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隻椅子——其中一隻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拼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後,只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麼,他現在卻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迴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何畏之現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衛尉寺的武官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懷疑與猜測。何畏之雖然受過當今皇帝的表彰,但是與他一起守衛環州的狄詠戰死了,而他卻被俘並平安歸來,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認為他缺少節義了。更何況,何畏之還是大理人!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那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勳。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中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地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中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
忽然,門外廊下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何畏之是習武之人,聽覺銳於常人,他聽到其中數人步履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且有一定的節奏,已知來人非常有教養,絕不會是衛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測來人的身份,卻聽那腳步聲在自己這間房前停住了,「吱」地一聲,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幾個男子出現在門口。
「石大人!張大人!」何畏之完全沒有料到石越與張守約會來此處,十分驚訝地望著門口。
石越含笑望著何畏之,微微頷首,與張守約一道信步走進屋中,隨行而來的軍法官與侍劍則在門外等候。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那斷成兩截的毛筆,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來落在何畏之身上,沉聲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敗軍之將,不受責罰,已是萬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氣卻溢於言表。張守約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被俘,對於他這樣的士大夫來說,始終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先生守衛環州,功勞不小。對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過的。」石越溫聲說道,「不過軍中制度規矩如此,卻也不可以廢了。望先生能體諒這中間的苦衷。若中間有得罪處,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說完,石越向何畏之認真地長揖一禮。
何畏之再桀驁,也是名利場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這一禮,連忙側身讓開,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殺在下了。」這一拜一讓之間,何畏之的怨氣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說道:「勝敗是兵家常事。先生與狄將軍以少敵多,雖然不勝,亦為國家功臣。某來此,一是問先生安好,也讓先生得知,朝廷並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請教先生有關狄將軍戰死之事……」
何畏之聽石越問起狄詠之事,立即便回想起當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但狄詠自殺前的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聲說道:「當日我與郡馬守城……」當下細細和石越說起環州之戰的過程與細節來。
何畏之是親歷之人,又是當時城中僅次於狄詠的官員,自他口中說出來,許多關於環州之戰的細節,都是十分的詳細。石越與張守約直聽得驚心動魄,又覺得折腕不已。聽到狄詠為滿城百姓而自殺之時,何畏之神色慘淡,石越與張守約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歎惜,雙眼都是噙著淚花,強忍著才沒有墮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齒。
「……郡馬自殺之後,在下便率領騎馬的將士突圍,奈何西賊勢大,前後衝殺十餘次,皆不得脫困,突圍的兒郎十之八九,都戰死殉國。在下身上揣著郡馬的遺表,卻不敢就此戰死,使郡馬之事跡不得流傳於天下後世,不得已而詐死,妄圖僥倖。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將慕澤甚是狡猾,竟被其識破……」何畏之說到此處,臉亦不自禁的紅了一下,他潛意識中,也以為被俘是甚可恥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本用黃綢包得嚴嚴實實地奏折,遞給石越。一面說道:「這便是郡馬的遺表,要請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講宗嶺,略得虛名,仁多澣懷梟雄之志,欲將在下收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禮。但愚雖是邊鄙之人,無郡馬之忠烈,卻亦不屑為貳臣。故此一直堅拒。不過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馬遺表。」
石越雙手接過狄詠遺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懷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沒。」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興索然地搖搖頭,道:「某能不負郡馬所托,庶幾可無憾。敗軍之將,安敢論功。」
石越知道當時人的觀念如此,一時半會也難以改變,當下不再多說。問道:「先生以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會,道:「仁多澣貌不出眾,其為人,唯利是圖,不知忠義廉節為何物。然見風使舵,善識時務,頗具幹材,亦不可輕視。我觀其人,不得機會,不過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梟雄也。」
石越點點頭,想了一會,抬頭注視何畏之,目光閃爍,問道:「其遣仁多保忠來致修好之意,先生以為如何?是詐?是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石越低聲重複了一遍,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這只是在下的淺見。我以為仁多澣此人,我強,則其雖詐亦誠;我弱,則其雖誠亦詐。」
張守約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笑道:「如此豈非一十足之小人麼?我與仁多澣打過交道,只覺此人貪利,但治軍嚴整,頗親近大宋,亦甚講信用。」
何畏之也不辯解,只是注視石越。卻見石越垂首思索了一會,抬頭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張守約與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著他的解釋。不料石越卻似乎無意多做解釋,話鋒一轉,用十分認真地表情說道:「章質夫的《兵事奏議》廷議早就已經通過,樞府也已頒布公文於諸路府州軍監。惟陝西一路,因為烽火不熄,振武學堂以及軍事小學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邊患初定,某欲在環州、延州等沿邊州城,創建振武學堂以及附屬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並以環州之振武學堂,為『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在其中為狄郡馬建廟祭祀。而諸州軍事小學校則首先招收忠烈遺孤以及父母死於戰爭之平民孤兒……」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說完,張守約便已經稱讚起來。自從章楶《兵事奏議》通過以後,大宋各路都相繼建立了振武學堂,在南方與沿海,還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學堂。而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也在兩成左右的府州軍監開始一一創建。雖然富裕之家與士大夫之家自然不會願意將自己家的男孩送入軍校,但是也有許多非常貧困的家庭以及軍屬會為孩子選擇這條道路——畢竟這是難得的全免費教育,可惜的是名額有限。而陝西路在這方面顯然是嚴重滯後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學政范純粹對此興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陝西戰爭不斷,使得許多事情都被壓積下來了。現在石越提出此事,卻是一個很好的時機,的確如石越所言,戰爭之後,勢必會增加許多孤兒,將這些孤兒招入軍校,絕對是件一舉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掃過張守約與何畏之,道:「振武學堂與軍事小學校之山長,按例自然是張大人兼任。但是張大人軍務政務繁劇,還須有一個祭酒協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願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動,但同時卻又有幾分猶疑。
石越的邀請頗具引吸力。雖然振武學堂只是培訓節級的軍校,遠遠比不上講武學堂之影響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節級是肯定要升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認為軍事小學校的學生,很可能會成為將來大宋軍事力量的骨幹。而陝西路因為身處宋夏邊境,其在大宋軍事力量中,絕對能佔到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這從長遠來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響力的。
但問題是,何畏之不認為自己有那麼久的耐心。
出於一種天性,他隱約感覺到宋夏之間真正的戰爭還沒有開始,而其爆發的時間卻不會太久了……為了在宋軍中得到較快的提升,為了自己的抱負,何畏之認為自己應當設法進入禁軍體系才對。
彷彿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說道:「只要先生答應,我可以允諾,先生隨時可以回到禁軍領兵。」
何畏之被石越識破,心中不由一凜,忙欠身說道:「敢不從命。」
當晚。與仁多保忠的第二次會面沒有任何意外。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雙方簽訂密約草約:雙方許諾在密約正式簽訂之後,不得相互攻擊。但這一條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毫無價值的,石越無法代替皇帝與兩府決定宋朝的和戰;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惡。事實上,被稱《環州之盟》的密約上面,充滿了這樣至少是無法立即兌現的條款。仁多澣許諾的基礎,是需要秉常奪回政權。在秉常奪回政權之後,夏國許諾永遠向宋朝稱臣,在國中推行漢制,雙方互市並且擴大通商的規模,並且在大宋需要時,協助大宋出兵,奪回包括大同府在內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許諾,則是大宋願意暫時不進攻西夏,並且,在夏主奪回政權之後,派遣學者、頒賜書籍,並請求皇帝下詔旨,其推行漢制。同時,在必要的時候,大宋願意出兵相助。
除去這些之後,才是密約中較為實際的內容。雙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願意賣給仁多澣包括茶與棉布、絲綢、香料在內的大部分商品,同時願意出售部分武器給仁多澣——自從鋼鐵業大步發展與軍器監改革之後,宋朝整編禁軍兵甲之精良,已經超過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產能,更為西夏所望塵莫及。讓仁多保忠遺憾的是,石越斷然拒絕了賣震天雷或霹靂投彈的要求,也不願意賣盔甲與鐵錠。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為仁多澣的籌碼少得可憐——作為回報,仁多澣將賣給宋朝一定數量的戰馬、牛、羊以及食鹽。同時釋放全部宋軍戰俘。
惟一讓仁多保忠認為是意外收穫的,是石越同意釋放幾次戰爭中仁多部的戰俘,並且願意釋放一部分仁多澣指定的其餘部落的俘虜歸夏。雖然這是有條件的——每三個戰俘換一匹兩歲到三歲的戰馬。但對於人多即是力量,特別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帶著滿意離去的仁多保忠在兩天之內,就放歸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軍俘虜。石越在迎接這批戰俘歸國之後,便將餘下的事情交給了張守約。為了防止種諤從中作梗,石越先將種諤調回慶州,又留下一個安撫司官員協助張守約處理互市事宜,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沒有打算認真的遵守環州密約的心思,尚未返回長安就顯露無疑。
他的車駕剛剛離開慶州不到百里,石越就給延州頒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橫山活動的僧人將橫山的部落分成兩種,凡是對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歸還全部俘虜,並且許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徵賦役的諾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隨西夏的部落,則將其俘虜全部斬首,將人頭送還其部。並命令種古與姚兕、劉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潰退時趁勝佔據了許多要寨,將鋒線推進到橫山腳下的宋軍延綏軍隊,在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後,在二月中旬大雪將化未化之時,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襲了超過十個不肯親附宋朝的橫山部落。這些被偷襲的部落命運迥異,被種古麾下的吳安國部攻擊的部落,除了酋長與抵抗的戰士被殺之外,大部分都成為了俘虜。雖遭滅族之禍,但是結局還不算太慘。但是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卻慘不忍睹——姚兕不顧僧人的勸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虜,於是宋軍所過之處,血流成河,諸部落無遺類,被姚兕部屠殺的橫山蕃部達三千餘人。這直接導致後來沒有一個僧人願意替姚兕部作嚮導,智緣大師更是因此與姚兕翻臉。當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兒不敢夜哭。
一時之間,橫山震動。
在宋朝的軟硬兼施之下,橫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極少數部落負隅頑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冊封,派遣子弟入蕃學,表示歸順之意。
從熙寧十一年到熙寧十二年,兩年之內,戰爭在橫山從未真正平息過。因為根據大宋樞密院後來頒布的數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將橫山劃入版圖之內,歸於延州管轄,並且明確下令,不允許橫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於是一方面宋朝大張旗鼓的賞賜歸順的部落,皇帝甚至親自下旨,替在京橫山蕃部子弟修建住宅;一方面那些沒有遣子弟入汴京蕃學就讀的橫山部落,卻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擊,宋朝的僧人繪製出來的橫山地圖,詳盡得連橫山土生土長的蕃人都要自歎不如,因此整個橫山地區,幾乎成為宋軍的後院。每一個部落被攻擊之後,其首領的人頭便會傳遍橫山,而其部眾則會沒為官奴。
西夏經營了百年之久的橫山地區,就這樣在短短兩年之內易手。而此時,西夏人根本無暇顧及到這塊地區。
而整件事的策劃者石越,在發出收復橫山的命令之後僅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敘職」的詔書。一直等到智緣憤怒的書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後悔自己那道「便宜從事」的命令。而這個時候,無辜的人已經死去,而樞府與衛尉寺對姚兕的處罰,不過是將其調入講武學堂做教官——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左遷還是獎賞。石越並非萬能,有一些陋習,他也無可奈何。
熙寧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呂惠卿手中端著一方紺青色的硯台,細細觀賞著。這方硯台雕成仙鶴展翅之狀,製造精美異常,堪稱巧奪天工。他用手指輕叩,硯台即發出金玉之聲。
「此硯用金雀石製成,邵雍有詩專贊此硯:銅雀或常有,未嘗見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靈岳。剪斷白雲根,分破蒼岑角。水貯見溫潤,墨發如鑱削。」站在下首說話的是呂惠卿之子呂淵,其面貌俊朗,衣衫素潔,頗顯飄逸不群。而舉手投足,一舉一動,都神似呂惠卿。呂淵自小在福建長大,雖是呂惠卿子侄中最聰明的一個,但成人之後酷愛道家之術,不僅無心科舉,更是經常遊歷四方,平素連家都難得回來一次。這個兒子,在呂惠卿看來,實是家族之恥。
「是麼?」呂惠卿的聲音十分冷淡。「你從哪裡弄來這個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給父親。」呂淵的語氣也有幾分生硬。
「哦?」呂惠卿有幾分意外,斜睨呂淵,問道:「誰家想求官耶?」
呂淵默然不語,嘴角卻露出傲然之色。
「送硯之人,並無所求。」
「哦?」呂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想來以昌王之尊,當無所求於父親。」呂淵的話中有幾分得意。
「你說什麼?」呂惠卿霍然變色,望著呂淵,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呂淵卻毫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是昌王托人送給父親的禮物。」
呂惠卿的臉在一瞬間,便如鐵一般發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硯台,冷冷說道:「這是何處來的,你便給我送回何處去。」
「父親如何這般拂人臉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閉嘴!」呂惠卿悖然大怒,指著呂淵罵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滅門之禍乎?!吾家富貴已極,爾不知學好,反習異端。如今更是不知輕重至此!真是氣煞我也。」
呂淵被呂惠卿痛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頓腳,上前抱起金雀石硯台,竟是頭也不回的離府而去。在外面觀望的呂升卿與呂和卿慌亂去勸阻,卻哪裡攔得住。二人只得回頭來見呂惠卿。呂和卿低聲說道:「淵兒回來不易,大哥為何如此生氣?」
呂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呂升卿本待勸解,這時更不敢說話,只是和呂和卿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卻聽呂惠卿厲聲問道:「你二人有無瞞著我結交宗室?」
呂升卿與呂和卿都是嚇了一跳,二人連忙搖頭。一齊道:「朝廷禁令甚嚴,我等再不知輕重,亦不敢胡來。」
呂惠卿犀利的目光掃過兩個弟弟的眼睛,彷彿要由此穿透他們的內心。半晌,他才歎了口氣,說道:「吾家富貴已極,若是不知收斂,必有滅族之禍。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錯,輕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須要牢記。」
「是。」
「那不肖子遲早會禍及家門。」呂惠卿恨恨說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舉報?」呂升卿小心問道。
呂惠卿瞪了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若是他能舉報,人家又豈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拉攏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敘職」,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攏示好的良機。況且送禮的是自己的兒子,他若是捅出來,不僅自己兒子難逃詔獄,連呂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權力並不鞏固,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政敵,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況,呂惠卿也不願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徹底得罪昌王,並非是上策。
「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不能讓石越留在京師。」呂惠卿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決定。
「此事誰也不要說出去。」呂惠卿沉聲說道,「石越已至洛陽,數日後便到京師,皇上已下旨,讓宰相至城外親迎。眼下先對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說。」
「宰相親迎?」呂升卿張大嘴巴,「這恐怕逾制吧?那些御史諫官難道不說話麼?」
呂惠卿微微一笑,悠悠道:「最好不要說話。這本是我的建議。既然皇上不放心,無法不讓石越回京師,那麼便乾脆把他捧起來,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計也。」
洛陽。
早春。
與一年前石越騎馬入洛陽,百姓夾道歡迎的盛況相比,石越二過洛陽所能得到的歡迎,有過之而無及。僅僅一年時間,石越在陝西打贏了兩場戰爭。雖然他在陝西推動的各項改革都才剛剛開始,效果還難以看出,但是這兩場戰爭的勝利,就足以為他贏得巨大的聲譽。
雪剛剛化掉,嚴冬已經過去。經過整整一個冬天的壓抑,人們也迫切希望釋放出自己的情緒。
鮮花載道。人們都聚集在洛陽西城的主幹道上,等待著石學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陽城外,石越的車隊卻停住了。
「怎麼回事?」石越掀開馬車的車簾,站在車前詢問侍劍道。
「啟稟石帥,前面有一個老者攔道。」侍劍尚未及回話,一個親兵已策馬回來稟報。
「老者?」石越暗覺訝異,跳下馬車,快步向前走去。李丁文與侍劍連忙下馬,緊緊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車隊前,果然有一個鶴髮老者身著八卦服,騎著一匹小毛驢上,由兩個壯漢牽引著,攔在道中。石越望見來人,吃了一驚,連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韓公,石越有禮了。」又問道:「韓公如何會來此?」侍劍與李丁文也分別拜了下去。原來擋在路中的,竟然是韓國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著石越等人,用手輕捋白鬚,笑道:「子明、李先生,不必多禮。」
石越起身望著富弼,又拱手道:「實是惶恐。」
「果然未讓老夫失望。」富弼笑道:「這時節還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著富弼。以富弼之尊,這時候居然親自前來攔道,事情絕不會太簡單。
「子明可知道前面洛陽城中,有數萬男女老幼,在準備夾道迎你入城?」
「實是不敢受此殊榮。」石越說的話雖然謙遜,但是語氣中卻隱含著一絲得意。
富弼久經世故,洞悉世情,石越這一點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視石越良久,方歎了口氣道,悠悠說道:「你知我如何來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張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後,老夫卻要來勸子明,請子明繞道過洛陽。」
「繞道過洛陽?」
「不錯,繞道過洛陽。」富弼的目光,彷彿看到石越內心的深處,讓人渾身不自在。「日中則昃,月盈則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懼?」
富弼的話彷彿給石越澆了一盤透心冷水,讓他渾身打了個寒戰。
「自古以來,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軍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為人臣者可有善終者?」富弼的話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無情。石越聽得渾身發冷,再也沒有一絲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韜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驕橫,其滅族之期無日矣。」
「子明知之乎?三十餘歲便有今日成就,是禍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間!」
富弼的話,聲音雖低,但在石越耳邊,卻宛如春雷,震得他雙耳發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時身敗名裂的豪傑之士的名字,一個個從腦海中閃過。心中被隱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間,也早已煙消雲散。
「多謝韓公教誨。韓公之德,越沒齒難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禮節,向富弼拜謝道。
「老夫非為君,是為國家惜此材。君當善自為之。」
富弼丟下這句話,拍了拍驢屁股,兩個壯漢便牽著毛驢,向洛陽方向走去。
石越夾手站立,目送富弼遠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遠處,這才說道:「收起儀仗,繞過洛陽。」
劍答應著下去傳令。李丁文卻久久望著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裡歎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在石越的車隊悄悄地過洛陽而不入,準備繞城而東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在一個小山坡上,有一個少女牽著一匹白馬,正凝神注視著石越的車隊。
「去?」
「不去?」
柔嘉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剛剛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躊躇。
那個人的車隊在緩慢地改變方向,正離自己的視線越來越遠。柔嘉一次一次低頭望著手中的青草,父親那憔悴的面容與那個人那略帶冷漠的臉孔交替地在她腦海中出現……
去見他?還是不去?
只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許久許久,石越的車隊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沒有做出決定。手中的青草早已捏碎,草汁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終於,趙雲鸞轉過了她的身軀,不再看那個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眼眶裡打轉,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汴京。
土市子勾欄。相撲場。
台上,兩個粗壯的女相撲,身著無領短袖,袒露胸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無數的汴京市民拚命揮舞著頭巾等物,高聲叫喊著加油,還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賭博,氣氛十分熱烈。相撲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項運動,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中女相撲運動,在仁宗嘉祐七年的時候,曾經被司馬光上表攻擊有傷風化。但是司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閣,這項運動照樣成為宋朝從皇帝後妃百官命婦到普通市民最喜歡的運動之一,甚至連白水潭的競技大賽,都曾經請來女相撲表演助興。哪怕是司馬光做到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得平時繞道而行,眼不見為靜。
此時,在相撲場的一間雅座內,兩個男子如廟裡的泥菩薩一樣對坐著,外面的熱烈氣氛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二人的情緒。
「呂公子,令尊的想法實實是讓人不解。」一個男子開口說道,「皇上說讓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僅不反對,反而。」
「他想什麼,不關我的事。」呂淵冷冷地說道。「我來幫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長的面子。」
那個男子尷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勢,只恐令尊相位難保。兩家何不聯手……」
「這關你甚事?」呂淵絲毫不假辭色,尖銳地反問道。
「我亦是為了令尊著想。」
「你還是操心你家大王的事來得好。」呂淵冷冷的說道。「告訴你,皇上處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來了。」
「高遵裕關我家大王何事?」男子假笑道。
「是麼?」呂淵冷笑了一聲,道:「那便無關好了。反正與我家更不相關。」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男子低咳一聲,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對大家都有好處。呂公子既然上了這條船,要麼就是富貴封侯,要麼就是身敗名裂,亦不要想著下來。這中間的利害,公子當想得清楚。」
「你們看中的,不過是我是宰相衙內。但是現在你們當知道,我在家中說不上什麼話。」呂淵的眼中,儘是鄙視之意。
「呂公子錯了。」男子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稱讚公子之才華,倒未必全是為了你是宰相衙內。所以,不論呂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子之力。」
「憑幾個無用之人,耍點陰謀詭計,也能做成大事麼?」呂淵譏道:「爾輩以為朝中大臣,俱是無用之物麼?」
「事在人為。」
淵輕輕地哼了一聲。
男子微笑著轉過頭去,繼續觀賞女相撲的表演……
白水潭學院。天下亭。
一個長身聳目、面色黝黑的年青士子正捧著一本書在低頭細讀。走近前去,可以看見書的封面印著《天命有司》四個黑色的隸書。這是白水潭山長桑充國的新著,剛剛出版發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捨,朝廷之責也,任也,天職也……」年青的士子輕聲誦讀,反覆咀嚼著。
「方回兄!」
「賀鬼頭!」
兩個年輕的儒生從亭外大呼小叫的跑了過來。原來這亭中讀書之人,姓賀名鑄,字方回,是兩浙路山陰人氏,但自小在衛州長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妻子,燕王趙德昭之母孝惠皇后的族孫,因此蔭封了一個小小的武職,在京城做了個小官,卻一面在白水潭學院讀書。他為人仗俠好義,最愛議論是非,點評天下之事。這兩年間便已在《汴京新聞》上寫過數篇評論,也算是小有名氣。因為面黑目聳,相貌酷似年畫中的鬼,因此又得了個外號,叫「賀鬼頭」。
賀鑄在石越的那個時空,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此時,卻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士子而已。
「賀鬼頭,明日你去不去新鄭門?」一個儒生跑到賀鑄跟前,氣喘吁吁地站定,問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卻是客氣許多。
賀鑄望著二人,莫名其妙地問道:「去新鄭門做甚?又不是三月開金明池。」
「你不知道麼?明日山長回京。天子下詔,宰相以下,在瓊林苑設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著明天去看熱鬧。」
「哪個山長?山長不好好地在京城嗎?」
「自然是石山長。」
「方回兄,你還沒見過石山長吧?」
賀鑄搖了搖手中的書,笑道:「吾讀過其書足矣,何必識其人?難道石子明不與你我一樣都是兩手兩臂,雙目一口?」
「胡說八道。」一個儒生譏笑道:「山長和你賀鬼頭長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異相。」賀鑄對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還是去看看罷。」另一個儒生笑道:「石山長亦非是常人。」
「便這麼說定,賀鬼頭。明日再來約你。」
賀鑄尚未做出反應,那兩個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遠,顯是到處拉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