才開口說道。
「貿易怎麼辦?」趙頊注視著石越,「繼續下去,王運遲早有一日王位不保,難道真要出動軍隊替他穩固王位?到了那個時候,江華島那點駐軍只怕不夠……但也不能停止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