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同壽舉著高過人身的盾牌,一雙眼睛脹得通紅,口裡大聲吼著無意義的音節,踏過橫七豎八躺在城下的友軍屍體,第三次衝向城角。此時靈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著一場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來的羽箭,幾乎讓太陽都失去了光芒。城牆的腳下,到處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飄搖著,西夏人潑下來的滾燙的開水,兀自在地面上冒著熱氣。到處都是穿著黑色鎧甲的宋軍屍首,被石塊砸爛的雲車殘體,還有遍地可見的血跡。慘叫聲、吼叫聲、戰鼓聲、雲梯車輪壓過壕橋的吱吱聲、弓弦振動聲、羽箭穿過空氣的聲音、拋石機發射時的軋軋聲、石彈砸在城牆上、城牆外的轟隆聲……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
馬同壽此時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隨著宣二軍的一萬多名袍澤一起,簇著雲梯,向著靈州的城牆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鋒。每一架雲梯車後面,都跟隨著數以百計的戰士。而在他們身後,在夏軍射程以外,宋軍整整兩百架新式對重式拋石機分成三隊,不斷的向靈州拋射出石塊與泥團,壓制著城牆上的夏軍。雖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彈,打在靈州城那堅固而高峭的城壁上,連個印子都留不下便化為齏粉;它們也很難對重要的防禦工事造成多大的損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無論穿著多好的盔甲,也必死無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軍屍體,幾乎沒有完整的。
種誼與劉昌祚都緊繃著臉,勒馬在軍中觀戰。
石越再一次證明了他按兵不動的幾個月並沒有閒著——靈州攻城部隊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但是石越畢竟也不是神仙,從慶州到靈州的道路,許多地方都不能通車,許多重型器械根本無法運過來,就地製造也要受材料與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個將領,都知道在這方面無法再抱怨什麼。畢竟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想像的好多了。
但饒是如此,擅長防守的種誼還是忍不住會暗暗感到遺憾。
若是能運來重型投石機便好了。宋軍有一種巨大的投石機,能將數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頭輕而易舉地發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時候甚至是三百步。歪。歪。書。屋只要有這麼一兩架投石機,靈州城上的任何防禦工事,只要被命中,就會被砸得粉碎。但這種投石機本身重達數千斤,當時一輛馬車的載重能達千斤就幾乎是極限,這種投石機需要幾輛馬車同時拉才能拉得動,除非從延綏、夏州繞道——那裡有一條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則是不可能運到靈州的。而等它運到之時,只怕戰爭早已結束了。
惡劣的運輸條件幫了葉悖麻大忙。
否則的話……以種誼的眼光來看,葉悖麻在守城方面極不全面。而且這種欠缺並非葉悖麻個人的問題,而是西夏軍在這方面根本不擅長。所以葉悖麻才犯一些在宋軍將領看來簡直是可笑的錯誤。而且整個靈州城防禦工事的設計雖然稱得上嚴密,然而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沒有羊馬牆,使得宋軍不僅可以直接攻城外城,而且宋軍的壕橋輕易地就開到外濠上面,池寬水深的外壕居然沒有發揮多少作用。此外,馬面也太少,本來對於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軍來說,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煩的。
這許多的不足,完全是戰術思想上的落後。比如佑大的靈州城居然只有兩個城門!在種誼看來,這簡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為城門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帶,所以就以為越少越好,可以集中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帶,為什麼他們不乾脆把靈州設計成三角城?
但是……
還有不對勁的地方……
為什麼西夏人在這麼多攻城炮的打擊下,居然還有如此密箭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沒有被壓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沒有還擊。按著常理,佈置在城內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們是摧毀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軍的攻城炮一旦發起進攻,其位置就暴露無疑,而且為了保護攻城炮,宋軍不得不在自己的三個炮陣前擺出步兵方陣,城中如果進行還擊,便會令宋軍損失慘重。但為什麼葉悖麻任憑宋軍攻擊,卻一直隱藏實力?
難道說應付宋軍的這點攻擊,他完全是游刃有餘?亦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守城炮?
種誼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外城城面定有蹊蹺。」種誼低聲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向身邊的劉昌祚瞥了一眼。
劉昌祚斜著伸手掌,做了個手勢,卻沒有接話。種誼收在眼裡,眉頭皺得更緊了。劉昌祚的意思很明白,與種誼想的完全一樣。靈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設計成向內傾斜的城面了。這種城面設計是專門對付攻城炮的——石彈落到上面,就會藉著巨大的慣力向夾城滑落。任何投石機的精確度都是有限的,訓練得再好的士兵,也無法準確的將每一枚石彈打到城面上,實際上每十枚中能有三到四枚命中城面,就已經是訓練有素了。而如果城面的設計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擊時只要緊貼女牆站立,受到的傷亡就會大幅減少。
必須要想個什麼辦法才行!
「呯」地一聲,一聲羽箭正中馬同壽的盾牌,射箭的人顯然臂力極大,羽箭插入盾牌後箭尾兀自搖晃不已,更是震得馬同壽的手一酸。馬同壽此時根本不知道是誰射出來的這一枝箭,躲在覆蓋著厚厚的沙土與生牛皮保護的雲梯車內的士兵,已經將雲梯靠到了靈州城牆上,雲梯上一架架飛梯就勢升起,直接架到了靈州外城的女牆以上。「殺!」「殺!」身後的戰鼓聲擂得更加急了,馬同壽見指揮使舉著一面盾牌,口中大聲吼著,跳上雲梯,向著靈州攀爬上去,他身後有數十名士兵見狀也緊隨其後,紛紛跟上。論壇馬同壽連忙也跟了上去。他剛一上去,身後馬上又有無數人跟了上來。
這個時候,靈州的城牆上,到處都是升起的雲梯,一排排身著黑色鎧甲,舉著盾牌的宋軍戰士,如同龐大的蟻群,向著靈州攀爬上去。
一瞬間,宋軍的遠程攻擊更加激烈了。
在巢車的指揮下,宋軍的投石機發了瘋似地向靈州城牆發炮,不惜一切代價來壓制城面上的守軍。不知道何時布好的床弩陣也突然發威——宋軍瘋狂地將他們的弩陣推進距城七十步以內,不顧傷亡的向夏軍進攻。數以千計的神臂弓手更是將漫天的弩箭射向城頭的夏軍,數百架的望樓車好像突然冒了出來一樣,在戰場上瘋狂地移動著,這些比靈州城還要高的望樓車上,每架都載有十幾名的宋軍神箭手,這些人不停的尋找著他們認為的重要目標,幾乎每一聲弓弦響聲,都有西夏人送命。
得到有效支援的宣二軍,彷彿得到什麼號令一樣,也自覺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靈州城頭,越來越近了。
「宋狗要玩命了!」城樓上,葉悖麻狠狠地吐了濃痰,罵道。他轉身瞪著自己的長子,沉聲道:「耶亥,你給我帶一個千人隊上去,休得叫一個宋狗登城!」
「是!」
「炮手可以動手了!」葉悖麻沒有再看一眼離開的長子,他瞪著眼睛,盯著城外的宋軍巢車與望車。葉悖麻感覺到,相比而言,對西平府威脅最大的,是那些毫無攻擊力的巢車。因為有了這些巢車,宋軍才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城頭上的一舉一動,才能用旗號指揮部隊進行更有效的攻擊。
這是心腹之患。
「一定要先幹掉那些巢車!」
轟。
轟。
一輛巢車被砸得散架。
又一輛巢車被砸成數段。
「所有巢車,不得輒移!」種諤神情冷酷地下達著命令。西夏人的守城炮終於開始還擊了。巢車、望樓車、投石機、床弩、神臂弓隊,無疑將是西夏的守城炮主要攻擊的目標。
「種帥,若這般下去,用不多時,所有巢車都將損失殆盡!」
「巢車若移動避敵,諸軍如何看得清旗號?」種諤怒目瞪了說話的參軍一眼,厲聲道:「巢車死光了,望樓便改做巢車!傳我將令,巢車便被砸死,亦不得移動半步!違令者一車皆斬!」
「是!」
轟!
話音未落,數枚石彈砸向宋軍炮陣,其中一枚沒有砸中宋軍的投石機,卻落在了守衛投石機的步軍陣中。頓時,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數十名宋軍戰士被砸成肉泥。
緊接著,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傳來,神臂弓隊中被擊中了一枚石彈,傷亡狼籍。
「軍法官何在?」種諤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便厲聲喝道。
「末將在!」
「你立即帶軍法令監陣!敢亂我軍陣者,立斬!」
「是!」
都虞侯領令而去。
「敵炮攻擊,城頭上必有人以旗號指示方向遠近,傳令,叫望樓幹掉這些兔崽子!」
「令巢車辨分敵炮方位距離,攻城炮裝震天雷,給我炸死那些西賊!」
「傳令,先登城者,記首功,賞錢五百貫!凡士卒一律晉陪戎校尉!」
馬同壽明顯地感覺到來自身後遠程攻擊部隊的支援,城頭上的西夏人彷彿被壓制住了,他聽到指揮使在上面大聲喊著:「西賊頂不住了……快跟上……快跟上……」馬同壽連忙手腳並用,抓緊攀爬。
然而好景不長,西夏人很快便緩過勁來。頭頂上,從城內發射的巨大石彈掠過空氣時發出的響聲,讓馬同壽感覺到頭皮一陣陣發緊。「阿彌陀佛!」他在心裡默默唸了一聲,不敢去看身後的情形,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攀爬起來。歪歪。書屋。論壇巨石落地的轟隆聲在身後不斷傳來,巨大的恐懼感反而在一瞬間讓馬同壽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不能攻下靈州外城,他們這些在雲梯上的人,都不可能再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別的宋軍戰士或者還可以選擇以後繼續戰鬥,但是對他們而言,今日便是決戰。
要麼勝利,要麼死亡。
下面傳來一陣陣呼喊聲,馬同壽隱隱聽到是:「先登城者……五百貫……」
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五百貫,足夠置上一座上好的莊園,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了。但是,他的美夢只持續了一剎那。
只聽到「啊——」地一聲慘叫,爬在前面的指揮使被一塊滾石砸中,從數丈高的雲梯上跌了下去。他的大腦尚不及轉圜,又是一聲慘叫,一人被開水澆中燙傷,把握不住,也從雲梯上跌了下去……
慘叫聲此起彼伏,從每座雲梯上傳來。不斷有宋軍的將士跌落,最慘不忍睹的有一架雲梯被西夏人澆了滾油,又射中火箭,整座雲梯上的人不是被燒死,就是被摔死,更有許多人是燃燒著從雲梯上跌了下去。
「狗娘養的!」
馬同壽的眼睛充滿了血絲,拚命的時刻到了。
宋軍的每架望樓車,在車下操縱樓上移動的士兵與在車上以旗語指揮聯繫的士兵都是隸屬於神衛營的。但是望樓上的神射手,卻是各軍中臨時抽調來的好手。田烈武此時就在一座望樓車上面。他的車上,配有十二名神箭手,以他的官階最高,所以他就是臨時的首領。
從望樓車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靈州城頭的一舉一動。西夏人的守城炮尚未發射,田烈武就注意到有幾個人在城牆上揮動旗幟。他看出古怪,當即便一箭射死一個。待到西夏人發炮,他立即便想起在講武學堂時從神衛營的武官那裡聽到的話:以炮守城之時,一般將炮安置在城中,使敵不知所在,以保護守城炮不被攻城方的投石機摧毀。這樣的話,就必須以人在城牆上以旗語指示方位距離,若然沒有這些指揮的人,縱有再多的投石機,也是廢物。
「先不管別的,幹掉那些打旗號的!」田烈武一面說道,一面嗖地一箭,又將一名旗手射死。
望樓上的神箭手們立即明白過來,開始集中攻擊這些打旗語的夏軍。儘管望樓上的宋軍也是西夏弓箭手重點攻擊的目標,但那些西夏人卻仍然幾乎只要一揮動旗幟,馬上就會有人送命。待種諤的命令傳到諸望樓後,西夏人早已經被田烈武打乖了,他們一個個緊貼著女牆站立,從「品」形口中觀察,而只將旗幟露出來,繼續指揮。
這一下,幾乎所有望樓上的神箭手都束手無策了。
「田大人?」
轟。田烈武未及回答,一架燃燒的雲車從中間折斷,塌了下來。接著,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宋軍幾架投石機被擊中,被砸成了一堆木材。
宋軍的投石機也開始用震天雷作彈藥還擊,但是巢車判斷方向容易,判斷距離卻十分困難。躲在城牆後面,的確比在城外被人一覽無疑要安全許多。震天雷在靈州城內不斷的爆炸,但效果卻非常一般。而城牆上的宋軍受到拋石機的一被減弱,處境卻立即變得更加艱難起來。畢竟在進攻城頭時,宋軍無論如何也不敢使用震天雷。因為投石機是無法確保準確擊中城面的,有更多的石彈可能落在城外。歪-歪書-屋這些如果只是石彈或者泥團,必不可少的誤傷對己軍造成的傷害還可以接受,但如果改成震天雷,只怕宋軍的攻城雲梯,在己軍與夏軍的「夾擊」下,用不了一時三刻就會死光。
「姑且試試罷。」田烈武抿著嘴,摘下一枝火箭,朝著西夏人的旗幟射去。
望樓上所有人都屏聲望著這枝火箭,拖著火焰尾巴的箭枝正中旗幟,噗地燃燒起來。
頓時,整座望樓上都歡呼起來,眾人紛紛抽出火箭,幾人一組地向西夏人的旗幟射去。很快,別的望樓也注意到這種新方法,開始有樣學樣。西夏人的旗幟只要一舉起來,立即便有數枝火箭飛到,他們尚來不及揮舞,就發現手中的旗幟燒得只剩下冒著火星的旗桿了。
葉悖麻望著一根根光禿禿的旗桿,不覺目瞪口呆。
宋軍的遠程攻擊部隊顯然注意到了望樓車的戰果,無論是投石機還是床子弩,都是有車座的,他們立即開始有次序地移動位置。得不到旗幟有效指揮的守城炮只能憑借經驗胡亂進行設計。數量本來就少的守城炮,當完全只能靠感覺來攻擊敵人之時,其效果立即便大打折扣。
西平府的上空,再一次成為宋軍的天下。
「挑一百名善射者,幹掉那些望樓車!」葉悖麻的眼睛彷彿來噴出火來。
馬同壽離城頭越來越近了,他身上卻奇跡般地一點傷都沒有。但馬同壽無暇感歎自己的好運氣,因為有太多朝夕相處的袍澤已經只能在忠烈祠才能再會了。他只是不甘心,無論如何,哪怕要死,也要爬上城頭再死!
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下意識地向兩邊瞥了一下,立刻,他的血液也沸騰起來——潘大人已經登上城頭了!
便在這略一停頓間,他聽見上面也傳來歡呼聲——一名銳士爬上了城樓。但只是一瞬間,那名銳士的屍體便從城頭上摔了下來,身上有幾個透明的槍眼。
緊接著,又有兩名袍澤被殺死在登上城頭的那一刻。
馬同壽停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腰間,掏出一枚霹靂投彈,把引線咬斷一截,對身下的人道:「點火!」
那人怔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忙取出火石,給引線點著火。
馬同壽抓起霹靂投彈,向城頭扔去。一面大喊一聲:「趴下!」
跳上城頭的兩個宋軍下意識地便向城面上滾下去,守城的夏軍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便聽「呯」地一聲,幾個人被炸了個血肉模糊。
「快上!」馬同壽大聲喊道。不待他吩咐,前面的宋軍早已抓住這個機會紛紛爬上城頭。馬同壽跟著跳過女牆,剛剛拔出佩刀,便見近百名西夏軍從兩面圍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向摸腰間,卻發現另外一枚霹靂投彈不知道何時弄丟了。他再看身邊的士兵,竟然都是些沒有配備霹靂投彈的毅士與效士。
馬同壽暗叫一聲晦氣,舉著盾牌,大吼著衝向西夏人。已經上城的戰士,自覺分成兩隊,分別向著夏軍迎去。
無論如何,要守住這個口子。
馬同壽對於勇敢沒什麼興趣,他只是知道,眼下這種情況,若不守住這道口子,他必死無疑。登上城頭難,但登城之後想活著下去,更難!
數名夏軍端著長槍,口裡喊著馬同壽聽不懂的音節,迎著他們衝了過來。
一名宋軍舉著盾牌搶先迎上去,盾牌格開兩枝長槍,他卻也被巨大的衝力帶得踉蹌了幾步,一名夏軍看得便宜,一槍扎中他的大腿,頓時血流如注。那個宋軍痛苦地倒在地上,未及呼救,便被數桿長槍在胸口扎出幾個窟窿。
「直娘賊!」
同伴死在眼前,讓剛剛登上城頭的這些宋軍徹底紅了眼睛,馬同壽大罵著連人帶盾衝將過去,竟生生將一個西夏人撞倒在地,他毫不留情地俯身揮刀,劃破了那人的喉管。他正待起身,便到耳邊風聲,眼見躲閃不及,正待閉目等死,卻見一人帶著盾牌衝過來,生生替他架住了一斧。那持斧的西夏人力氣極大,竟然將那人連人帶盾都砍倒在地。
馬同壽來不及看清救他的人是誰,趁那西夏人收斧不及,揮刀向他左手砍去。不料那人反應極其迅速,一個急轉,便揮斧架開馬同壽的戰刀,震得馬同壽虎口都裂了開來,戰刀幾乎脫手而飛。
他倒吸一口涼氣。趁著幾個同袍上前來架住那西夏人,忙定神打量。只見那夏人身著錦袍,光禿禿的頭上只留著左右兩根小辮子,額上的飾物上還嵌著一顆藍寶石,赫然是個西夏貴人的打扮。他目光掠過那人腰間,幾乎叫出聲來——那人腰間,赫然掛著他們營都指揮使潘大人的首級。
「這西賊厲害,兄弟們一起上!」馬同壽大聲吼著,招呼了兩個人,硬著頭皮向著那西夏人衝去。他不知道眼前的西夏人便是葉悖麻的長子耶亥,西夏軍中有名的猛將。歪歪~書屋~論壇但他卻知道他們潘大人的武藝勇猛,都遠在自己之上,自己絕不是對面這人的對手。然而害怕歸害怕,既無退路可走,便只有拚上一拚了。好在他們越多支撐一會,爬上城來的宋軍就會越多。
田烈武冷靜地觀察著城頭的戰況。
宋軍接連衝開幾個缺口,但很快又都被西夏人奪了回來。城頭上的爭奪戰,的確是非常激烈。但在城頭上,再怎麼樣也是西夏人佔據著人數上的優勢。而為了避免誤傷太大,宋軍的遠程火力已經小心翼翼地盡量避開被打開缺口的地帶,這使得城頭的宋軍處境變得更加惡劣——但不如此又不行,宋軍的石炮是不長眼睛的。到此時,宋軍還能堅守的三四個口子,無不是用霹靂投彈炸出來的。但顯然,宣二軍的將士對霹靂投彈的重視度不夠,並沒有好好利用這種武器。不過田烈武也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在矢石如雨,擂木、燙油不斷從自己頭上落下的情況下,保命不暇,要冷靜的點火,計算引線的長度,準確的投彈,這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些將士便是引線留得長了,霹靂投彈扔上去,反而成了敵人的武器;有些因為扔得力大了,直接掉進了夾城。霹靂投彈在蟻附攻城時,可以用來摧毀守軍的城頭防線,這種戰法畢竟之前宋軍從未想到過,而只是在這場戰鬥中才不知道被誰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以前就連田烈武自己都認為,霹靂投彈根本不是短兵相接時使用的武器。
不過此時並不是檢討的時候。田烈武心中的念頭只一閃而過。
「支援城頭的同袍。向別的望樓發旗語,告訴他們我們的攻擊目標。」
田烈武一面下達命令,一面拉響了弓箭。他無權指揮別的望樓,只能做到這一步。各望樓上的神箭手也損失慘重,最起碼有半數人或死或傷,但饒是如此,如果城頭的友軍能得到弓箭手的支援的話,每個弓箭手都抵得上十個登上城頭的戰士。
馬同壽幾乎已經絕望。
與耶亥這樣的猛將對抗,對馬同壽來說,完全是力不從心。他能支撐到這一刻,簡直是個奇跡。憑真正的實力,馬同壽不認為自己能在耶亥斧下走過三合。宋軍戰士的鮮血濺滿了耶亥的錦袍,死在耶亥斧下的戰士,已經有十多個了。馬同壽的戰刀被劈飛三次,他此手中握著的,變成了一桿西夏人的長槍。儘管全身都發顫,但是馬同壽仍然必須身先士卒,面對那個最可怕的敵人。
原因很簡單。
雖然西夏人可能分辨不出來這些宋軍的低階武官與普通士兵在服飾上的區別——否則那個西夏人絕不會容他到現在,但是每個宋軍都清楚地知道,他是此地官階最高的武官。他若表現出半點害怕的情緒,城頭這個口子的士氣就可能崩潰。最終,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
汗水浸透了馬同壽的內衣,打濕了他的頭髮。他的盾牌早就丟掉了,一雙手緊緊握住長槍,與四個同袍一齊對抗那個厲害的西夏人。他們的腳下,到處都是屍體,有宋軍的,也有西夏人的,橫七豎八……
「投彈!投彈!」馬同壽聲嘶力竭地吼著,哪怕是從雲梯上扔上來一枚投彈,讓他們同歸於盡,他也心甘情願。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活過下一刻。但是也許是沒有人能騰出來手,也許是別人覺得這太瘋狂——這根本是自殺!
所以,馬同壽沒有等到霹靂投彈。
對面的西夏人揮出戰斧,甚至沒有聽到聲響,馬同壽的長槍便已經被斬斷。巨斧帶著銳利的勁風,順勢向馬同壽砍來。
「完了!」馬同壽下意識的閃辟,但腦中卻已先閃過一個念頭。緊接著,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右臂傳來。「啊!」馬同壽與耶亥同時發出一聲慘叫。馬同壽的右臂被齊肩砍斷,立時暈死過去。而耶亥的左肩上,卻正中一枝羽箭。
受傷的耶亥惱怒地大吼一聲,回手一斧,將箭桿削斷。順手將戰斧往城頭一放,從湧上來的親兵手中取過弓箭,向城外去尋找射傷自己宋軍。卻見城外宋軍的望樓車上,至少有數十名控弦之士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射箭,不斷有夏軍被射中斃命,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射中自己的人。耶亥拉弓搭箭,接連射殺兩名宋軍箭手,回頭卻望見得到支援的宋軍又變得活躍起來,僅僅一瞬間,竟又有十幾名宋軍登上城頭。
「殺不盡的宋狗!」耶亥啐了一口,拋掉弓箭,抓起戰斧,又向宋軍衝殺過去。
靈州城頭,彷彿變成了一個吞噬宋夏雙方戰士生命的怪獸。
不斷地被宋軍衝開缺口,又不斷地被夏軍奪回來。有時候,同一處地方,雙方反覆爭奪竟然達到近十次。城頭上堆滿了屍體,宋軍的,夏軍的……宣二軍除了神臂弓部隊外,幾乎拼光,在靈州城頭上,他們戰死了兩個營都指揮使,近二十位指揮使、副指揮使。守城的夏軍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葉悖麻向外城城頭前後增援了五個千人隊,但是城頭上仍然感覺兵力不足。
因為宋軍佔據著至關重要的遠程攻擊優勢。西平府的守城炮隊後來不僅得不到有效的指揮,更糟糕的事,有兩枚震天雷碰巧擊中了兩架拋石機,西夏人使用的投石機是使用人力與畜力拉動的。歪-歪書-屋論-壇每架投石機需要近百名漢人來操縱,配備著幾十匹馬。兩枚震天雷落下來,操縱手死傷慘重不說,還驚擾了馬匹,結果牲畜發狂,拋石機散架,又導致上百人傷亡。原本數量不多的守城炮隊,更是雪上加霜。
但儘管如此,宋軍在城外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尤其是那些望樓車上的神射手,死傷達到六成。對於宋軍來說,這是短期內難以彌補的巨大損失。
靈州城看起來岌岌可危,彷彿隨時可能被攻破。然而結果卻是,雙方一直打到天黑,種誼又增派了一個軍去支援,靈州城搖搖欲晃,卻始終不倒。
儘管心有不甘,但黑夜來臨後,宋軍會失去弩炮的支援,此時繼續強攻顯然是不智的舉動。更何況巨大的傷亡,讓所有的宋軍將領都感覺到壓力。
繼續這樣攻城,只會讓雙方耗乾最後一滴血。
終於,在弩炮的掩護下,宋軍開始鳴金收兵。而筋疲力盡的夏軍,也不敢再去挑釁宋軍,眼睜睜地望著宋軍的雲梯撤退,只是象徵性的攻擊了一下了事。
其實,相比宋軍而言,守城的夏軍壓力更大。靈州這樣的西北重鎮,幾乎被一天之內攻破。想起來都讓人害怕。若不是夜色降臨,宋軍收兵,連葉悖麻也沒有信心自己一方當時還能堅持多久。
種誼回到營中,連鎧甲也懶得卸,只摘了頭盔,便叫親兵煮了茶,又著人去請劉昌祚。去人很快回報,說劉將軍馬上便來。結果種誼等茶水開了兩次,幾乎不耐煩時,劉昌祚方才到了。
一進大帳,劉昌祚便笑著抱拳賠禮道歉,「請將軍見諒,末將是去請一個人去了。」
種誼納悶道:「請人?是哪位將軍?」
「眼下還不是將軍,不過將來遲早是將軍。」劉昌祚笑道:「將軍可見到今日望樓當中,有一車格外出眾?」
「子京可是說那位以火箭燒旗的?」種誼立時想了起來,笑問道。
「正是。」
「那可曾請來?」
「便在門外恭候。」劉昌祚笑道,「這人的名字想將軍必曾聽說過,乃曾是石帥府中的教習。中過武舉,還是皇上欽點武進士,上三軍出來的人。」
種誼想了一會,腦中跳出一個人名來,詫道:「田烈武?」他的確有點出乎意料,在他看來,田烈武這種出身,一般是無能而仕途亨通的代名詞。
「末將也不曾料及。」劉昌祚道,「我知將軍請我,必是要商議軍機。我看望樓車上,惟田君是明白人,故未曾告准,即先將他請來,也好備詢。」
種誼笑著點點頭,「快請他進帳吧。」
他口中雖然說請,但是他與劉昌祚身份都遠遠高過田烈武,在軍中階級之法最重,自然不會出帳相迎,只由一名親兵將田烈武請入帳中。
田烈武進帳見著種誼,連忙上前參拜,「末將田烈武參見種將軍。」
「田翊麾不必多禮。」種誼並不還禮,只叫人給田烈武看了座,又著親兵上了茶,便揮揮手,所有帳內親兵連忙都退了出去。出去之前,一個親兵故意將大帳的門簾高高捲起。
田烈武與劉昌祚都注意到這個細節,二人都知道這是種誼心細之處。大軍之中,除了主帥以外,任何人聚集在一起密議,都是犯忌之事。種誼將門簾捲起,正是要杜人之口。
「子京既將田翊麾請來,自是知道某的心思。」種誼淡淡說道:「宣二軍今日算是拼光了,他們打成這樣,不能不讓他們親眼看到靈州城破之日,但他們留在靈州,也指望不上了。接下來,輪也要輪到我的振武一軍主攻了。」
種誼啜了口茶,拱手道:「我並非是想保存實力,無論哪一軍,都是皇上,大宋的,怎麼樣都是為皇上效力。」
「靈州城高壕深,兵精糧足,既不能長期圍困,又無法掘地道攻城。吾軍利在速戰,若不蟻附攻城,原本亦無良法。只是今日這般攻城法,損失之慘重,亦不堪承受。既便靈州城破,只恐我輩也只得回陝西休整去。」
他說出來,休說是劉昌祚,連田烈武也深有同感。
面對靈州這樣的堅城,想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損失過於慘重,對於士氣軍心的影響,也是不能忽視的。
「翊麾今日親眼見到靈州夏軍激戰一日,不知翊麾以為葉悖麻之夏軍如何?」劉昌祚先向田烈武問道。
「不敢。」田烈武忙向種、劉二人抱拳欠身為禮,他並不懂得多說客氣話,便徑直回道:「以末將看來,靈州之夏軍既堅且韌,實乃勁敵,未可輕視。」
「靈州城高壁厚,濠深池寬,倘若由我軍來守禦,只要糧足,有三萬之眾,縱有十萬之師臨城,也只好望城興歎。夏軍許多地方都不得法,但一個城頭缺口,我軍與之屢番爭奪,最後卻是損兵折將,無法得償所願,可見夏軍之堅韌處。歪歪_書屋_論壇兩軍炮戰弩戰,我軍都能佔得上風,攻城之難,其實在於蟻附之後,怎生守住缺口,並能守取城門。」
「翊麾可有良策?」見田烈武說到點子上面,種誼的態度也變得重視起來。
同一個晚上。
靈州城內也是不眠之夜。
葉悖麻安排防務,探視傷亡,差人連夜修葺被破壞的城頭工事。事無鉅細皆要過問一遍,葉悖麻方稍覺安心。回到府衙,他才開始坐下來,有時間考慮西平府的前途。
宋軍將領驚歎於夏軍的堅韌,但是葉勃麻更是有苦說不出來。
若宋軍能繼續這樣猛攻,葉勃麻根本不知道西平府會在哪一刻失守。
他葉勃麻守的,竟是一座隨時都可能被攻陷的城池。
「爹爹!」
葉勃麻的安靜沒多久便被人打破,他抬起頭來,卻是自己的次子耶寅。他諸子之名,全以「耶」字開頭,後加出生年之地支,不過卻恰好與西夏的一些複姓巧合。
「耶寅?你有何事?」葉悖麻一向不怎麼喜歡自己的次子。這個次子喜好佛道,交結漢人,全無父風。
「兒子知父親煩惱,想送件禮物給父親。」耶寅手裡端著一個盤子,上面用綢布蓋著。
「是何物什?」
「父親一看便知。」耶寅將盤子送上前去,放到葉悖麻座前的案上。
葉悖麻掀開綢布,「啊」地一聲,不禁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