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二十四節
    「折將軍的勝利傳到延州後,立即使這個中國邊城成為歡樂的海洋。太守大人下令三天內短暫取消酒類的銷售配額,並將戰爭開始後就加強的宵禁時間推遲到午夜。而另一方面,因為折將軍佔領了一個重要的產鹽區,戰爭開始後不斷上漲的鹽價也終於出現了些微的滑落。這件事情立即引起了聚集在延州的商人的注意——在此時依然停留在延州的商人,大多數都是非常出色的冒險家與投機者。因為石元帥擔任杭州太守的期間,曾經大膽的改革過宋帝國的鹽政,他以令人欽佩的勇氣打破了宋帝國政府對食鹽的全面壟斷性政策,做出了意義深遠的改革。

    據說石元帥改革的最初用意不過是了緩解財政的困難。他將鹽場以競標的方式租給商人與官僚的家屬們,朝廷中的高官貴族們因為分沾了利益,對他的改革就不再強行阻擾,而石元帥則得以度過短暫的財政危機。但是大量的事實證明,石元帥是一個天才般的人物,他經常將意義深遠的改革隱藏起來,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開始。他幾乎從不試圖一下子拆除整座堤壩,但當他打開阻擋河水的閘門的一道口子後,日後整個堤防的崩塌就幾乎是一種必然。而鼠目寸光的反對者,往往因為他的溫和而掉以輕心。

    在杭州的改革也應當如是觀。當鹽場被私人承包後,幾乎所有的鹽場所想盡辦法盡可能的增加產量,而完全無視最初政府限制的配額。走私食鹽的情形氾濫成災,政府制定的嚴刑峻法,在賄賂與放縱面前幾乎起不了太多的作用。代替石元帥接任杭州太守的兩屆官員,都被視為是石元帥領導的同一個黨派的成員,前者相信好的政策只要不加改變的繼承就可以,因此有意放縱這樣的局勢;後者卻野心勃勃,這位太守喜愛金錢與美女、美食,並且希望得到石元帥或者皇帝的賞識,以達成他的政治野心。因此一方面他收受賄賂,放任違法的現象,根據傳聞,這位太守大人甚至還指使鹽商們去向在帝國中央有重要影響力的官員行賄,以保證他的行為不會受到御史的彈劾;另一方面,在得到鹽商的大筆賄賂後,他又進一步的大膽改革了宋國的鹽政制度。在他的任內,他徹底廢除了整個杭州境內的食鹽專賣政策。政府在食鹽上的收入,從此只包括鹽場的租金與鹽稅。他的這次改革是成功的。杭州政府在食鹽上的收入不僅沒有減少,而且增加了。而百姓也都交口稱讚。而這位太守的能力也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認可與石元帥的讚賞。據說正是因為這次看起來非常大膽的改革,使得這位太守最終如願以償地進入帝國中央。這位太守的名字叫做蔡京。在後來也是這個東方帝國一個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後文我們將會多次提到他。

    帝國舊的鹽政制度在蔡太守的改革之後,越發的顯得難以為繼。杭州的情形影響到周圍的許多地區,舊有的食鹽專賣政策相繼崩潰,只有少數地區繼續頑固的堅持舊有的政策不變。但是他們對食鹽的走私也無可奈何。這其中,宋帝國中央政府對鹽政改革的態度也是頗為耐人尋味的,他們罕見的完全放任地方政府各行其是,似乎只要在食鹽上的財政收入不減少,就可以對此漠不關心。但根據種種傳聞,讓人相信帝國中央的這種態度是大量的賄賂以及政治勢力妥協的結果。保守黨的精神領袖司馬宰相,一向反對國家過度干預經濟之運轉,主張減少政府開支,順其自然。對於鹽鐵專賣政策,保守黨也向來持反對意見,只不過以司馬宰相為代表的宋帝國的保守黨們相信,凡是帝國尚能運轉的東西,只要不是到了非要改變的地步,就盡量不要做大的改變,只須稍做修補就可以。秉持著這種理念,保守黨們容忍了鹽鐵專賣的存在。而當這種政策發生改變時,當保守黨們發現這種改變是自然的發生,不會造成政局的動盪之時,便默認了這種結果。畢竟無論國家、官僚與富人、平民,三者都奇跡般的不曾在這種改變中受到很大的損害。而由前帝國宰相王宰相創立的新黨,雖然主張政府主動加大對經濟的干預,但其著眼點似乎主要是保證政府財政的收入。只要財政收入不減少,新黨就可以容忍大多數改變。如果這種改變能增加財政收入,那麼他們就會表示歡迎。而對於沒原則的官僚而言,保證其利益不受明顯的損害,加上適當的賄賂,就可以輕易的削除這方面的阻力。於是帝國的極其重要的食鹽專賣政策,便在三種勢力的默許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宋帝國是一個超過任何羅馬人想像的龐大的帝國,永遠不能忘記這一點。因為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宋帝國的食鹽貿易代表著怎樣的財富。無論宋帝國生產多少食鹽,僅憑其國內市場,就都可以充分的消化。因此食鹽專賣政策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實在是一種愚蠢而短視的政策。這一點宋帝國的商人們倒是都很清楚。所以,當折將軍佔領那個以食鹽命令的著名產鹽區之時,雖然當時帝國舊有的食鹽專賣政策還沒有完全崩潰到一個眾所周知的程度,但是延州的冒險家們早就從杭州的變化中預見到了全國的變化。每個人都希望得到石元帥的認可,鹽州的鹽池,被認為是這次戰爭中最大的商機。

    我的那位有著高貴血統的新朋友,日後最重要的合夥人柴公子顯然也是這樣認為的。並且,他相比其餘的冒險者,似乎更有辦法。他設法得到了一封據稱是石元帥首席幕僚的親筆信。拿著這封信件,他找到了延綏方面軍的元帥種元帥,以一把價值三百貫的寶刀與兩匹駿馬為代價,得到了種元帥的推薦後,再去拜見暫時駐守鹽州的折副元帥。

    在全面佔領了這片被稱為「平夏」的地區後,傳聞中對夏國百姓極其苛刻的折副元帥也變得相對溫和起來,雖然強征民夫進行勞役以修築城堡的事情從未停止,但是以夏州太守為代表的文官迅速的接管了大部分地區,這些被精心挑選派往佔領區(宋帝國則認為是收復原有的失地)的官員們採取了比軍方要溫和許多的方式來進行統治。這些文官在平夏地區設法邀請為躲避戰亂而逃跑的人們回到家鄉,幫助他們恢復生產,甚至贈送過冬的衣服與糧食;而對比之下,軍隊則常常沒收反對者或者與夏國政府有牽連的家庭的財產與田地,將他們強行遷移到帝國南方的湖廣地區。軍方經常製造冤案,而文官則設法為之爭取公道。雙方的差異形成鮮明的對比,並且不斷發生小小爭執,而大體上文官永遠是站在百姓一邊,扮演公正的維護者之角色。這一切有可能是帝國故意的安排——這樣一來,文官們在當地居民心目中的威信便迅速建立起來,而仇恨則被巧妙的轉嫁到了軍隊而非帝國本身身上,當這些軍隊,主要是折副元帥的河東軍撤離後,當地居民的怨氣就可以徹底平息,從而變成對帝國政府的感謝。總的來說,其實質則無非是帝國政府正在設法穩定當地的局勢,鞏固他們的佔領。與夏國控制區接壤的鹽州地區,雖然與其餘地區不同,依然由折副元帥控制,但是身上還兼著太守職務,有過地方行政管理經驗的折副元帥,也同樣需要執行帝國的這一政策。而根據流傳在商人中的傳說,忙於戰爭的帝國此時無暇關心鹽池的生產,一向開明的石元帥也許願意將鹽池以與杭州同樣的方式處理,這樣的指示應當下達到了折副元帥那裡。

    但是柴公子在折副元帥那裡碰了壁。儘管他有石元帥首席幕僚與種元帥的推薦,然而這次他高貴的血統反而成為了障礙。折副元帥的為官之道,是只效忠於帝國皇帝本人,他遠離一切黨派與權貴,既不招惹他們也不怕得罪他們,以「孤獨的臣子」的形象來獲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折副元帥不願意與柴公子這樣有敏感身份的人打交道。於是,受到挫折後的柴公子不得不尋找一個合夥人以繞開障礙,他最終的選擇就是我……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卷三amp;#8226;西湖書社印行

    石越將西夏使者有意涼在一邊後,便立即派人召回他的首席幕僚李丁文——李丁文此時正在長安與陳元鳳打嘴皮官司。按宋朝的制度,如果負責督運糧草等補給的范純仁與陳元鳳在糧草的供應上有懈怠與或者出現人為的供應不足的情況,石越有權力將他們斬首,所以本來石越並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至少犯不著勞動李丁文,一道行文過去,范純仁與陳元鳳都必須服從命令,如有疑義也只能事後向樞府申訴。但是石越在澣海中重建溥樂、耀德二城,鑒於真宗時代的教訓,卻是沒有事先得到樞府同意的。為了保守秘密,甚至連前線許多的高級武官都不知道內情。而在荒漠中修建城堡所要耗費的人力與物力,都是驚人的,瞞得過別人,如何瞞得過負責軍需的官員?這時候如何既要盡可能的保守秘密,又要從范純仁與陳元鳳等人手中盡可能的得到資源,就變得非常需要技巧了。為此,石越不得不讓自己的首席幕僚常年穿梭於慶州、長安兩地之間。因此,當李丁文暫時拋開與陳元鳳的勾心鬥角,趕回慶州後,夏使已經被石越涼了整整兩天,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夏使在這兩天裡不斷要求立即拜見石越,甚至還一度設法擺脫了陪同的官員強闖帥府,雖然被攔駕,但現在整個慶州都知道西夏派出了使節來到慶州,謠言滿天飛舞。

    然而,遲至第四天,石越才終於帶著麾下主要的文武官員,正式接見這位叫天都茂的夏使。天都茂在西夏官拜樞密司承旨,可以說也是位居機要,但是被石越用各種手段推搪,竟然被涼了整整四天,心裡真是又急又氣。但是他的使命卻是來求和,縱有再多的氣,也只得強嚥入肚,擺出一副笑顏,向石越恭恭敬敬地遞交西夏國書與梁太后寫給石越的信件。

    石越接過國書,只翻開看了一眼,便放到案上,先看梁太后的信件,他一眼掃過,一直保過微笑的臉便立即沉了下來,「啪」一聲把信合上,丟到案上,厲聲道:「朝廷冊封者,夏國國王也!夏國太后與吾何干?!」

    天都茂忙躬身道:「先帝英宗體乾應歷隆功盛德憲文肅武睿聖宣孝皇帝在位之時,龍體違和,慈聖光獻太后亦曾垂簾聽政。敝國之事,雖不敢比於聖朝,亦不過是國王欠安,太后垂簾,故此國事由太后暫攝。朝廷受仁多澣奸人蒙蔽,其中多有誤會。下官奉命東來,亦是想向朝廷訴明冤情,還望石帥明察。」他說起宋英宗那一長串的謚號,只怕輕易一個宋朝官員,也不如他說得順暢。

    石越聽他如此回答,不禁啞然失笑,譏道:「貴使之意,夏國只是國王身體違和,而有太后垂簾?並無權臣後黨,犯上作犯,泯滅綱常?」

    「石帥明察!仁多澣素來奸猾狡詐,其賣主求榮,興風作浪,不過欲逞其奸志。」天都茂回答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毫無半點愧色。

    石越哈哈大笑,指著天都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朝廷錯怪了。」

    天都茂頓時老淚縱橫,泣道:「石帥能明此情,實於下邦有再造之恩。」

    石越大笑著擺手,道:「本帥可沒甚再造之恩。不過朝廷興兵而來,正為正綱常人倫,又豈能聽足下一面之辭而罷?貴使可速回興慶,上稟貴國太后,夏國邊遠蠻夷之地,既無名醫,兼少藥石,何不請貴國國王移駕至汴京,一則可釋朝廷公卿士大夫之疑;二則朝廷憂其失位,竟興百萬之師,豈能不答謝朝廷之恩德?三則汴京名醫雲集,百草不缺,正好養疾,待貴國王病癒,朝廷再遣其歸國。此一舉三得,豈不美哉?」

    「石帥美意,感激不盡……」

    「既感激不盡,便不必囉嗦。速速回國,叫爾國王自來京師謝恩!彼若不來,我當帶兵去請!」種諤本對和議極其反對,此時接住話頭,便厲聲吒道,語帶威脅。

    天都茂卻並沒有被嚇倒,他用眼角看了種諤一眼,便抱拳從容問道:「此位可是種諤種將軍?」

    「便是某家,如何?」種諤一臉不屑。

    天都茂欠身笑道:「將軍威名,震於西陲。然而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華夏天朝,萬夷所仰,四海所宗,以為文明昌興,禮儀教化之上邦爾。朝廷之服人者,德也。若徒以力欺人,以強凌弱,敝國雖小,雖死不敢屈。朝廷雖兵威盛於漢唐,滅人之國,易如反掌,敝國固力不能敵,然窮極之時,若舉國歸於契丹,則只恐天下之難方興,而兵禍連綿,正不知何日能解!且朝廷若不顧大義,務以兼併之念,行霸者之事,只恐大遼、吐蕃、大理,將人人自危,反側之禍,便在旦夕之間。故吾主朝與不朝,在服德而非畏戰也。」

    種諤被天都茂這一番話說得惱羞成怒,按劍而起,正要發作,石越早已喝斥道:「種將軍休得無禮!」

    種諤憤憤地望了石越一眼,見他臉色不豫,又惡狠狠地瞪了天都茂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竟徑直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石越臉色更加難看,但他旋即恢復常態,笑道:「讓貴使見笑了。」一面將天都茂請到席位坐了。待天都茂坐定,石越方又問道:「朝廷教化天下,彰明王道。法三王而不法齊恆晉文。惟貴國之事,固天下之所疑,未可以貴使一人之語而使信服。若夏國王不早至汴京覲見,奈何朝廷公卿不之信。」

    天都茂見石越語氣鬆動,忙起身謝道:「朝覲大事,實倉促難定。當此上下疑忌之時,皇帝陛下雖然仁厚,然奈眾公卿何?敝國之臣,亦恐主君為朝廷所留爾。」

    「若使誠心,朝廷豈會欺爾小國?」石越假意慍道:「惜吳越王入覲,朝議紛紛欲留之,而朝廷終遣之歸國。前事如此,奈何反疑朝廷?」

    「石帥息怒。」天都茂連忙謝罪,鄭重回道:「實是人情疑懼,若石帥能緩兵數月,略寬人心,吾主不敢失信於朝廷,必親往京師入覲謝恩。」

    他這麼一說,在座文武無不動容。須知方才天都茂暗示若逼急了他們,就舉國降遼,的確是說中了讓宋朝文臣武將最擔心的事情。如果秉常真的能夠入朝,緩數月之兵,卻未必不能接受。宋軍正好鞏固目前的戰果,一旦秉常入朝,要他方還是圓,自然就看宋朝朝廷的高興了。到時候只要他一封奏章,獻土移封,不僅可以徹底封住遼國的嘴巴,使遼國沒有任何借口,而且西夏內部的分裂也勢必更加公開、激烈,縱有還想頑抗的,也只會是極少數,不足為慮,宋朝可以唾手而得西夏全境。

    但是正因為這等事情太過於美妙,反而讓人不敢相信。正如天都茂心中,也絕不會不明白石越要秉常入朝的意思。所有冠冕堂皇的詞語後面,石越開出的價碼實際是:舉國投降。當然,是體面的投降。而天都茂的回答則是:我們願意投降,但寬限幾個月,讓我們討論一下。

    石越彷彿也被說得動心了,他撫案沉吟,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方面露難色地說道:「然戰和之策在朝廷,實非吾所能作主。」

    「在下願往汴京覲見皇上,陳說利害。在此之前,惟願石帥能緩兵一月。」天都茂立即說道。

    石越低頭沉思一會,似是下定決心,霍然抬首,道:「便依貴使之意。一月之內,只要夏國不挑釁,吾亦不用兵。」

    他說完,見座中有好幾個人想要出言反對,便向豐稷使了個眼色,豐稷會意起身,大聲道:「夏使遠來,軍中無以為樂,請召劍舞助興。來,給諸位大人滿酒!」

    酒宴開始後,石越笑著應酬數盞,便借口酒力不支,讓豐稷代為招待,自己先行退場,返回帥府。李丁文早在外面等候,待石越上了馬車,笑問道:「如何?」

    石越淡淡一笑,道:「他們若真心求和,晚間天都茂必再來見我。否則,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我也不過是將計就計。今晚便派人去知會沿途驛館,但好生設酒宴招待夏使,卻供給他們劣馬,帶他們走最繞的路,讓其緩緩而行便可。」

    「職方館關於天都茂的情報,說此人愚鈍老朽,梁太后怎會派此人為使?」李丁文頗為疑惑。

    「那是職方館看錯人了。」石越笑道:「此君甚是精明,能瞞過他的事,只怕不多。」

    「哦?」

    「不過他知道亦無用。」石越悠悠道:「我已等不及禹藏花麻的決定了。告訴李憲、王厚,使者到達之日,若禹藏花麻還未歸降,便用劍叫他投降。」

    「也是時候了。」李丁文半笑不笑地說道。

    「我還要寫密折請皇上留下這個天都茂。他在夏國其名不顯,那是梁氏不會用人,留在大宋,卻不失為人材。」石越閉目假寐,一面說道:「夏地本是吾土,朝廷若一意猜忌,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則終難長久。將來治理其地,當蕃漢摻雜而用,而夏國之英材俊士,不僅要用之於地方,還要招攬於朝廷。如此不僅朝廷得人材,夏國豪傑之士,皆知有顯達之望,進身之途,則不易生叛逆之心。吾示夏人寬厚,消其反側,自慕澤起;恩加夏國豪強,當自仁多瀚起;收夏國之民心,則自夏州起;攬夏國之士,本欲自李清起,然李清既死,則可自天都茂起。」

    天都茂回到驛館後,馬上屏開眾人,召見他的副使萌多。

    「明日你便回國,先去西平府,告知葉悖麻大人,勤修戰守之具,防宋軍不日攻城。」天都茂皺眉歎道:「但亦切不可先行挑釁。」

    「挑釁?」萌多苦笑道。

    天都茂也苦笑著搖搖頭,道:「你這般轉達便是。」

    「那大人將何往?」

    「我要去汴京,盡最後之人事。」天都茂的語氣,含著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奈,「宋朝內部絕不能是鐵板一塊。有人主戰必有人主和,更何況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妒石越之成功,若能找到機會,事情還未必絕望。若是我在汴京時,軍隊能打一個勝仗……」他旋又搖了搖頭,道:「只要葉悖麻將軍讓宋軍付出多一點的代價,和議便尚有機會。」

    「下官會將這些話轉達給葉悖麻大人。」萌多恭謹的說道,他猶疑了一下,終於沒有忍住,又問道:「果真能越過石越而達成和議麼?」

    天都茂默然良久,緩緩說道:「盡人事,聽天命。」

    萌多聽到這句回答,也不禁默然。

    過了好一陣,天都茂又說道:「我雖欲求和,而彼不允也。石越面似菩薩,而其亡我之心甚堅,多說亦無益。我此行已不知能否生見太后,你回去後,當替我轉達,必不得已,當早為之備,舉族西遷,幸毋以興靈為恃。吾輩無能,自召亡國之禍,若尚心存僥倖,則祖宗不血食矣。」說到此處,天都茂想起國事中讓人痛心切齒之事,不禁放聲痛哭。

    次日。天都茂東行之後。帥府。

    「舉族西遷?」石越笑道,「這可不行。」

    司馬夢求也笑道:「學生已著人改了天都茂的奏折,萌多回去後,自會告訴梁太后,天都茂將在汴京設法離間學士,只要興靈不破,萬事可期。」

    「做得好。」石越讚道,一面笑道:「耀德城已被發現,我也等不及耀德城築成之日了。」

    「其實有了溥樂城,便足以護衛糧道。學士築此二城,亦是為長久之計。」司馬夢求笑道:「倒是許多將軍憋了一肚子氣,須早讓他們知道才好。聽說朝廷還專門派了使者來催學士進兵。」

    「朝廷是擔心冬季到來之前,攻不下靈州。」李丁文悠悠道。

    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我也擔心。」

    「學士,種諤大人求見。」侍劍在外面朗聲稟道。

    石越與李丁文、司馬夢求對視一眼,三人皆會意地一笑。石越起身道:「請種大人議事廳相見。」

    種諤懷著一肚子的怨氣與怒氣,勉強與石越見禮後,便開門見山的問道:「石帥果欲許夏人和議麼?」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緩緩放回案上,看了種諤一眼,道:「和戰之策在朝廷。且夏人許我河南之地,且允諾秉常復辟。我既據河南,於秉常有再造之恩,正可緩圖之。」

    「石帥此言差矣。」種諤急得騰地起身,大聲道:「如此必誤國事!」

    「嗯?!」石越臉色不豫,惱怒地望了種諤一眼。

    種諤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但他卻不在乎,只是坐回座位,繼續說道:「如今士氣可用,正當一鼓而下靈州,靈州既下,禹藏花麻可不戰而降。如此三道進兵,渡河而圍興慶府,如此賀蘭山以東,盡為吾有也。夏人議和,不過是緩兵之策,一旦其恢復元氣,再欲圖之便難矣。且以夏人之雄,豈能容河南之地在他人掌握?我縱慾和,實不可得也!」

    「然種大人可知遼人已進河套?」石越冷不丁問道:「若逼其過急,夏人舉國降於遼,我當如何應之?」

    種諤吃了一驚,反問道:「契丹出兵河套?」

    石越點點頭,道:「大宋之勁敵,非西夏,而是契丹。若使二夷合縱,於國家非利也。」

    種諤卻頃刻間已從驚愕間恢復從容,毫不在乎地揮手道:「遼主非愚鈍之人,此時與遼國打仗,雖然大宋之利;然此時與大宋打仗,難道便是遼國之利?!其出兵河套,是知夏國之將亡,而欲分一杯羹。佔據河套,可使興靈、平夏,皆處於遼軍威脅之中,日後與大宋相爭,亦可佔得一絲先機。我軍此時若急攻興靈,遼人坐視而已。」停了一下,又譏笑道:「我軍若攻興靈,下官只憂遼軍以助我為名,而在河套甚至賀蘭以西攻城掠地,讓夏人首尾難顧。石帥莫要忘了,大宋與遼國還有一紙盟約在。」

    石越卻並不為其所動,反譏道:「興靈堅城,若我軍久攻不下,契丹未必不敢趁我之弊。若能大敗我軍,使我元氣大傷,其又懼我何來?如此,吾等豈非大宋之罪人?!」

    種諤霍然而起,怒聲道:「為將者豈能畏首畏尾!天下哪有甚萬全之策?石帥所慮若僅於此,願授下官五萬之師,以一月為期。一月之內,若不破靈州,下官願就軍法!」

    石越望著種諤,良久,緩緩說道:「大人可知軍中無戲言?」

    「雖死無憾!」種諤沒有半點猶豫。

    「好!」石越霍然起身,道:「本帥便給將軍五萬之兵,且使種誼、劉昌祚部助將軍攻城,令折克行率部直取興慶,斷其援軍。限期一月,若一月之內,靈州不破,本帥亦不要將軍正軍法,將軍自縛往汴京聽處置便可。」

    種諤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不可思議地望著石越,半晌,方單膝跪倒,亢聲道:「若攻不下靈州城,下官不敢去見皇上,自己便撞死在靈州城下!」

    熙寧十三年八月下旬。

    靈州冷漠的天空下,遼闊的田野讓人感覺到一種無聲的蒼涼。靈州這座塞外雄鎮,位居黃河與靈州川之交,控賀蘭、牛首二山之險,擁河渠灌溉之利,原本是關隴地區之門戶。然而,自從鹹平五年李繼遷攻破成為塞外孤城的靈州之後,宋軍已經有整整七十八年未曾見這座雄鎮的雄風。這裡卻先後成為西夏的西平府、都城、陪都、總管十二監軍司的翔慶軍司!

    此時靈州城外的田野中,只餘一片淒涼景象。在石越下令以種諤為帥,統率驍騎軍、龍衛軍與宣武軍第二軍、振武軍第四軍共計約五萬精銳禁軍,並節制種誼、劉昌祚部進攻靈州之後,靈州那短暫的僵持被立即被打破了。

    首先是與宣武第一軍一起駐紮在耀德城的宣武第二軍的其餘部隊依次抵達靈州,在他們到達的當日,葉悖麻趁其立足未穩,以優劣兵力向宋軍發動了猛烈的進攻,兩軍激戰竟日,各自折損千餘人馬。夏軍的進攻被挫敗後,宣武第二軍的將領才發現,葉悖麻此次進攻的目的,僅僅是搶割城外的小麥。

    然後,在西路,種誼與劉昌祚燒燬鳴沙城,帶著所獲糧草輜重率部北上,擊破阻擊之夏軍,幾天後進抵靈州城外。劉昌祚到靈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縱火焚燒城外的尚未被收割的麥田。靈州城外,幾乎淪為一片焦土。葉悖麻自知無法與宋軍列陣而戰拼消耗,不敢出戰,只好收縮兵力,閉城自守。好在靈州城只有南北兩個城門,經過長期的準備,城中除了攻守戰具外,糧草、薪柴、木材,甚至石頭,葉悖麻也都已準備得盡可能的充分。他只要以重兵守護好靈州城東北三十里外的呂渡,保障興慶府與靈州之通道,靈州便不置於淪為孤城。

    宋軍卻也不急於攻城,他們在靈州城南紮成兩座大寨,深壕高壘,竟擺出一副持久戰的模樣來。

    但葉悖麻卻非常清醒——宋軍這樣做,只不過是在等待主力的到來。雖然在花結香逃回來的殘部報告發現宋軍在築耀德城後,他便減少了在澣海的部隊。但是餘下的在澣海活動的部隊,還是發現了宋軍的大規模調動。聯繫起萌多的報告,他就可以很容易的斷定,宋軍的主攻,迫在眉捷。

    果然,僅僅五天之後,宋軍的主力便到了。

    葉悖麻站在城樓上向南眺望,可以看到城外旌旗密佈,營寨相連。宋軍軍容之盛,讓與葉悖麻一起在城上觀陣的許多西夏將領都變了臉色。

    「靈州之固,雖十萬軍不能下,何況這區區宋軍。只須堅守數月,本帥便有破敵之策!」葉悖麻慨聲說道,給麾下將士鼓舞士氣。

    然而,恰在此時,一隻烏鴉不識時務的飛過城樓上空,呱地叫了一聲便向北飛去。那絕望的叫聲,讓本就迷信的西夏將士,心中更增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靈州城南。

    宋軍中軍營門大開,隨著一聲聲鼓角高鳴,各營的營門也相繼打開,宋軍各軍列著整齊的方陣,鼓行而出,布列於靈州城外,彷彿是在向守城的夏軍炫耀著自己的軍威。

    種諤在眾將的簇擁下出了中軍大營,一臉的肅然。

    「嗚——嗚——嗚——」

    眾軍見到主將的旗幟,立即一齊鼓噪起來,數萬人的聲音,震得靈州城內的居民都惶惶不安。

    種諤臉無表情的舉起右手,中軍揮動旗幟,鼓噪的士兵便立即安靜下來。

    緊張、興奮的情緒,在宋軍中瀰漫,士兵們都自覺握緊了手中的兵器,每個人都等待著攻城的命令。靈州城上,葉悖麻也向部下下達了備戰的命令。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

    城外城外,安靜得讓人窒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種諤並沒有下令攻城。他縱馬至陣前,指著前面的靈州城,厲聲道:「諸位將士!七十八年前,大宋靈州知州裴濟裴大人被李繼遷困於靈州城中……」

    種諤的話被數十名軍官重複傳唱,清晰的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靈州城內外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為什麼種諤突然提起這樁早被許多人遺忘了的舊事。

    「裴大人以刺指手指,寫下了請求援兵的血書。」

    種諤依然肅穆,彷彿回到了七十八年那場慘烈的戰爭中。

    「然而澣海被李繼遷遮斷,朝廷援軍方至環州,靈州便已陷落,裴大人戰死殉國……」

    「本帥昨夜夢到裴大人,乃知當年為捍衛靈州而戰死的大宋將士之英靈,依然聚於靈州城上,徘徊不散。他們未能等到援軍,致使國家西北雄鎮淪落,其骸骨亦不能得歸於故鄉,故此怨恨難散。他們等援軍等了七十八年!」

    「他們等援軍等了七十八年!」

    種諤硬嚥著,拔劍出鞘,指著靈州城,厲聲喝道:「今天,援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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