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王?」石越亦沒有料到蕭佑丹會出現在這裡,他看著蕭佑丹,目光卻停到了石蕤臉上,他見女兒沒出什麼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過她身邊,見淑壽、趙俟、狄環都心虛地低著頭,趙傭剛好捧著肉餅咬了一口,猛然間見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臉茫然地發起呆來,石越又好氣又好笑,但一直懸著的心終究還是落了下來。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幾乎將他嚇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個巨大的名利場,什麼樣的人都有,萬一碰上歹人,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皇帝這時候早已經知道幾個孩子失蹤之事,又驚又急,幾乎是坐立不安。現在外頭看起來歡天喜地的,禁中卻早已經亂成一團——李向安這才派人給他報訊。石越收到消息,立時便猜到此事他的寶貝女兒「功不可沒」——若沒有她從中撩撥,另外那四個孩子,哪裡會想到溜出宮來?因此他亦是循著女兒愛去的地方尋找,不過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調集了府中的人手,只說是石蕤失蹤,瞞了兩個皇子與公主的事,令他們四出尋覓;一面又動用自己的關係——開封府有兩個巡檢,乃是他撫陝時的親兵出身,平素裡,凡是石府的門客親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門,石越便一律不許來往(司馬夢求是個例外)——這亦是為了避嫌,這時候卻顧不了許多……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個時辰,才有開封府的一個捕頭來報,說見著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肉餅店,他匆匆趕來,卻不料竟在這裡見著蕭佑丹——不過也不奇怪,那開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認得蕭佑丹的。
石越見幾個小孩平安無事,穩下心來後,卻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蕭佑丹是否已經知道幾個孩子的身份,這時更不敢多說,立即反客為主,問道:「蕭大王如何會在這裡?」蕭佑丹並非常駐使節,沒有宋朝官員陪同,隨便出都亭驛,到底是不合禮節。因此石越語氣中隱隱便帶了質問之意。
蕭佑丹笑道:「一別汴京十餘年,閒來無事,正好出來走走,看看汴京究竟還有何變化——這一位,便是令嬡麼?」
「小女頑劣,石某教女無方,讓大王見笑了。」石越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旋即道:「還是請大王早回都亭驛,若要觀賞汴京風情,可叫禮部安排官員陪同——大王固有閒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時大遼皇帝問起來,可叫敝國為難了。」
「學士說笑了。」蕭佑丹眼見石越似乎急著遣開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餘光又瞥了石蕤幾人一眼,笑道:「休說大宋職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強將,護衛周到,便是小王與耶律將軍,亦都是馬上出身,等閒之輩,不足掛齒,又能有何意外?」
「是麼?」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蕭大王是以為我大宋無人麼?」
「豈敢!」蕭佑丹淡淡笑道,望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緩緩走進店中。石越見著此人進來,心中暗叫一聲苦,果然,便見趙傭終於回過神來,慌忙嚥下口中含了半天的肉餅,笑逐顏開地跳了起來,口裡喊道:「楊將軍,你來了!」他雖然貴為太子,但終究自覺心虛,加之宋室皇子教育嚴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剛才猛然間見到石越出現,竟是大大嚇了一跳,所受驚嚇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著肉餅發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覺怎麼樣都是失儀,這時見到楊士芳出現,便如見著救星一般,急忙拋了肉餅就朝楊士芳奔去。
楊士芳見趙傭無恙,亦暗暗鬆了口氣,下意識地便想行禮,總算是生生忍住。
「楊將軍?!」蕭佑丹與耶律萌交換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發覺得這事不同尋常。
楊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卻沒有再理會蕭佑丹。他回過頭,似是向門外打了個暗語,便見一輛馬車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門之外,又有兩個身著常服的班直侍衛走進店中,逕直走到淑壽與趙俟身邊,護著二人出門而去。楊士芳牽著趙傭的手緩緩走到店門口,忽然回頭,冷冷逼視蕭佑丹一眼,便轉過頭,帶著趙傭揚長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發展,他知道以蕭佑丹的精明,這件事終究是瞞不過去的,但這時候也只好瞞得一時算一時,畢竟他怎麼樣都管不到楊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兒,環哥兒,你們過來。」
石蕤與狄環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邊。石越看了女兒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方抬頭欲向蕭佑丹告辭——鬧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須領著這兩個小孩,去宮中請罪——卻見蕭佑丹與耶律萌都變了臉色,怔怔地望著門口。
他順著二人的目光瞧去,卻見店門口的一塊鋪地的青磚,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務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辭了。為大王安全計,為兩國邦交計,還望大王早回驛館。」石越正抱拳向蕭佑丹告辭,卻感覺有人扯著自己的衣襟。他低頭望去,卻見石蕤正在輕扯自己的衣袍,見他目光,慌忙低下頭去,細聲道:「爹爹,我還欠這位蕭大王三個餅錢……」
*
「楊將軍,剛剛那個是什麼人?」馬車上,趙傭好奇地問著楊士芳。與日日相處的楊士芳在一起,他感覺自在了許多。但心裡終免不了有點惋惜不捨。
「六哥問的是那個契丹人麼?」楊士芳習慣性是冷冰冰的語氣,「他是遼國的北樞密使、衛王。是來給太后祝壽的。」
「北樞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樣大麼?」
「差不多大。」楊士芳簡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氣。」趙傭突然道。
「六哥千萬不可亂說。」坐在馬車門口的內侍龐天壽慌忙回過頭來,他是負責照顧趙傭與趙俟的內侍——這個是讓人羨慕的差使,誰都知道,趙傭是大宋朝的儲君。但這一次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隨即變得黯淡起來。幸好當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則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現在。「文太傅可是當今名臣……」
他生怕趙傭隨口亂說,又惹出禍來,便想為文彥博辯護幾句,但他畢竟只是個內侍,吱唔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卻聽楊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說過,契丹是北邊的大國。」
「那是我們大宋的世仇。」楊士芳沉聲道,「六哥將來要做官家的,便要靠文太傅這樣的大臣輔佐,才能打敗契丹,收復故土。」趙傭與趙俟似懂非懂地聽著,楊士芳又道:「像剛剛碰到的蕭佑丹這樣的人,是我們的敵人。文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個武人,不明白趙傭心裡想著什麼——趙傭每次見著文彥博,無論是向皇后、朱妃,還是服侍他的內侍,都必然要叫他規規矩矩,謹守禮儀,這樣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稱讚,若舉止有絲毫不妥,回來必定要被說上一番。所以趙傭對於文彥博、石越這樣的朝廷大臣,心裡實在頗為懼怕。這時見蕭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識還肯借錢買餅給他吃,又聽說是契丹的大官,兩相比較,自是覺得蕭佑丹要親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宮,要好好向官家、聖人請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龐天壽接過楊士芳的話來說道,趙傭這時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規矩與禮儀在等著自己。他不住地拿眼睛馬車的車簾外瞄望,一臉地戀戀不捨。這裝飾富麗堂皇的馬車,竟是遠遠不及簡陋的驛車有趣。隨著馬車的顛簸,趙傭眼皮越來越重,竟是睡著了。
*
載著趙傭、趙俟與淑壽的兩輛馬車,直接駛入了靜淵莊。楊士芳等班直侍衛、內侍服侍著三人在靜淵莊下了馬車,早有宮中的內侍在那裡等候,直接便引著三人往保慈宮去。趙傭、趙俟與淑壽這時見著眾內侍都低著頭,走路靜悄悄的,喘氣都不敢大聲的神情,這才隱約意識到事情嚴重了。
到了保慈宮前,高太后極親信的內侍陳衍已在宮前等候,見著三人過來,忙行了一禮,低聲道:「官家、太后、聖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會兒好好認個錯。」一面又對楊士芳與龐天壽道:「太后讓二位也進去。」卻不再多說什麼,龐天壽看了楊士芳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不覺苦笑了一下。
陳衍引著五人進了保慈宮,佑大一個保慈宮內,靜悄悄地,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便見正殿外的院子裡,整整齊齊跪著數以十計的宮女、內侍,全都是服侍趙傭三人的。楊士芳與龐天壽見著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來。趙傭三個先進到殿中,卻見高太后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時和謁可親的樣子,沉著臉,一聲不吭。趙頊與向皇后卻坐在一側,見著三人進來,倒更似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趙顥與趙頵站立著侍候,趙頵看到三人無事,亦是鬆了口氣,臉上不覺露出一絲微笑;趙顥卻一臉的肅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著朱妃、王妃、清河、梓兒。
三人見著這陣仗,心裡已先是慌了。淑壽是闖慣禍的人,這時見勢頭不對,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順勢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腳,可憐兮兮地說道:「娘娘,溫國知錯了。都是溫國不好,擅自帶著六哥、七哥出去,溫國知錯了,害娘娘、官家、聖人擔心……」(阿越註:宋朝管祖母、母親都叫娘娘,宮中民間皆然。)
趙傭和趙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壽一氣說完之後,方才反應過來,一齊跪下,跟著說道:「孩兒知錯了,請娘娘責罰。」
淑壽這麼著可憐巴巴地一認錯,若是平時,高太后心腸便軟了。但鬧出這麼大事來,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有一難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場?而且這事還牽涉著太子的名聲,趙傭雖為儲君,但一日不登基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穩了。自古以來,多少太子平安無事,還要憂讒畏譏的,何況還鬧出這麼大事來?高太后提心掉膽半日,生怕三人有什麼意外;待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這擔心便轉為惱怒,早已硬下心腸,要給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孩子立立規矩,卻哪裡會被她幾句話打動。
當下看也不看淑壽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錯了!」一句話出口,怒氣上湧,高聲道:「你還知道知錯?!」
她這麼著一發怒,連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須知這三個孩子,都是由她撫養的。忙欠身勸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話都沒說完,便被高太后打斷,「息怒?你帶的好孩兒,如今還要回護他們麼?!」
這話卻已經是極重,向皇后臉一紅,連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無方,累娘娘擔憂,罪孽深重,不敢避罰。還盼娘娘息怒,以免傷了鳳體。」
高太后哼了一聲,卻也不叫她起來。向皇后就這麼跪在保慈殿中,清河與梓兒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卻聽一個腳步匆匆走進殿中,跪在她們身後,稟道:「觀文殿大學士石越領著女兒石氏、騎都尉狄環在西華門外請罪。」
趙頊望了一眼高太后,卻聽高太后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麼罪好請?」石越畢竟是朝廷大臣,沒有隨便處置的道理——若是太子果真有什麼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殺一條道可選;但太子既然沒事,縱使聲張出去,御史彈劾,無非也就是降職、削爵、罰俸——「教女不嚴」是什麼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沒有規定的,縱要處罰,從來都是與事情實際造成的後果、皇帝對當事人的態度來決定的。且皇帝還在,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況高太后與皇帝都不想張揚,這就更不能無緣無故處罰石越這樣聲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裡早就有了主張,又道:「孩子叫他領回去,嚴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儀制。韓氏的郡夫人誥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學學相夫教子,你們倆個都退了罷。」
「臣妾謝太后恩。」清河與梓兒連忙謝恩。二人在保慈宮已跪了大半日,雙腿僵硬,血脈不通,幾乎站都不站起來。但這時更不敢失儀,強撐著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見高太后三言兩語,便將清河從一個准公主變成郡主,又奪了梓兒的誥命,處分如此嚴厲且不留半點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鐵了心要立規矩了。果然,便聽高太后又道:「叫楊士芳、龐天壽進來。」
未多時,楊士芳與龐天壽走進殿中,一齊拜道:「臣楊士芳、龐天壽,叩見皇太后、官家、聖人。」
「你們知罪?」高太后徑直問道。
「臣等知罪。」
「也罷,每人杖責二十。」
楊士芳與龐天壽不由一愣,幾乎是喜出望外,連忙頓首道:「謝太后。」
趙顥聽到高太后如此處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慣例,出了這樣的事情,楊士芳與龐天壽都會被逐出宮中。楊士芳或許貶往某州安置,龐天壽大概會在洛陽或者大名府度過餘生,事實上,那些被淑壽設計騙過的小黃門,便是被杖責後趕出了宮中。但高太后卻乎意料的留下了楊士芳與龐天壽。眼見二人叩頭謝恩,便要出去受罰,趙顥嘴唇微動,欲要進言,卻終於忍住。
不料淑壽卻忽然喚道:「娘娘!」眾人都是一愣,卻見她猶豫了一下,忽大聲說道:「娘娘,都是溫國犯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娘娘處罰溫國,不要降罪楊將軍他們。」
殿中之人再也沒有人想過淑壽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擔當,都不覺一怔。高太后與趙頊心中幾乎同時轉過一個念頭:「可惜她是個女兒。」楊士芳與龐天壽剛走到殿門口,聽到這話,身子都不由一顫,幾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卻也知道這種求情是絕不可能有用的,並沒有停下腳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罰你。」高太后的聲音依然嚴厲,怒氣卻平抑了許多,「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你們是皇子、公主,一舉一動,關係的都不只是你們自己。尤其是六哥,現在你犯了錯,身邊服侍你的人,都要跟著受處罰。將來你若是不顧後果,犯下大錯,便是整個大宋要跟著你受罰!」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則道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六哥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與主主亦都是皇家宗室,一舉一動,宜為軍民之表率。是年紀雖小,漢昭烈所謂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正應當從小便學著守禮儀,知規矩才對。」趙顥一旁語重深長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誨,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當牢記在心裡。這才是大宋萬民之福。」(阿越註:主主是宋朝皇室中,長輩對公主的暱稱。)
高太后瞥了自己這個愛子一眼,沒有說話。向皇后一向是個規規矩矩的懦弱性子,雖聽出趙顥這冠冕堂皇的話後面,總有那麼點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朱妃在高太后面前,更是一句話都不敢有的,兒子闖了這麼大禍,她也只知道跪著哭泣賠罪而已。惟有王賢妃卻是聽得極刺耳,壯著膽子,低聲說道:「孔子曰:不觀高崖,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巨海,何以知風波之患?聖人猶自如此,何況幾個孩子?所謂知過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雖犯了過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誰說不是好事呢?還請娘娘重加責罰,讓他們知道教訓,這亦是為了他們好。」
她話中之意,也是附和著高太后的話,卻又隱隱地和趙顥的說法針鋒相對。
「王氏說得對。」高太后冷冷地應道,卻聽不出她是什麼心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過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不管是普通宗室,還是親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讓天下萬民譏我皇家沒有家教。俗語云『棍棒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溫國既做出錯事來——」她頓了頓,沉聲道:「陳衍,領他們三個一道去宗廟,跪足三個時辰。」
高太后此話一出,連趙頊都變了顏色。跪上三個時辰,文弱一點的大臣只怕都受不了,何況三個自小嬌生慣養,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趙傭身體又弱,這麼著一跪……朱妃一聽這處罰,身子一晃,幾乎便要暈倒,勉強支撐著,泣不成聲地乞求道:「娘娘開恩,娘娘開恩……」
向皇后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嬌生慣養的……」
王賢妃卻知道說什麼也用,雖心如刀絞,卻只是默默地不說話。
趙頊幾次也想開口求情,但知道淑壽是個鬼精靈,若知道他有半點不忍之意,將來真是無法管教,嘴唇動了幾動,終於還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趙顥與趙頵示意。趙頵立時跪了下來,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雖然有錯,還望娘娘從輕些發落,若有個好歹,娘娘難道不心疼孫兒孫女麼?」
趙顥卻抿著雙唇,只做沒有看見,竟是一句求情的話也不說。
便在這當兒,卻聽殿外有人高聲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六哥、七哥、主主,做錯了事不許混賴,都和我一道去跪……」隨著這話聲,便見柔嘉大步走進殿中,跪在高太后面前,道:「雲鸞之罪,任憑太后責罰,絕不敢辭。是我看丟了六哥、七哥和溫國,我理當陪他們一道罰跪的。不過雲鸞也有一事,想求太后應允!」
這麼膽大包大的話,也只有柔嘉敢說。她也不待高太后答應,便又說道:「我聽說,真宗曾說,太宗皇帝最好的誡諭,都是關於讀書的。雖說祖宗定制,宗室要十歲才上學,但六哥、七哥闖出這禍事來,亦是因為沒有個好師傅好好教導之故。便請太后恩准,給六哥、七哥選個好師傅,出閣唸書罷。」
柔嘉的性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來淑壽這般膽大妄為,她心裡還頗有怨到柔嘉身上,卻不料她居然還有這種見識,又想到幾個孩子失蹤時,柔嘉雖然還是莽撞的性子,卻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種種事情聯繫起來,倒讓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當下竟點頭應允道:「便依了你。」
聽到這話,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驚又喜,心裡暗暗感激柔嘉。趙顥卻是臉色微變,口裡卻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見識。」
「謝太后。」柔嘉對高太后叩了個頭,便拉著趙傭、趙俟的手,叫起淑壽,隨陳衍一道出保慈宮而去。
高太后望著四人的背影,心裡暗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眾人連忙告退。高太后望見趙頊臉色蒼白,起身時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轉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說會話罷。」
趙頊這一日之間,先是憋悶了半日,念著蕭佑丹的話,又喝了不少悶酒。待聽到幾個孩子失蹤,又驚又急又氣,心情大起大落,莫甚於此。他身子本來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擔心著國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聽到高太后的處置,心裡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覺得孩子不管不行。這時候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卻不便當眾表露出來,聽到高太后召喚,勉強又支撐著,問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見向皇后以下都已經退出殿中,悠悠歎了口氣,道:「官家道我這麼狠心麼?我哪能不心疼孫兒孫女的?」
趙頊勉強笑道:「母后……」
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高太后打斷,「官家不用說什麼,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儲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對禮法規矩有了敬畏忌憚之心,將來才不至於為所欲為。否則他將來做了皇帝,誰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錯,到宗廟跪三個時辰,那是輕的。將來犯了錯,奈宗廟、天下何?」她頓了頓,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婦人見識,只知道疼兒子女兒。我若應了她們求情,哪怕是減輕一點,這幾個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將來定然還要無法無天,日積月累,只怕再也沒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個惡人,罰狠一點,讓他們曉得厲害——我暗地裡早已吩咐了陳衍,看他們不行了,便宣詔赦了他們。況且,有十九娘在那裡,其實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吃虧……」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兒子訴說著心曲,不料趙頊一面聽著,一面便覺得腦袋越來越沉,忽然,便見他身子一仰,倒了下去。
*
「陛下,還請安心保重龍體……」睿思殿內,呂惠卿與文彥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勸慰著皇帝。趙頊忽然在保慈宮暈倒的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為了防止引發動盪,高太后果斷地封鎖了消息。幸好,在太醫的急救之下,趙頊很快便甦醒了過來。但是,醫官們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皇帝到底得了什麼病,只是開些調養的方子,讓皇帝靜養。但趙頊卻不能「靜養」,他移至睿思殿後,趁著宮門還未關閉,便派人急召呂惠卿與文彥博入宮。儘管太醫們都避重就輕地說些寬慰的話,但從他們模稜兩可的話中,趙頊便已經預感到,這次的生病,沒有那麼快好起來。既然這樣,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再拖了。
「朕不是什麼大病,但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好。」趙頊淡淡地笑道,「太傅與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們二人能和衷共濟。」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歇了一下,卻用目光制止了呂惠卿與文彥博插話,過了一會,忽然歎道:「今日蕭佑丹說的話,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掛懷。」呂惠卿連忙寬解道,「物價騰貴,無非是因交鈔發行過多。但這種狀況,亦不會持續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可平西南夷之亂,熄益州之兵。兩年之內,必令國家財計回復正常。」
呂惠卿說出如此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話來,連文彥博都大吃一驚。但呂惠卿自己卻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內還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亂,他有通天的本領,只怕也摀不住這鍋到處冒泡的沸水。與其這麼著讓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到處制肘著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擲,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時候他也有話說——此時他還不知道王安石已經婉拒復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趙頊也覺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熄,朝廷財計便不得不靠增發交鈔維持。而益州之亂,正源於用人不當。將領無能,不止累死三軍,還拖累了朝廷。陛下試想,西南夷所居,不過彈丸之地,以王師百戰之餘,豈有屢戰屢敗之理?臣的主張,還是請陛下用王厚、慕容謙為將。若其不效,臣願與之同罪!」呂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碼,增大賭注。
「陛下,軍國大事,不可兒戲。」文彥博這時再也無法坐視,嘶聲道:「呂相公將一路之安危,繫於區區二將身上,若果真有何萬一,便誅呂氏全族,又於事何補?臣以為,要平定西南夷之亂,還須三管齊下。一面朝廷要發兵征剿鎮壓,一面要暫停熙寧歸化,招撫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還要善擇益州路牧守,以防禍起蕭牆。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請陛下三思!」
趙頊凝視文彥博,道:「朝廷不是已經用王介甫做觀風使了麼?太傅以為王厚、慕容謙不可當大任麼?」
「樞密會議以為林廣是宿將,可當大任。」文彥博固執道。
趙頊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石越、李憲都以為王厚、慕容謙可當重任,連郭逵亦覺二人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難之?」
皇帝這話中,隱約便有質問之意了。文彥博勃然變色,嘶聲道:「陛下用臣為樞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趙頊心中亦覺惱怒,默然良久,終於忍耐下來,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決,非國家之利。」
「便請陛下除林廣益州經略使,此事一言可決。」文彥博亢聲道。
趙頊又沉默了一下,問道:「太傅,若用林廣,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亂?」
「陛下既開西南之釁,奈何這時反而急功近利?軍機萬變,誰又能預測期限?然若以林廣為將,必不至於敗軍辱國。」文彥博頓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謙非無能之輩,然臣所憂者,正是上位者急見事功,二人到底年輕,急欲取悅陛下,到時不僅壞了國家大事,還將自己也毀了。」
但文彥博的話,卻不是趙頊想聽到的。皇帝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呂惠卿不待皇帝發問,便道:「陛下縱以為臣不知兵妄言,然石越、李憲、郭逵輩,豈得說其皆不知兵麼?」
趙頊移開目光,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過了好一會,才睜開雙眼,沉聲道:「朕意已決——便召王厚、慕容謙為將。讓他們先到京師來,朕要親自見見他們。」
「陛下聖明!」呂惠卿連忙頓首頌道。
文彥博卻默然不語。皇帝明明已經疑心他以黨爭壞國事,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也要一氣結了。」趙頊彷彿想在這一刻,處理掉所有懸而未決的事情,「太傅與丞相怎麼看?」
「臣理當避嫌。」文彥博冷淡地回道。
呂惠卿心情極是暢愉,只是皇帝到底還病著,他卻不敢表露出絲毫,仍然是小心謹慎的模樣。待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方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論之,其實便是清議輿論,到底還是同情者居多。臣以為,這樁案子,不宜再爭論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際。孫默雖然判決了,然論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權。此事憑陛下聖裁便可!」
趙頊心裡想要的便是聖裁,呂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其實此事已經有政事堂的,朝廷上的官員,以人數而言,到底還是主張輕罰的居多。只不過清議可畏,趙頊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過於刺激了反對者,萬一鬧出個給事中三駁出來,那才是毫無必要的大麻煩。但他還是假意想了一下,方道:「朕意以為,可黜唐康為大名府通判,令他去河北協助呂公著;李渾罷職編管,亦足為懲戒;田烈武罪輕,降一兩級,閒置幾年便可。至於高遵惠,實則功大於過,但亦不賞,平調益州做提督使。卿可與政事堂諸公商議,若以為妥當,便以政事堂的名義結了這案。」
他分明已經定了下調子,卻還要展示公正,讓政事堂去「商議」,一面還給自己留了條後路——若是如此處分後,輿論清議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輿論清議激烈反對,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決者。
但呂惠卿自是不憚於替皇帝當擋箭牌的,他反而暗暗慶幸——皇帝如此處分,竟比他想像的還要輕些,這正說明他的隊站對了,不僅對石越有了個交待,亦能在皇帝心目中加分。呂惠卿相信,絕不會有皇帝喜歡一個處處與自己唱反調的宰相的。像當今這樣的英主,更加不會喜歡。
*
約同一時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皇帝生病的消息,沒能封鎖過雍王府。
「哦?」李昌濟吃了一驚,不由追問道:「果真?」
「千真萬確,皇兄在保慈宮暈倒,不過現在已醒了過來。從太醫的閃爍其辭中,可知這次病得不輕。」趙顥低聲道。這些年他雖然「安安心心」當他的「賢王」,但卻並沒有白費光陰,禁中的事情,能瞞得過他的,並不多。
「太子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濟沉吟著。
「仙長以為如何?」趙顥笑道,「汴京風雲真是瞬息萬變,有人以前是兩面下注,如今風雲一變,便向小王這邊倒了。」
「大王說的是?」
「石得一。」趙顥言語中,不由有幾分得意,「這個奄豎,鼻子比狗還靈些。」
「此人舉足輕重,大王慎不可輕視。」李昌濟對於趙顥的野心,本來並不抱多大的希望,但這時竟彷彿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來,原來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間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會得。」趙顥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這件事,要不要現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濟搖頭道,「要等個好時機。」
「但六哥馬上便要出閣讀書了,這個十九娘……」趙顥對於柔嘉的建議,實在耿耿,就因為柔嘉幾句話,一件完美的大好事,變得好壞夾半起來。
「這也不是壞事。」李昌濟笑道,「關鍵還是要看師傅是誰。」
趙顥一時沒有明白李昌濟的意思。
「以太子的這種性格,大王只要設法推薦幾個學問出眾、名望過人,卻又迂腐剛正的儒士做師傅,然後悄悄令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為。用不了多久,師生之間,必然難以相容。只要太子厭學,討厭儒士,讓這些夫子對太子感到失望。到時候再將這些事情散播出來,一併大肆宣揚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趙顥不由擊掌讚道,「今日之失德,還可謂不教之過。若這般師生相看兩厭,則是朽木不雕也。」
「要緊是要找幾個好師傅。」李昌濟笑道。
「此事不難。」趙顥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國、程頤,皆是天造地設之選。」說罷,越發覺得李昌濟此策之妙,不由又笑著讚道:「仙長真奇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