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八集 第08節
    次日清晨。

    風和日麗。

    瓊林苑。

    號稱「千重翠木開珍囿,百尺朱樓壓寶津」的瓊林苑,是汴京四大園林之一,位於順天門外道南,俗稱「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園林中最讓宋朝的士大夫感到親切的所在。因為他們進士及第之後,宋廷都會在此處大宴進士,稱為「瓊林宴」。對於宋朝的讀書人而言,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因此瓊林苑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總是十分美好。此時未及三月,與瓊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開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內,但是在瓊林苑與金明池之間的大道上,卻是車馬盈道,擠滿了翹首以待的東京市民。而在瓊林苑內,新裁的叢叢綠葉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齊,一面談笑,一面等待著石越的到來。

    呂惠卿身著紫袍玉帶,頭頂梁冠,正笑瞇瞇地與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閒聊著。朝中諸大臣中,司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參加這次禮制所無的郊迎。此外還有十餘位素以方直著稱的大臣、諫官、御史也一齊稱病,因此都沒有出現在瓊林苑。范純仁雖然到場,卻是一直默默站在不顯眼的地方,既不發一言,臉上也不曾露出過一絲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一片樹葉發呆。似他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幾位之多。

    樞密使文彥博則與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呂惠卿一面說著話,一面假裝不經意的觀察著眾人的神態,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遠是不變的得體與溫和。

    安惇遠遠的望了呂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隨即分開,各自露出會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呂惠卿的對話:「相公以為石越是當來,或是不來?」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辭了三次,雖然皇上沒有答應,然石越連洛陽城都不曾進,其不赴瓊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齊聚瓊林苑相迎,若石越來,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韜晦;其不來,亦是他矯揉造作,不知謙退。其來與不來,又有甚要緊?」

    安惇不覺笑了起來。

    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眾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中走來。呂惠卿見著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子明為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干文武官員也連忙隨著呂惠卿、文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文彥博及眾大臣見禮。

    呂惠卿回了禮,笑道:「一別兩年,子明更見沉穩。」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中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中,可以破數十萬兵……」

    「越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英勇善戰而已。越不過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豈有偶然?子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將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為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於謀劃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諤、種誼、姚兕諸將,皆可謂有大功於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讚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於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為此番緣邊諸將,何人功績最著?」他品秩低於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須尊稱為「公」。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將品而論,越以為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為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跡,京師尚無人知曉。眾人見石越如此抬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眾人心裡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裡說出來。

    石越顧視眾人顏色,已知其心。他已經瞭解到狄詠的事跡,頗為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韜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則燭火竟為布所滅;而其上策,則是置於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至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為意……」石越心中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將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跡。

    狄詠之事,本來頗為感人,自石越口中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眾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眾人莫不扼腕歎息。

    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范純仁亦忍不住讚歎道:「此真將軍也!」

    頓時,附和之聲響起一片,每個人都重複道:「此真將軍也!」「此真將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頊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面。李向安微微躬著腰,與幾個內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趙頊前面的書案上,擺著一份奏章,這份奏折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面還沾了幾點血跡、淚跡——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面只寫了寥寥幾行之字,行文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於朕。」趙頊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折,黯然歎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為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頊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時候,隱隱的,他竟有些愧疚,彷彿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跡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中,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為在他的字跡中,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頊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裡會想到什麼?是什麼力量與信念支撐著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為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牘的讚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讚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內,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捲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將石越忘記。

    趙頊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只不過其中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顥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先狄將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於悲疼,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將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為蘭台令,只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御史中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做為法律條文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面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遵旨。」

    「安卿求見,又是為了何事?」

    安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雙手捧著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頊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折,遞給趙頊。趙頊一面翻開細看,安惇一面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寧九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歷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之於秘閣。開封府官立圖書館亦有收錄。臣雖不才,然好讀書,自漢以來,目錄之書為治學者所必讀,此所謂學問之門徑也。故臣亦曾翻閱此書,知此《總目》,其志不校」

    「哦?」不僅趙頊停下了對奏章的瀏覽,訝異地抬起了頭;連鄧潤甫也顯得十分吃驚。有宋一代,學術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錄便是從宋朝興起。因為目錄學自漢朝出現以來,可以說是治學之門徑,不懂目錄學,幾乎便無資格言「學術」二字。趙頊雖是皇帝,卻向好學著稱;鄧潤甫學問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謂《白水潭學院圖書館藏書總目》的修成,在學術上,毫無疑問是一件盛事,因此趙頊還曾經加以賞賜。

    但是二人卻難以想像,一部目錄學著作,竟會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評語。

    「《白水潭藏書總目》收錄古今書目計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於《崇文總目》,號稱網羅天下之書。此書既已問世,則此前目錄之書,皆成廢紙。日後學者所宗,無非此書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趙頊笑道:「《崇文總目》雖是仁宗時官修目錄書,然遲早有一日要過時。不過短短數十年間,新增書目竟已翻倍,實是出人意料。」

    「陛下聖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然而臣以為,《白水潭藏書總目》之分類,卻頗有可議之處。」

    「縱有可議之處,似亦不必論之於朝堂之上。」鄧潤甫十分的不以為然。

    「若是《白水潭藏書總目》將《尚書》與《樂經》不列於經部而歸於子部,而將所謂『石學七書』及《三代之治》獨列一條,立於經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問道。

    「什麼?!」鄧潤甫呆住了,「啪」地一聲,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脫手掉到了地上。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跪倒撿掉,向趙頊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卻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儀,趙頊兀自喃喃重複道:「剔《尚書》與《樂經》入子部,以石越之書入經部?」

    安惇所說之事,對於宋朝人來說,委實太過震憾。自從漢武帝立五經博士以來,一千多年的時間,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外加《論語》、《孝經》,一直牢不可破地成為華夏文化意義上的憲法。雖然不能說無人置疑,但是卻當之無愧的是諸夏乃至周邊國度頂禮膜拜的對象。而自目錄學「經史子集」四分法出現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妄自在「經部」加入別的內容——這不是附庸在六經條目下的傳疏之書,亦不是所謂的「小學」之書,而是與六經光明正大的並列於經部之下!

    《白水潭藏書總目》的確是私修之目錄書,但是它收錄之書既全,則遲早要完全取代《崇文總目》,成為天下學者最基本的工具書。換句話說,遲早有一天,天下學者都要接受一個事實——「石學七書」是與《易經》、《春秋經》、《禮》、《詩》居於同等地位的著作。

    「來人!」片刻之後,趙頊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去秘閣取《白水潭藏書總目》來。」

    「遵旨。」內侍們慌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趙頊目送內侍匆匆離去,雙眉緊蹙,背著雙手,思慮著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無論是趙頊,還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覺是敏銳的,而無論《書》、《樂》出經部入子部,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的確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這畢竟是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向經學的地位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並且,這種挑戰還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幫學者的。但是《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絕不止於此,當然,這是一心一意關注著權力鬥爭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再次打破了「經史子集」的四分法,將天下書籍,分成了十餘個大部,數百個條目。其中「石學七書」雖然冠冕堂皇列入經部之中,但是在中國的目錄學著作中,同時也頭一次出現了與「經史子集」並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細分了算術、物理、博物諸多條目——這在學術史上的意義,是再怎麼強調也不過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分明理、格物兩院以來,八年之後,「格物學」終於正式獲得了學界的承認。

    但是趙頊與安惇自然都不會關心這些。

    甚至他們也並不關心《書》、《樂》被剔出「經部」。《尚書》已經飽受置疑,而《樂經》早已失傳,《崇文總目》中歸於《樂經》之下的,不過都是些音樂書籍而已。它們被劃入「子部」,固然很震動,但嚴格來說,並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若是石越的《論語正義》歸於「經部」的「論語」條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還不足為怪。但是最初被譏為「雜學」的「石學七書」,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經部」之下而獨成一條……

    趙頊突然間感覺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學者們這樣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不相信象程顥、程頤這樣的人物會俯首聽命為石越搖旗吶喊,但是他亦不敢確信——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天下的學者幾乎全都額手稱慶。程顥與程頤的忠誠,就那麼值得信任麼?

    「安卿……」

    「臣在。」

    趙頊望著安惇,卻又結舌說不話來。他心裡其實只是莫名其妙的慌張,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擔心石越成為王莽麼?似乎是有點可笑。懷疑白水潭的學者們與石越勾結麼?但是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大宋朝沒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詔將一大批站在學術頂端的學者全部抓起來拷問——這道詔書發到任何機構,都注定會被大臣們毫不客氣的退回。趙頊完全可以想像到司馬光的口水噴到自己臉上,呂惠卿苦口婆心、文彥博聲色俱厲的情形……況且,趙頊並非昏庸的人,整個白水潭的學者全都與石越勾結這種事情,實在也是過於的不可思議。

    但是,趙頊依然感覺到慌張。那種慌張的感覺,十分的真實,十分的明顯。

    有這樣感覺不僅僅只有趙頊,御史中丞鄧潤甫到此時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一臉的倉皇失措。

    趙頊努力想鎮靜下來。

    「陛下。」安惇倒是顯得十分的沉靜,他緩緩說道:「臣還聽到過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無論如何,趙頊都想說一些話,這樣可以吁緩心情。

    「熙寧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兩個月,他曾經在白水潭的梅齋佔過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學」的大家,其「數學」天下聞名,他去世雖然只有一年,但是有關於邵康節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傳。此時安惇說到邵雍占卜,趙頊與鄧潤甫都不由得凝神側耳,問道:「占是何內容?」

    「究竟是何內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據說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覆念著這一卦的結果——『地道無成』!」

    「地道無成?」趙頊喃喃道。

    鄧潤甫偷窺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著說道:「地道無成,出自《易經·坤卦·文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此是何意?」雖然讀過《易經》,但是趙頊對這句話的意思,卻有點拿不準。

    鄧潤甫紅著臉,搖頭道:「此句意義深奧,臣亦不能明其義。」

    「安卿可明其義?」趙頊轉過臉來,注視安惇,詢問道。

    安惇欠身道:「《易經》藏聖人之學,博大精深。臣豈敢言『明其義』?只是傳聞邵雍此卦,是專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種種說法,或謂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謹守臣道,則能得善終。或謂此卦當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則不可守臣道……」

    「大膽!」趙頊臉色立時鐵青。

    「臣該死!」

    「請陛下息怒。」

    安惇與鄧潤甫立即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爾是從何處聽此謠言?!石越乃國之重臣,朕豈能容這等撲風捉影之構諂?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敵國下懷,卻是爾等之罪!」趙頊伸出食指,指著安惇,怒聲斥責。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搗蒜一般的叩頭,但是卻並沒有十分驚惶。

    鄧潤甫一面跟著安惇叩頭,一面卻還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趙頊死死盯著俯拜在自己腳下的安惇與鄧潤甫,臉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揮了揮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後誰再離間朕與石越君臣之義,朕必不容他1

    惇與鄧潤甫叩頭答應著。又向趙頊行了禮,叩拜著退出睿思殿。

    趙頊目視著二人離開之後,忽然長吁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發起呆來。李向安與幾個內侍垂頭叉手侍立,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一會兒,往秘閣取書的內侍搬著厚厚幾卷本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揮著內侍將書小心擺在趙頊跟前,方輕聲喚道:「官家。」

    「嗯?」趙頊驀地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書已取來了。」李向安一面說著,一面小心地將《白水潭藏書總目》第一卷翻開,攤平了移到趙頊眼前。

    趙頊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書來,嘩嘩地快速翻閱著,沒翻到幾頁,果然見《經部》之下,赫然列著「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條,他又回過去翻了幾頁,《論語正義》亦列在《論語》條之下。換句話說,石越的著作,絕大部分都被歸入了「經部」。他心煩意亂地將書丟在案上,又開始發起呆來。

    石府。

    石越的目光掃過府中的景物,只覺得這裡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讓人感到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從一個白雪皚皚,朔風刺骨的戰場來到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城市,自會使人有一種一下子徹底放鬆下來的感覺。雖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潛伏著的危險,較之環慶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公子。」石安在石越身後憨厚的喚道,「司馬大人來訪。」

    石越正想著心事,卻被石安打斷,沒聽清楚他說些話,便帶著幾分責怪說道:「不是已經說過閉門謝客麼?」

    但是石安卻沒有離去,依舊站在石越的身後,對石越的這個回答,他大為吃驚,但見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擾,因此也不敢再說,只是猶猶豫豫的站著,不確定是不是還要再說一次。石越卻沒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後花園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隨便堆放著幾本書卷與一卷絹軸。石越信步走過去,先拿起絹軸,打開來,原來是一幅《千巖萬壑圖》,筆法甚是縱橫蒼老,堪稱上品。但是石越細細望著,卻見畫上既無印章,亦無落款,不由暗暗奇怪。當下把畫放到一邊,再去看書時,卻見幾本書上,封皮之上大多題著《白水潭藏書總目》,此外還散放著一本署名為桑充國的《天命有司》。

    「這是二公子與成安縣君留下來的,他們等了一個上午,因見公子一直沒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說好了晚上再過來。」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連忙解釋道。

    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還站在這裡侍候,又笑道:「這邊沒什麼事,你不用在這裡陪我。待侍劍從桑府回來,讓他直接來找我便好。」

    安答應著,又遲疑了一會,終於才忍不住的問道:「公子真的不見司馬相公麼?」

    「什麼?」石越吃了一驚,「司馬相公?司馬君實?」

    「便是司馬君實相公。」

    「如何不早說?」石越一邊跺腳,一邊隨手將手中的《白水潭藏書總目》丟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趕去,口中還埋怨道:「唉,怎好讓他久候?快快有請。」

    石越走到府門之時,遠遠便望見司馬光穿著一件最常見的棉布衫袍,簡單的束了一根布帶,氣定神閒地背著雙手,在石府門前等候著,臉上既無不滿,亦不見急躁。他的衣著雖也十分簡樸,但是卻不像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乾淨。甚至連頭髮鬍子都修飾得一絲不苟。

    讓堂堂的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在自己府前等了這許久,石越實在不由得臉紅,他快步走到司馬光前面,長揖道:「讓君實相公久候,實是失禮,還望恕罪。」

    「無妨。」司馬光抱抱拳,淡淡說道,臉上神情似乎無喜無怒。

    「請相公入府敘話。」石越一面說著,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廳,雙方分了賓主坐下,僕人上茶,司馬光都再無多餘的話語。石越也只是客客氣氣,絕不多問。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馬光便將茶杯放下,看著石越說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驛館,到今日在兩府敘職以後,方才回府。先公後私,讓人欽佩。」

    「不敢。」

    「子明為國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卻始終如一,謙讓自持,亦屬難得。」

    「我本無寸功。上則是皇上洪福,下則是軍民效命;內則是相公籌措糧餉,外則是諸將英勇奮戰。我不過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過謙。」司馬光擺擺手,道:「一場大勝要有這般容易,韓絳為何會大敗而歸?我亦出知過永興軍路,陝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遠勝於我。我素知子明謙謹老成,是國家之幹材,故此才來和子明說幾樁要緊之事。」

    「願聆教誨。」石越恭敬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緩緩說道:「昨日百官於瓊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見子明。但是臨時卻突然改了主意。

    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震動,臉上卻不肯露出一絲半點異色來。司馬光所說之事他早已聽聞。當年他從杭州歸來,皇帝要見他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詔回京敘職,雖然說是極盡榮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見,但若從寵信上來看,其實反倒不如當年從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時,又突然說要延期一日接見,更讓人感覺到一種不安。

    「不是因為太皇太后鳳體違和麼?」

    司馬光凝視石越,搖了搖頭,歎道:「皇上欲為有為之君,即位以來,若非龍體不適,無一日不曾召見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見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強笑道:「集英殿與睿思殿,畢竟不同。」

    「誠然。」司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實則我來,主要亦不是為了此事。子明可曾見到剛剛刊行的《白水潭藏書總目》?」

    「適才見到過,卻還不曾翻閱。」

    「先是《天命有司》,然後便是《白水潭藏書總目》,這段時間,桑山長與白水潭群儒是鐵了心要將士林攪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覺訝異,心中又隱隱有一點興奮。桑充國這部新書,他也沒有來得及讀,但是司馬光都說出「天翻地覆」這樣的形容詞來,可見這部書絕不一般。

    司馬光卻也吃驚地望著石越,似乎在訝異為何石越連這部書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會,方才釋然,道:「子明遠在陝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說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說仁政是朝廷之責任,而非朝廷之恩賜。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雖有金書玉冊,亦為非法。百官之權力來自於天子,天子之權力來自於萬民,固百姓有權斥責評議官府之不當云云。桑山長此語,可謂深得吾心。」

    石越聽司馬光介紹《天命有司》的內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語,心道:「這不是《社會契約論》的宋朝版麼?」他沒料到桑充國竟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歡喜。又聽司馬光似笑非笑地說道:「雖是如此,桑書一出,士林爭議便起。有謂之為聖者,有斥之為妄者。

    而取桑山長之說者,亦有人借此指責足下……「

    「指責我?」石越吃了一驚。

    「是有指子明不當擅開邊釁者。議者以為,守邊衛國,是為大義仁政;而擅興兵事,是《司馬法》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者,絕非仁政。陝西路內政百弊而不治,反興兵事,是捨本逐末,雖勝不足喜。」

    石越望著司馬光,笑道:「然則相公以為如何?」他素知司馬光的政治主張,此時不過是借他人之口,來當面批評自己而已。

    「國家財政艱難,非興事之時。縱有收復靈夏之意,亦當厚養民力以待時。」司馬光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來找石越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勸說石越萬萬不可少壯派的繼續開戰主張。

    「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願以陝西一路為相公言之。陝西路弊政百端,歸根結底,是源於西夏之患。陝西有西夏之患,固不得不養兵,不得不勞民力。既養兵勞民,則百姓不得休息。故越以為,要除陝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邊患。西夏之邊患除,則陝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則不免愈想養民力,而西賊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陝西一路而至全國,亦是如此。朝廷財政之所以困難者,在於養兵過多。養兵之所以過多者,在於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則朝廷財政,終是難以徹底好轉。」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話,要說服司馬光的,此時正好藉機說出,見司馬光皺眉沉思,又笑道:「守邊衛國,確是仁政。但守邊衛國者,並非坐守邊城方是守邊。太祖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邊衛國耳。相公可知何謂『好戰』?」

    「請子明言之。」

    「凡不知為何而戰,不知何時可戰,不知何時當止者,雖只一戰,亦可謂之『好戰』。凡知為何而戰,知何時可戰,何時當止者,雖百戰而不得謂『好戰』。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與西夏之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而是以戰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內,無力侵我邊境。則陝西一路之軍民,乃至於大宋全國之軍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則吾可於當戰時戰,當止時止。相公當知,但凡胡狄蠻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懷德,若不將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當成懦弱可欺之態。」

    司馬光聽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這一句話,已是將心中一塊大大的石頭放了下來。他來找石越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為國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則是因為對西夏之戰和,石越的意見絕對舉足輕重,司馬光一心為國家考慮,實在害怕再起戰端,拖累國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見石越之前找上門來,與石越詳談一次。這時石越的態度既已十分明確,司馬光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輕鬆,連連點頭,讚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過為自己的政策辯護,聽到一向保守穩重的司馬光也連連贊同,也不禁十分高興。頓時,二人談話的氣氛竟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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