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二十六節
    「你從何處得來?」葉悖麻站起身來,目不轉瞬地盯著盤子裡面的東西,一向沉穩的葉悖麻,聲音中竟還有絲絲顫慄。那木盤當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塊寫滿血書的白布,葉悖麻對那些字跡非常熟悉——那是夏主秉常的親筆。血書最後鮮紅的印璽,不僅證明眼前之物絕非偽造,更意味著,這是秉常在被幽禁之前寫的。

    耶寅望著葉悖麻雙手恭敬地捧起血書,微微歎了口氣。血書的內容他自然早已經看過,那是秉常在被幽禁前寫給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亂,並且表示願意學江南錢氏,舉國內附!

    耶寅見到這份血書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那種震驚、愕然、還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感覺,讓他至今都難以平靜。耶寅雅好儒學,仰慕宋朝文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堅定的者。梁氏在己丑政變中成功,秉常被幽禁,許多改制者被殺害,但在耶寅這樣的者心中,梁氏始終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幫助秉常復辟,繼續進行大安改制,是這些人心中最大的夢想。宋軍以討亂臣賊子為名而大舉進攻西夏,如耶寅這一類的西夏人心中的感情都十分複雜。一方面,他們認為沒有宋朝的軍事干涉,就無法推翻梁氏,幫助秉常復辟,而且宋軍舉大義之名,又有仁多澣之邀,真是名正言順,無可指摘;但另一方面,除了極少數天真者外,人人都知道這次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們隱隱約約都意識到了他們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宋軍既然來了,大夏國亡國之禍,就迫在眉睫了。到底是要忠君,忠於自己的理想?還是要忠於自己的族群與列祖列宗所創立的白上國?這是兩難的抉擇。站在宋軍一邊,良心不安;但如果要站在梁氏一邊,卻絕難甘心!

    耶寅當然知道這份血書的作用。

    如果這份血書被公佈出去,所有這些猶豫不決的人,這些對夏主忠心不二的人,這些同情或者大安改制的人,十之八九,都會站到宋軍一邊。

    忠君事主的觀念,絕非僅僅是宋人才有。對於許多夏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夏主秉常,即是白上國。如若秉常下令內附,那麼他們從此就是大宋的臣子。他們只會將亡國之恨,加倍的轉到梁氏身上。

    不過,任何人群中都有例外。

    耶寅就是例外。

    他絕對忠於秉常,大安改制,痛恨梁氏一族,但他同樣也認為,夏國的基業,是列祖列宗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大白上國是祖宗的白上國,並非秉常的白上國。這幾千里的江山,秉常要將它親手奉上給宋朝,這是亂命。真正的忠臣,應當以死相諫。

    如果現在是秉常當政,他耶寅見到這道血書,一定撞死在興慶府的王宮前。但是,現在秉常卻被奸臣亂黨所幽禁著!

    所以,一切責任,都是梁氏的。梁太后、梁乙埋、梁乙逋……沒有梁氏一族作亂,秉常就不會寫這樣的奏章,一切禍源,都始自梁氏!

    「一個今天戰死的小武官身上找到的。」耶寅回答著葉悖麻的問話,「兒子查過這個人的底細,政變前,他是皇上的侍衛。調到西平府不過三個月。他中了三箭,死的時候手緊緊抓著胸口,原來這奏章他一直貼身藏著……」耶寅黯然搖了搖頭,這個侍衛受秉常之令送出奏章,但卻至死沒能完成使命,一定死不瞑目。

    「那你為何不燒了?」葉悖麻將血書放還盤中,轉過身來,凝視耶寅,緩緩問道。

    耶寅低下頭,避開葉悖麻的目光,「兒子不敢。」

    「不敢?」葉悖麻哼了一聲,寒著臉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亂命?!若傳揚出去,西平府軍心不穩……」

    「父親以為我大夏的命運,便在這區區幾尺白布上麼?」耶寅反問道。「西平府守亦破,不守亦破,縱然是兒子不懂兵書戰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敢亂我軍心?」葉悖麻嗔目怒道。

    「兒子要擾亂軍心,這血書便不送到爹爹你這裡來。」耶寅沉聲回道:「兒子若將血書在城門口向諸軍宣示,父親以為沒有人開門迎敵麼?大禍臨頭,父親以為那些將領官吏就看不出來麼?有多少人在心裡暗暗打著主意,現在就只欠個由頭罷了。」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西平府就安若磐石!」

    耶寅昂首凝望著葉悖麻,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半晌,方歎道:「父親不知禍在眉睫,還說什麼安若磐石?!」

    不待葉悖麻說話,耶寅稍停了一下,便繼續說道:「父親困守西平府,一面是宋軍強悍,西平府岌岌可危;一面卻是累日攻城之後,宋軍必將死傷慘重。兒子聽聞種諤為人輕狂好殺,父親守得越久,宋軍死傷越多,城破之日,報復必然越重越狠。保不定就要有屠城之禍。縱然此城僥倖不破,兩國議和,父親殺傷宋軍太多,宋人豈不恨你入骨?只恐和議達成之日,就是父親首級送抵長安之時。」

    「便使父親僥倖又能逃脫此劫,大宋興數十萬之師而來,主上若不能復辟,宋人豈會善罷干休?主上一朝復辟,內則有仁多為恃,外則倚強宋為援,梁氏黨羽,主上縱生啖其肉,亦難解心中之恨——看看這份血書,便知道主上怨恨之深之重!到時候父親又當如何自安?」

    「何況這還已然是上上之結局。大宋皇帝,只怕沒這般好心。萌多過西平府時,石越所提議和之條件,西平府內文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他們隨父親守西平府,是為梁氏賣命,他日主上復辟,此輩小人,豈能不暗懷首鼠?自古以來,武人中都是市儈之輩多,如父親這般忠直之士少之又少,父親豈能指望他們懷忠義之心,與敵死戰?這些人平素尚且不免與敵為市,大樹將傾,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開門迎敵。現時鼠輩所懼者,惟父親一人而已。然父親以為你就能一直鎮壓此輩,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麼?」

    「父親今日之情勢,便如同以一葉孤舟而面對滔天洪水。上則不知道所效忠為誰,下則部屬皆懷貳心。還說甚安若磐石,豈非自欺欺人?」

    耶寅這一席話說完,葉悖麻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一屁股坐回椅中,說不出半句話來。的確,無論靈州城守得住,守不住,他葉悖麻的命運都已注定。不過這些還不是他所擔心的,耶寅最後所說的,才是他最為憂懼的。他自己是個武人,對於武人的本質,他瞭解得比任何人都深刻。西平府的形勢,所有人都看在眼裡,這個時候,他麾下那些將領如果心裡面不打打小鼓,說出來是沒有人肯相信的。所以他幾個時辰前才下達嚴令,諸將無故私會者皆斬。這道命令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私下串連。葉悖麻非常明白這些人的人心,既便他們心裡面想投降,但如果只是單獨一個人,是沒有人敢做的。然而一道命令能起多大效果,他葉悖麻也沒有任何把握。

    「那又能如何?!」葉悖麻搖頭苦笑,喟然長歎,道:「我也別無選擇。」

    「大事若果真不可為,兒子便不來見父親了。」耶寅壓低了聲音,整個人因為過於興奮而微微顫抖著。

    「大事?」葉悖麻反問道,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父親以為仁多澣果然甘心受制於宋人麼?」耶寅沉聲問道。

    「你是說?」葉悖麻此時已對自己這個兒子刮目相看,他雖然不知道耶寅究竟有多少瞞著自己的東西,但是僅僅是剛剛那一句話所暗示的東西,便足以讓葉悖麻看到改變戰局的希望。

    「石越從未信任過仁多澣。」耶寅並沒有正面回答葉悖麻,只是繼續說道,「據兒子所知,西平府外雖然集結重兵,然而有兩支宋軍卻並沒有出現……」

    「哦?」既便是葉悖麻,此時也不能準確的知道城外宋軍的番號。耶寅的話,更加讓葉悖麻對自己這個兒子感到撲朔迷離起來。他這個看起來沒什麼出息的兒子,究竟背後隱藏著多少不為他所知道的東西?

    「這兩支宋軍,是號稱宋軍最精銳的軍隊——宣武軍第一軍與鐵林軍。」耶寅幽幽說道,「兒子敢問父親,攻打西平府對於戰局是否至關重要?」

    「那是自然。」葉悖麻歎道:「宋軍若能攻下西平府,便能佔盡形勢,可以說是勝券在握。」

    「為何如此重要的戰事,石越卻要將宣武第一軍留在耀德、溥樂二城,而將鐵林軍放在韋州。如此精銳之師,為何不為前鋒,反為殿後?!」

    葉悖麻霍然抬頭,望著耶寅。耶寅的反問的確問到了點子上,但是,更讓葉悖麻吃驚的是,耶寅對於宋軍的兵力佈置竟然瞭若指掌!這是連他葉悖麻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麼知道宣武第一軍在哪裡?他怎麼知道鐵林軍在哪裡?

    「你是說石越在防備仁多澣?」葉悖麻冷冷地問道。

    「不錯!」

    「我若是石越,既要猜忌仁多澣,何不令他率部來西平府攻城,坐視二虎相鬥,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耶寅輕輕哼了一聲,低聲道:「其實打一開始,雖然仁多澣屢番請戰,然而石越卻不曾讓仁多澣打過一場仗。仁多澣在我國內威信極高,覬其用心,石越無非是擔心諸多小部族紛紛投降仁多,不免壯大其實力。若驅其為前鋒,反使仁多一族興起,於宋朝而言,又有何益?他開始既不肯用仁多,如今進攻西平府,明明是苦戰,若立即便讓仁多澣出兵,這等用心,豈不讓所有歸順者寒心?況且仁多澣並非愚頑,如何肯輕易就範?這般上下猜忌,縱使讓仁多族之兵來到西平府外,其攻城也必定不肯盡力,當勝負難料之時,宋軍不免有反側之禍。以石越之狡詐虛偽,自然是不肯出此下策。只不過,如今情勢卻未免有變……」

    葉悖麻本是試探自己這個兒子,而耶寅回答中對於石越與仁多澣之間關係的瞭解,更讓他疑竇叢生。但他是何等人物,依然不動聲色,只問道:「情勢有變?有甚變化?」

    「宋軍既然在西平府損失慘重,石越便正好有借口向仁多澣要援兵。而西平府如今已然岌岌可危,自然沒必要讓仁多澣率兵親來。只須不使仁多澣來此,其餘如仁多保忠輩統兵,其縱然有貳心,然而仁多澣人在韋州,投鼠忌器,他們也不敢輕易妄動。此時正是削弱仁多澣之良機,石越豈能不加利用?」

    耶寅分析局勢,對於石越與仁多澣的心思算計,精闢入理,連葉悖麻都忍不住要暗暗讚歎。他知道仁多澣投靠宋人,所謀者無非有二。如果西夏不亡,仁多瀚救主有功,實力最強,又得到宋人,自然從此權傾朝野,不僅仁多瀚搖身一變,取代梁氏成為權臣,仁多族也將成為西夏數一數二的強盛部族。如果西夏竟然亡國,仁多一族的勢力也非但不會削弱,反而會增強。戰爭結束之後,許多小部族都不免要被仁多族兼併吞食。而宋軍又未必能長久在西夏故地駐紮重兵,其統治地方,也不免要依賴仁多澣。依托於宋人羽翼之下,仁多澣不失為一董氈,最差亦不失為河東折氏。小心謹慎經營,一二百年後,其子孫若得機會,縱使成就帝王之業也未必不可能。西夏、契丹之崛起,最初也都曾經依附中原王朝。然而,在葉悖麻看來,石越同樣也是世之奸雄,豈肯替他人做嫁衣?他把宣武第一軍放在靈州道上,阻斷仁多澣北結外援之路;把鐵林軍放在韋州,無異於在仁多澣脅下放了一把尖刃,如此佈置,便是要迫使仁多澣就範,於必要之時,只能聽任其宰割。不過,雖然如此,仁多澣老奸巨滑,葉悖麻卻也相信他斷不會坐視自己勢力被削弱而無所作為。

    葉悖麻的目光再次移向耶寅。

    「仁多澣想必不會任人宰割,石越一定也料不到,他竟然事先在西平府佈置了一招好棋。」葉悖麻的語氣如同寒霜一樣逼人。

    「仁多澣?」耶寅啞然失笑,低頭道:「兒子雖不成器,但區區一個仁多澣,還不足以讓兒子為他賣命。」他神態雖然依舊恭謹,但骨子中卻透著一股驕傲。

    葉悖麻心中依然狐疑。他對於自己這個兒子,的確瞭解得太少了。但是以耶寅所說的話來看,他卻也不能不懷疑耶寅是被仁多澣收買了。他心中疑心既起,耶寅雖然矢口否認,他如何可能輕信?但自覺多問無益,當下只厲聲斥道:「若你果真這麼般沒出息,休怪我不認你這個兒子。」話雖嚴厲,但是臉色語氣,皆已和緩許多。

    耶寅淡淡的笑了一下,神色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兒子是誰的人並不要緊,兒子是死是生,也不要緊。國事如此,要緊的,是大夏國的前途,是主上的命運!如今大夏國的將來,已經全捏在父親手上!」

    說罷,耶寅久久凝視葉悖麻,緩緩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兒子有話,冒死呈於父親面前。父親若見信納言,則是大夏之幸事,主上之幸事;若其不然,請父親斬兒子首級,以激勵軍心。」

    葉悖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說罷。」

    「我夏國立國以來,累歷危難,然而形勢之壞,無過今日者。強敵日迫,有亡國之憂,而主上困於權臣奸黨,諸侯各懷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奸臣,仁多澣之心機亦不可測。李清已死,餘者惟一禹藏花麻,雖然忠於主君,但苦於勢單力孤,才具不足,獨木難支。以兒之見,其降宋指日可待。國事到了這個地步,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足論。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縱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個『亡』字。這數千里江山,幾百年基業,無非是歸趙家,還是歸梁氏亦或者是仁多家之區別。」耶寅一字一句說來,真是痛心疾首,憤懣難已。「況且今日戰局,這西平府眼見是守不住了。為夏國計,為家族計,為主上計,為父親計,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兒子有一愚計,不如利用這一張血書,以奉詔為名,效姜維降晉之計。父親可與宋軍相約,只須宋人許諾不廢主上、保全父親兵權,便即獻城出降。宋軍於堅城之下,損失慘重,見父親願降,兵不厭詐,自然無有不允。他們見此血書,又知我窮困,定然也不會懷疑。諸將本不自安,既見此書,以父親威名夙著,亦可從容鎮撫。父親撫此數萬甲士,請為前鋒自效,以迎立主上復位之名,北上興慶,諸州敢不響應?梁氏土崩瓦解可立待。然後父親只需善撫其忠義之士,擁兵觀望。若宋朝守信,存我社稷,則父親麾下控弦數萬,足以制衡仁多,不致於使主上無依。若宋朝失信,父親可陽為效順,宋軍決不能久駐,待宋人撤兵,父親擇機而動,或奉主上過賀蘭山,或另立新君,與宋朝周旋。仁多澣梟雄,實力未損,豈有不見獵心喜者?如此合縱連橫,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耶寅說完,抬頭望著葉悖麻,靜靜地等待著葉悖麻的答覆。他當然知道他的計劃其實也是有巨大的風險的,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獻出靈州城又被宋人給算計了。但在耶寅看來,這依然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做,是替秉常保存了一支真正信得過的軍隊,為夏國的復興留下了根本。並且,以兵法來說,也是最好的辦法。避開鋒芒正盛的宋軍,暫時表示投順,等待其虛弱的時候再動手,總好過拿著有限的部隊,與宋軍進行無意義的消耗。在靈州城拼掉再多的宋軍又如何?這對宋朝造成的損害遠遠比不上對西夏造成的損害,畢竟,比消耗,夏國永遠比不過宋朝。除此以外,他的計劃還能保存一直與他暗中有聯繫的仁多澣的實力。雖然耶寅覺得仁多澣不可信任,但是仁多澣畢竟是夏人。既然仁多澣在暗中設法想要利用耶寅這樣的「帝黨」,那麼就證明此人還有野心。一個更有實力的仁多澣,將來一定會更多的牽制宋人。

    而且,耶寅還有另外一層不曾說出來的打算。他曾經仔細讀過石學七書當中的《地理初步》,對於地理的概念,耶寅所瞭解的,是其餘的普通西夏人所無法想像的。在西夏,既便是葉悖麻這樣的名將,既便是對於所謂「西域」地區的瞭解,都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但耶寅卻知道,只要能夠保存下來一些力量,如果能夠統一西域地區,以西域為基地,不僅僅完全可以中興大夏,實現他的政治理想,而且還有機會來恢復「故土」。所以,在耶寅的心中,當黨項人可笑的固守著興慶府、西平府這所謂的「塞上江南」之時,實際上是已經徹底喪失了先祖的開拓精神。儘管耶寅篤信漢學,但是他身上依然流淌著黨項人的血。他相信一件事:族人與戰士才是夏國真正的根本,國土雖然珍貴,但只要根本還在,丟掉了,是可以再搶回來的。

    不過,這些想法,耶寅不認為說出來會有什麼幫助。如葉悖麻這樣的西夏人,其實對於西域的歷史與現實都所知有限,他們既意識不到西域的價值,也不會有什麼興趣。

    西平府府衙內的燈燭明暗不定,映照在葉悖麻黝黑的臉上,顯得更加深沉難測。葉悖麻右手輕輕摩挲著佩刀的刀柄,思忖著耶寅所說的話,也猜測著自己這個兒子真正的身份。

    靈州城內城外不同的人都在各自緊張的謀劃著。這座西北的軍事重鎮卻只能無奈地躺在夜色的懷抱中,任由夜晚的秋風,輕輕地撫平著白日戰爭所帶來的創傷。在靈州城頭連夜修補攻守戰具的工匠役夫們,不時地發出一些聲響來;巡夜的士兵打著火把走來走去,無精打采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希望。

    守不住,打不過,不能跑。儘管仗只打了一天,但是這樣的境地,卻讓最勇敢的西夏戰士都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

    守在最前線的人,對於戰爭的勝負其實是最敏感的。現在,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惟一的希望,便是這個夜晚長一點,再長一點。

    然而漫漫長夜,終會天明。

    宋軍大營中。種諤鼾聲如雷。

    第二天清晨。

    種誼、劉昌祚等一干宋軍將領在種諤帥帳之外叉手靜候,一個個面露尷尬。中軍官早已傳下帥令,除非西夏人出城或者有聖旨到達,發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吵他睡覺。眾多將領一大早趕來點卯,此時既不敢違他軍令,又不知種諤何時醒來議事,誰也不敢離帳回營,只得在帳外等候,勉強忍受著種諤那如雷鳴一般的鼾聲。

    眾將雖然明知道種諤如此做作,無非是要進一步穩定軍心,顯示宋軍已然勝券在握。但對於一向性情顯得急躁的種諤在這種情況下居然真的睡得著,並且還能睡得如此之香甜,心裡都是十分佩服。說來奇怪,在帳外聽著種諤的鼾聲,儘管一開始覺得做作甚至是不耐煩,但是久而久之,漸漸地連這些將領們,也開始相信種諤對於如何攻取靈州城,一定已經早有計劃。

    種諤這一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終於起床,召集眾將入帳議事。

    行禮參拜之後,種諤環視眾將,半晌,開口說出一句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話:「某知道你們在想什麼。然,靈州城能否攻破,四日之內必見分曉!」

    不待眾將說話,種諤已將目光投到種誼身上,「種誼!」

    「下官在。」種誼連忙出列。

    「令你自振武第一軍、威遠軍中,挑選五千精壯敢死之士,三日之後,由你親自統率攻城。」

    「下官遵令。」種誼高聲唱喏,領了將令。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主攻的任務,一定要輪到振武第一軍的。

    種諤點點頭,不再理會種誼,「除種誼五千精銳許每人配一枚霹靂投彈外,諸軍所有震天雷、霹靂投彈、猛火油,全數上繳。自今日起,三日之內,集結所有攻城炮、床弩,用火器、石彈猛攻靈州城。老子不管靈州城面上是怎樣設計,不管葉悖麻有何伎倆,攻城炮先向靈州城拋出所有猛火油,再給老子不停地用震天雷炸他直娘賊的!城牆也好,城內也好,不必區分,一律都炸他娘的!老子不信炸不死,燒不絕那些狗娘養的西賊!」

    他罵得興起,拔出劍來,一劍砍在帥案上,獰聲道:「三日之後,老子要靈州城頭,變成焦土!」

    種誼與劉昌祚悄悄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兩人都看到同一個詞語:「賭徒!」

    眾將陸續散去之後,種諤正待出帳,抬頭卻見種誼還站在帳中未去。種諤看了種誼一眼,知他定是有事要私下裡商議,便又坐回帥椅,問道:「壽翁,有何事要說麼?」

    「若四日不能攻破靈州,太尉欲如何?」種誼直視著種諤,開門見山的問道。

    「嗯?」種諤疑惑地望著種誼。

    「如若四日之內,我軍無法攻克靈州,太尉要如何應對?」種誼再次問一了遍。

    種諤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道:「四日之內,靈州必破。」

    「為將者廟算,未算勝,先算敗。」

    「那只是壽翁你的為將之道。」種諤不以為然的回道,「吾家兄弟領兵,各有千秋。然殊途而同歸,只要能打勝仗便可。」

    「太尉當三思而行。我大宋自元昊以來,屢遭敗仗。諸軍要重樹軍威,正要自一場一場的勝仗中積累。若靈州有不測,不僅連累整個戰局,對諸軍士氣之打擊,亦將遠過拱聖軍之敗。朝廷方倚重太尉,太尉不可辜負皇上、朝廷之望。如今靈州一城,直如我軍砧上之魚肉,而太尉何苦急在四日之內要決勝負。」

    種諤哈哈大笑,伸手指著種誼,笑道:「壽翁擅守,卻不知攻堅城之要。靈州這等堅城,正當一鼓作氣,趁士氣高昂之時,一鼓而下。否則,便只好曠日持久,為圍困消耗之計。大軍壘於堅城之下,攻不能克,戰不能勝,寒冬將至,轉運艱難,士氣必然低落。若到那般田地,才是禍不可測。若換旁人為將,要如何攻克此城,我不得而知。既以我為將,五日之內我若攻它不下,給我五個月亦是枉然。壽翁你用兵,擅長以柔克剛,以持久取勝。卻不知我用兵,卻喜歡孤注一擲,一把定輸贏。」

    他說罷,不待種誼多說,已然按劍起身,決然道:「壽翁不必多言。三日之後,你若戰死在靈州城頭,我便親自披甲攻城。且看是葉悖麻盾厚,還是吾劍利!」

    他話音剛落,靈州城中,便傳來巨大的轟隆之聲。成百上千的震天雷,在靈州城內外接連爆炸,那種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種諤的中軍大帳都簌簌作響。

    種諤掀開帳簾,快步走出帳外,抬頭向北望去,只見靈州城內外,到處都是火光、硝煙。落在靈州城內外的震天雷,如同連綿不斷的雷聲,響個不停。宋軍開始還只是試探性的判斷著落點、震天雷引線的長度,進行小規模的攻擊。待到熟悉之後,便開始大規模的齊射。行軍參軍們將靈州城牆劃分成數十個區段。投石機與床弩在巢車的指揮下,每次只覆蓋攻擊其中的一兩個區段,數以百計的震天雷在靈州城的一個個區域集中爆炸,每次都能保證至少十幾枚震天雷能落在城面上,對守軍造成最大幅度的殺傷。巨大的爆炸聲也是恐怖的武器,瞬時便能將沒有經驗的守軍震聾。落在城牆上的猛火油被爆炸點然,燃起熊熊大火,秋天本來乾燥,城牆上面木製的攻守戰具一旦被點著,就不可遏制地燃燒起來。靈州城上,亂成一團。

    種諤傲然注視著正在黃色曠野上面燃燒的靈州城,嘴角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

    「攻城炮每隔一個時辰停一陣,龍衛軍第一營與第二營輪流佯裝攻城。要讓葉悖麻摸不清我們的意圖,猜不透我會在何時主攻!」

    興慶府。城外三十里,旌旗飄揚,槍戟森嚴。數千夏軍列成整齊的軍陣,簇擁著許多紫衣金帶的文武官員,正在翹首南望。為首一人,正是西夏國相梁乙埋。

    宋軍兵臨靈州之後,西夏的這座首府便開始了經常性的戒嚴。即便是在大白天,城門也經常緊閉,只在固定時間段放人出城樵采放牧。城內所有的男子,從十五歲到七十歲,只須入了丁籍,便全部拿起了弓箭,準備與宋軍決一死戰。梁乙埋與梁乙逋父子此時親自掌握著西夏餘下的全部軍事力量,二人就算是在興慶府中出入,隨行也一定會跟隨數以百計的全副武裝的精兵,擺如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梁乙埋父子在某些方面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他們非常清楚西夏弄成如今之局面,國內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能殺他們而後快。宋軍的每一次勝利,每一步推進,在將西夏推向滅亡的同時,也在動搖著他們的統治基礎。

    一個月前,梁乙埋設計誅殺了十多名平素對他不滿的州縣長令,借此震攝那些蠢蠢欲動、手握兵權的部族頭領。

    但是,對梁氏家族不滿的暗流,在興慶府不是被壓制住了,而是更加洶湧。

    這種情緒,隨著萌多回到興慶府,帶來石越開出的條件後,變得愈來愈難以抑制了。

    為了緩和內部日益尖銳的矛盾,也因為靜州馬上就要變成戰爭的前線,梁乙埋終於被迫派人去將被秘密幽禁在靜州的夏主秉常迎接回興慶府,擺出一副要還政於秉常的姿態。

    梁乙埋希望緩和的姿態,能夠欺騙一部分人,緩壓一點內部的壓力,將矛盾指向宋朝。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讓步反而讓那些夏主秉常的人看到了希望,要求梁乙埋罷相、秉常立即親政與宋朝議和的呼聲越來越大,並且逐漸公開化。

    這一天,就是秉常車駕回到興慶府的日子。雖然擔心出事,但梁乙埋還是安排了重要官員與他一道出城相迎。無論如何,梁乙埋都知道他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資本去刺激那些忠於秉常的人了。

    秉常絕料不到他這麼快就有機會重新回到興慶府,更料不到當他再次回到興慶府之時,他的國家已經面臨著亡國的危險。儘管他曾經親筆寫下給宋帝的奏折,表示願意舉國內附,但是一旦冷靜下來,卻沒有人能甘心面對這樣的結局。

    被幽禁於靜州之時,梁乙埋杜絕了他與一切文武官員的來往,只是特意挑選了一些高僧陪伴秉常,給他講經說禪,陪他打發時光。西夏貴族階層有篤信佛教的傳統,秉常本來也是信佛的。很快,秉常便與這些高僧們建立了密切的關係。其中,尤其得到秉常信任的,是承天寺的明空大師。雖然秉常也知道明空同時也是梁太后與梁乙埋所信任的高僧,但是在秉常看來,明空的確是有道高僧,並非一般世俗的和尚可以相比。

    明空除了陪秉常講經之外,還會和秉常講他求經時的見聞,以及種種聽來的奇聞異事。偶爾,他也會冒著危險向秉常透露一些外間發生的事情——這是梁乙埋最忌諱的事情,秉常對於戰局的發展不至於一無所知,全是靠了明空大師的忠心。

    而此時,陪伴著秉常從靜州返回興慶府的,也是明空。

    望著遠處迎接自己的文武官員,秉常的思緒又回到出發之前。

    「大師,你說我果真還有機會親政麼?」瑟瑟秋風,吹得秉常的披風呼呼作響。

    「阿彌陀佛。」明空雙眉低垂,合什道:「陛下須按捺得住。」

    「按捺得住?」

    明空微微額首,「便是要耐心。鳥無翼必不能高飛,陛下此時,還有羽翼否?若不能厚培羽翼,親政又如何,不親政又如何?」

    「那我回去又有何用?」

    「因為回去就有機會,不回去則一點機會也無。」

    「機會?」

    「如果能達成和議,陛下恭謹的事奉宋朝,借助宋朝的威望來鎮伏國內。重用仁多澣,利用仁多澣與梁國相的矛盾,維持朝中的平衡。陛下再施行善政,留意人材,未必不能做個中興之主。」

    「大師這樣的人材,遁跡空門,實是可惜。」

    「阿彌陀佛。」明空的笑容依然是那般和謁,「在空門是修行,在官府能行善政,也是修行。貧僧所信奉者,惟『慈悲』而已。陛下果真能親政,還盼不望今日之語,能以慈悲為政。」

    「我不會忘記的。」

    號角與胡笳之聲響起,將秉常的思緒拉了回來。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梁乙埋率領著眾文武大臣,向著秉常三呼萬歲,大禮參拜。

    「國相與眾卿都平身罷。」秉常朗聲回了一句。萬歲?秉常在心裡自嘲著:不知道這「萬歲」還能叫上幾天?夏國的帝號本來就沒有被宋遼所承認,眼見著這「夏國王」的尊號,遲早也要識趣地取消吧?

    「謝陛下。」

    秉常中規中矩的被梁乙埋迎接著,返回興慶府,彷彿他不是從被幽禁的靜州回來,而僅僅是出去打了一次獵。

    現在是裝聾作啞的時候。

    秉常望著興慶府那熟悉的城牆,在心裡暗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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