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身著一襲灰布袈裟,高宣佛號,信步走向高達一十三級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陣微風吹過,承天寺塔上各層簷角所掛鐵鈴一齊叮噹作響,一個正在瞻仰這座西夏國內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這鈴聲中轉過身來,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見著這副場景,必然大吃一驚。原來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而那走過來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興慶府頗享盛名的明空大師!在司馬夢求的身旁,還一左一右伴立著兩個童子。
「大師別來無恙!」眼見明空走近,司馬夢求雙手合什,垂首朗聲問候。
「司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馬夢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禮。
「談不上辛苦,陝西的兄弟們一路護送,十分周到。」司馬夢求微笑著注視明空,說道:「在下此來,順便帶了一點禮物,算是在下的佈施。」說罷,朝身邊一個童子微微點頭,那個童子連忙從懷中抽出一張紅色紙帖,雙手遞給明空。
明空接過來,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懷中。道:「多謝司馬公子。」
司馬夢求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四周,見佛塔之外,古柏青松之間有不少人影忽隱忽現,又問道:「不知此間說話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顧,緩緩答道:「此間再無外人。」
「那便好。」司馬夢求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師在興慶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經許諾,只要收復河西,便封大師為聖明持國法師,為河西佛寺眾僧之首。大師在俗家之子弟,可蔭二人為官。」
明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向北垂首彎腰,雙手合什謝道:「臣謝皇上隆恩。」
「石帥早曾與智緣大師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釋、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渡眾生,便當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當昌盛!」司馬夢求的語氣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中,卻如同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在燃燒。
雖然朝廷中允滿爭議,但是宋朝鼓勵佛、道二教在環南海地區傳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整個政策雖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與儒生戲稱為「禍水南引」,但是卻毋庸置疑地被堅定的推行著,並且得到許多士大夫別懷他意的。
自熙寧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經下達公文,凡是持祠部許可文書至海外傳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單程船費;而自熙寧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須在海外傳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為方丈、主持、觀主。與道士們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眾生的信念的下,遠渡至環南海諸島,傳播已經中華化的佛教,當然,順便也會教授漢文——並非每個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說主要是為了替太皇太后與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后,還私人捐資在大宋朝領土的最南端凌牙門修建了一座南海護國寺與一座上清觀。
這些還僅僅是公開的措施,在暗地裡,在石越的推動下,樞密院職方館在智緣等許多高僧的幫助下,與遼國、西夏、大理以至於高麗、倭國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關係。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經遠至天竺取經的明空,其實卻是個因為家貧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錢都是智緣替他出的。不過這私毫不妨礙明空這個並不怎麼純粹的僧人,擁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緣的引薦下,接受大宋樞府職方館的「佈施」。
「蠻夷之國,便是信奉佛祖,亦終不能如大宋一般護法,貧僧聽說如今西域一帶,已有異教傳入,信奉佛祖之民漸少,而信異教之民漸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復河西,非只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釋家之不幸。」
「大師放心。」司馬夢求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佛塔,笑道:「用不著大師等許多年,此地終當復歸中土。」
「如此甚幸。」
司馬夢求又說道:「在下來懷遠郡,尚另有一事。」他口中的「懷遠郡」,是興慶府在唐代的稱呼。
明空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高宣佛號,問道:「可是為武狀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馬夢求臉色沉了下來,咬牙說道:「一直以來,陝西房都查不到文煥那廝的下落,不料便在十餘天前,此賊竟已被夏主封為漢字院學士兼御圍內六班直副都統,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隨扈,夏主又為他營造府第,極盡親寵!此賊世代官宦,為大宋武狀元,其沒於西夏,石帥又上折為之辯護,不料竟然真已降敵,真是忘恩負義、無父無君之徒。」
明空淡淡聽司馬夢求說完,問道:「司馬公子之意,是欲設法為大宋誅之?」
「正是!」司馬夢求傲然道:「彼在大宋時,亦曾往來石學士府上,與某有舊。然如今既作賊,某自當持其首級回見皇上!」
「文某之事,貧僧亦曾聽聞一二。」明空沉吟道,「彼與漢將李清,皆是夏主之親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見信於夏主。夏主以文某本是大宋武狀元,待之尤厚。只是聞聽文某出入常有護衛親兵相伴,若要行刺,並非易事。」
「正為此事,欲與大師謀之。」
明空面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說道:「不易為也。此是西夏國腹心之地,公子能平安來此,已是異數……除非公子有空空兒、薛紅線那般本事,否則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卻是必定之數,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償所失也。公子為朝廷干城,不可為一區區降將,輕行專諸之事。」
「話雖如此,但文煥亦不能不除。」司馬夢求豈能不知其中的風險,但是陝西房知事身負重任,不可輕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卻難寄此任——若想完成這個任務,不僅要有過人的本領,還須有必死之決心。
職方館自創建已來,亦不過幾年時間,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還只是替宋朝軍方搜集情報、策反官員。在西夏這個地方發展的細作,絕大部分是依靠金錢與官爵收買;只有極少數骨幹,才是出於對大宋的忠誠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為職方館效力。畢竟對於身居西夏的人們來說,哪怕是血統純正的漢人,從職方館所瞭解的情況來看,也並沒有如同國內一些秀才們所想當然的那樣,對於恢復漢族的統治抱以熱烈的期望並且願意為之犧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當地的居民越是可能為了西夏國而拿起武器來與宋朝戰鬥——哪怕是漢人,亦不例外。從職方館搜集的情報分析,西夏國內大部分居民,無論蕃漢,亦無論貴賤,他們更關心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只有這件事情可以最終決定他們的傾向性,而並非那虛無飄渺的「夷夏之防」與「君臣之義」。這樣的情況同樣適應於被契丹人佔據的燕雲地區,職方館對燕雲地區更為詳盡的情報分析,曾經直接擊碎了大宋朝從皇帝至大臣們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幻想——以為只要大宋軍隊北上,當地的漢族居民就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職方館甚至認為,如果將來王師果真北上收復燕雲,一定會有相當的漢族官員為遼朝皇帝盡忠,而對於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只能寄托在中立這樣的範圍之內;真正能為大宋朝所用的,也許只有僧道與商人。
而西夏的情況顯然更糟,因為在梁太后與梁乙埋的統治下,西夏與宋朝的關係不斷交惡,衝突不斷,商旅斷絕。職方館甚至只能依賴於遼國商人來收集西夏的情報——不過這顯然不屬於陝西房管轄。
因此,當司馬夢求決定要刺殺文煥之時,突然發現,要麼他就要暴露陝西房知事的身份,要麼,他就只能親自動手——司馬夢求還不至於愚蠢到敢在西夏的腹心之地募集刺客。
不過無論如何,司馬夢求卻同樣也沒有想過要拿自己的生命去與文煥同歸於盡。這並非是司馬夢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認為文煥的生命還不夠票價。所以他才來找明空謀劃。明空的回答,顯然不會讓他滿意。
「無論如何,要請大師代為謀畫,只要能探聽出文某有何喜好習慣,便不難設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馬夢求為何一定要殺文煥而心甘,但是畢竟司馬夢求是宋朝樞府職方館知事,他既然如此說了,亦不好拒絕。他沉吟許久,方勉強說道:「文某之喜好習慣,興慶府想必知之者必少,且聽聞他除與夏主及李清見面之外,便常常閉門不出,亦不接客……不過,貧僧勉力打聽便是。」
「多謝大師。」
興慶府外的圍場,內著鐵甲、外裹錦袍的文煥撿著一隻身中羽箭的大鷹,策馬向夏主秉常馬前跑來。臉上尚帶著稚氣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文煥一眼,揮鞭指著文煥,向身邊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文將軍這樣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臉鄭重地答道:「宋軍重射術,善射之士想必不在少數。若據文將軍所言,宋朝現已在編修《步軍典範》,其中似有規定士卒之射術,不僅須能及遠,亦須能中的。此不可輕視也。陛下請思之,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中之能提升三成,我軍當以何應敵?」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宋軍近年來屢戰屢捷,又不惜耗費國帑,將軍隊全部整編,裝備昂貴之新式武器,此其志不在小。」李清繼續說道,「反觀諸國,遼國雖新君立足漸穩,然而楊遵勖割據之勢已成,耶律伊遜負隅頑抗,其困獸之勇,固出人意料,然於遼主卻非福音,如此以久,遼國國力必然削弱。大理國內爭權奪利,權臣秉政,於宋朝本不足為患,如今更是懾於宋朝之威,一歲竟至三遣貢使!此為宋朝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屢敗於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說到此處,見秉常的臉色已漸漸嚴肅,他頓了一下,凝視秉常一眼,欠身說道:「恕臣萬死,臣以為今日之事,大夏國有亡國之憂!」
「你是忠臣。」秉常勉強擠出笑容,回頭看了文煥一眼,見文煥離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文煥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又轉身對李清說道:「說話無須顧慮太多。」
李清抬頭看了四週一眼,見除自己和文煥之外,四周衛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點頭,又向秉常說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說話?」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環視四周衛士,半晌,方點點頭,揮手高聲說道:「爾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眾衛士一齊躬身應道,如波浪一般退了開去。文煥愣了一下,正也隨著眾人退下,卻聽李清喊道:「文將軍,你過來。」
文煥頓時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絲熾熱的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過,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卻聽秉常轉過臉來,向他笑道:「文將軍不必迴避,可過來說話。」
煥點頭答應,正要策馬過來,卻見李清皺眉望了他一眼,指著他手中的弓與腰間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煥心中一凜,連忙將弓與佩刀取下,丟在草地上,策馬走過來,向秉常欠身行禮。
「不必多禮。」秉常回首顧視李清,說道:「現在再無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聲,從馬上滾了下去,拜倒在地,沉聲說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獻於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見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見信,臣願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惟請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見李清說出如此嚴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見,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謝陛下。」李清向秉常鄭重叩首,方說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國勢否?」
「請將軍明言。」
「當今大夏,有必亡之勢!臣不敢不言於陛下面前。」
秉常擠出笑容,說道:「雖有平夏城、講宗嶺之敗,似亦不足以言亡國吧?母后常言,大夏今日國勢,勝太祖太宗開國之時百倍,當時猶不亡,今日更無亡國之理。」
「哪朝哪代亡國之前的形勢,不比開國之時好上百倍?!」李清無禮的反駁道。
秉常聽到這話,卻也是一怔。他喜好漢文,也曾經讀過華夏史書,細細思來,卻的確如李清所說。
「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可有女後當權,可有外戚專政?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宋朝可有今日之繁華?如今大夏內則有女後外威,專擅兵威;外則有宋朝君臣協力強國變法,步步進逼。百姓們困於賦役之重,朝不保夕;貴族們卻耽於享樂,寧可將錢交給佛寺,也不願意讓給百姓!諸蕃落苦於刻剝,懷貳心久矣。兼之與宋交惡,貿易不通,商旅漸絕,朝野物用匱乏——長此以往,國無不亡之理!何況陛下當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還是姓梁氏?!」
李清一番質問,問得秉常默然不語。
「梁乙埋本不會用兵,其秉兵權,無非是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國,卻是經不起梁乙埋的幾番折騰了。若是他將精兵喪盡,陛下要用什麼來統治國家?」
「太后只道用蕃禮胡俗,便可以保全國家。然而陛下不知否?連遼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漢化,儼然更以中國自居。陛下為一方天子,豈能自甘與蠻夷為伍?何況若用胡俗,便當逐水草而居。一旦築城池宮室,墾田耕種,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為可得乎?陛下又以為這興慶城中的貴人,有幾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絲綢瓷器?連素惡漢物的太后宮中,還擺著一座宋朝製造的珍珠座鐘呢!」
「那將軍以為……」秉常抿緊嘴唇問道。
「陛下要想不亡國,保全宗廟,以臣之愚見,惟有一法:與宋朝修好,恢復市易。同時在國內改革,推行漢制,削減一部分貴族特權,減輕百姓賦稅,善撫諸部之心。只要兩國有一段時間不交戰,戰士們便可以放歸部落,牲畜就會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種,百姓們就會擁護陛下。縱使宋朝進攻,其國內必有反對戰爭之壓力,其外則要背負惡名,而我大夏卻同仇敵愾,且有沙漠為險,彼勞師遠來,與我全國為敵,無天時地利人和,豈有不敗之理?」
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后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當務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權,名副其實地親政!而要掌握兵權,便是要設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后!」李清毫不猶豫的說道。
「不錯。」在一旁一直側耳傾聽的文煥突然插話道:「自古以為,未有陰盛陽衰而國家興盛者。梁乙埋專權日久,未必沒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說到這裡,見秉常將目光移過來注視自己,連忙垂下頭去,繼續說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時,宋人皆只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后,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聽到這話,頓時怒氣上湧,厲聲道:「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連忙勸道,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秉常那匹不停地刨著地面的坐騎的馬蹄。
「要掌握兵權,並非易事。」秉常抿著嘴唇,半晌,方說道:「我大夏之制度,各部落之兵權實在各部貴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權,如何能得其?」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來。」李清見秉常已是動心之意,頓時大喜,說道:「陛下在親政之前,不必讓諸部落貴人知道要削其特權。首先要掌握兵權。十二監軍司實權皆在各部頭領手中,彼輩既不足為恃,亦不足為懼。無論如何,十二監軍司的部隊,只會聽從掌握興慶府的人之調動。因此,所謂兵權,實際上便是對興慶府附近二萬五千人的衛戍軍的控制權。」
當時西夏真正最精銳的部隊,並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鐵鷂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駐興慶府及其附近城市關塞的衛戍軍與「御圍內六班直」。這兩支部隊,是自夏景宗元昊以來,西夏最根本的軍事力量,其成員都是從各部落中挑選出來的最勇猛的戰士。其中衛戍軍人數正軍在五千至二萬五之間,副兵多達七萬餘人,裝備為西夏諸軍最精良。而「御圍內六班直」,則是由西夏國主親自掌握的一支精銳部隊,人數在五千左右——其組成成員全部是西夏各部落頭領的親屬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將,在某種意義上,這只侍衛軍,也同時是「質子軍」。
衛戍軍與「御圍內六班直」之所以聲名不顯,是因為這兩支部隊畢竟不是經常衝殺在第一線的軍隊。他們永遠是和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呆在一起。反過來說,誰真正掌握了這兩支部隊,其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這句話也同樣成立。
這些淺顯的道理,秉常與李清都是明白的。而文煥,這段時間以來,也漸漸明白了。
「但是衛戍軍的統軍將領,一向都是母后的親信……」
「不錯。」李清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炯炯注視著秉常,從容不迫地說道:「但是陛下別忘了,國璽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歸的西夏國君!」
秉常在心裡苦笑,「這也需要那些衛戍軍的統軍將領相信才行。」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卻聽李清繼續說道:「所以,陛下奪回對衛戍軍的控制權並不難。」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兩策,請陛下決斷。其上策,陛下可不動聲色地完成控制御圍內六班直,然後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時,用御圍內六班直幽禁太后,再學劉邦奪韓信兵權故事,輕騎入衛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其兵權。然後頒一道詔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賜死,其不敢不遵。如此只要行事機密果決,陛下便可大權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動陛下親征,陛下可將計就計,允其親征。於天都山點兵之時,賜梁乙埋死,然後舉軍向西,以外兵制內兵,則大事可定。此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后隨行,則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機可趁,一旦被其發覺,只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煥,問道:「文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以為,當機立斷,便為上策,拖延不決,即是下策!」文煥的眸子,說不出來的深遂。
秉常執鞭思忖良久,搖頭道:「茲事體大,容朕三思。」
李清與文煥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微微歎了口氣。
十餘日之後。
興慶府西不足百里,賀蘭山腹部。
西夏十二監軍司,其中以駐紮在賀蘭山區的克夷門的右廂朝順軍司離都城最近。但是因為西夏在西向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國防壓力可言——相反,他們還對佔據西域的黑汗國造成了極大的邊防邊力;而且,賀蘭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無垠的騰格裡沙漠,因此,右廂朝順軍司的軍事力量,至少在此時,實際上是一支拱衛都城的軍事力量。它一方面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面,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保護西夏國的君主與貴族躲入沙漠深處,為黨項族保留元氣,以圖再起。
不過,自從宋仁宗天聖六年,還不是太子的元昊率軍消滅一直與宋朝夾擊西夏的甘州回鶻,又成功奪取涼州之後,在天聖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兩年,瓜州回鶻與沙州回鶻相繼降夏。從這時候算起,興慶府也已有四十七年沒有受到過任何形式的軍事威脅了。所以,現在的賀蘭山區,與其說是軍事天險,不如說是佛教勝地更為貼切。在賀蘭山區,到處都鑿開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來供養佛像——這已經成為西夏有錢人的一種習慣。
司馬夢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過此時的他,卻是剃光了頭頂,穿耳戴環,戴著氈帽,穿著「羽服」——實際是一種皮衣,著皮靴;腰間束帶,上面掛滿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還騎著一匹掛滿了鈴鐺的駱駝。若是從形貌來看,已經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樣子了——只不過對於要執行元昊所下達的禿髮令,司馬夢求顯得十分的無奈。漢人講究的是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像這樣剃髮,如果放在宋朝,絕對是一種不亞於鞭刑的嚴懲,好在還有一頂氈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塊頭頂,只從外表看來,司馬夢求倒並非禿頭——西夏人的禿髮令,僅僅只是需要剃光頭頂正中圈的那一部分頭髮。
其實,即便是在西夏國內,禿髮令的執行與否,也與階級地位有關。自從元昊死後,此令早已漸漸鬆弛,貴族是否剃髮,完全取決於他個人的愛好。但是以司馬夢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這樣做是最明智的選擇。
與司馬夢求一道的,還有他隨行的兩個童子,以及兩個陝西房派來的嚮導。他們的目的地,是位居賀蘭山腹部的一處石窟。
一路之上,司馬夢求一行人並未遇到任何查詢,顯然因為這裡是西夏人的腹地,因為人們的警惕性反而不高。
然而司馬夢求卻始終不敢掉以輕心。根據明空的情報,文煥在兩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帶著一支百人的小分隊前往賀蘭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雖然一百人的御圍內六班直侍衛絕非是可以輕視的,但是在司馬夢求看來,這已經是絕佳的機會。至少賀蘭山區的佛寺中,文煥身邊的警戒,就不會如同在興慶府這般森嚴,而且在賀蘭山區,得手之後,也更容易逃脫。一面在心裡盤算著如何對付文煥,一面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很快,司馬夢求等人便進入了賀蘭山區。
賀蘭山區的某座小寺之內。
文煥正在燈下仔細地翻閱著一本佛經。這本佛經是用西夏文字書寫的,難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還有漢字對譯。他既身為「漢字院學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將西夏文字的相關文書,譯成漢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漢二語,卻也是形勢所迫。不過,對於文煥來說,精通蕃語,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學習西夏語言,還是非常的積極。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創建,其文字與漢字雖然一樣是方塊字結構,但是字形比起漢字來,更加繁複難學,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統治者出於人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一直到十餘年後,秉常的兒子崇宗乾順登基,建立「國學」(即漢學)徹底糾正專重夏字、夏學而輕視漢文明的偏向之後,西夏文治方面才開始取得讓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實際上也是乾順以後,才開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並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權,在民間紮下根來,一直延續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創造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學習漢族的優點,以文字來提高黨項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元昊為了在外緣關係上突顯其獨立性,將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種自負的形式展現出來而已。
文煥自然是不可能瞭解這一切的。不過這絲毫不會妨礙西夏文字的繁複難學對文煥帶來困擾。「是如我聞……」輕輕的用西夏語讀出這個四字來,文煥一時間竟是愣住了,「是如我聞?這是何意?」他合上佛經思忖了一會,終究不得其解,又隨手翻開一頁,又認出幾個字來:「皆是言唱?」
「這是什麼狗屁東西?!」文煥憤怒地將佛經摔到桌上,不覺罵了出來。
「你也知道這是狗屁東西?!」突然,窗外傳來低沉的聲音,聲音竟讓文煥感覺有一點熟悉。
「什麼人?!」文煥霍地一驚,抓起放在桌上腰刀,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惟有明月清風。
他小心查看了四週一遍,見並無任何痕跡,心中不覺疑惑,「難道是我的幻覺?這些日子太過於緊張了……」幾個負責巡夜的侍衛早已聽到聲音跑了過來,見到文煥,忙問道:「文將軍,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這裡是賀蘭山。」文煥勉強笑笑,揮手讓他們去了。
的確,這裡是賀蘭山,又能出什麼事?夏主讓他們來迎接舍利,並非是為了保護舍利的安全,而是為了顯示隆重。一面暗暗寬慰自己,一面潛意識中卻是抱著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文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踏入房間的那一瞬,文煥猛地感覺到背上湧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緩緩轉身,便聽身後有人低聲說道:「不要喊叫!不要動!將刀放下,把門關上了。」那人的聲音從容不迫,卻又充滿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煥緩緩將刀放在地上,起身將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是何人?」
「你可以轉過身來了。」那人沒有回答他的話。
文煥依言緩緩轉過身來,注視來人,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了出來,猛地才發覺一把弩機正對準自己的身體,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司馬大人!」
「狀元公!」手裡端著一把鋼臂弩瞄準文煥的司馬夢求充滿諷刺的說道:「難為你還認得我!」
「你怎麼會來到這裡?」文煥一時間,突然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特意為君而來。」司馬夢求的眼中,儘是嘲諷之意。
「是來殺我?」文煥瞭解的笑了笑,低聲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誅之而後快的逆臣賊子了!」語氣之中,竟是有一種索然之感。
「難道你不是麼?」司馬夢求冷笑道,「不過我來殺你,並非是因為你是逆臣。我是為石帥來取你人頭的!」
「石帥也想要殺我?」文煥歎了口氣,道:「那殺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來我便不當和你多言。」司馬夢求沉聲道:「但是我來西夏,便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在殺你之前,這些東西也定要先給你看看。」說罷,司馬夢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文煥轉過身去,見那佛經之上,不知何時,已放了一疊報紙。
早已將死亡得甚淡的文煥根本不理會司馬夢求的弩機,轉身緩緩走到桌邊,撥了一下燈芯,認真的讀起那些報紙來。
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是石越的為之辯護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
文煥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眼角不覺濕潤,半晌,文煥輕輕放下報紙,低聲說道:「你將我人頭帶回,替我向石帥帶句話——相知之恩,來世必報!」
司馬夢求的手指扣動了扳機,然後,他的心卻遲疑起來。
文煥自始至終的神態,絕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為何要降夏?
「你是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煥幽幽說道。
「不得已?除死無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馬夢求的眼神冷酷起來。
「若是你連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見信,當此身敗名裂之日,又當如何?!」文煥尖銳的反駁道,「世上有比死更艱難的事情,若這時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萬世污名,再難洗清!張巡罵南霽雲,南八便可以笑而就義,那是因為南八還不曾身敗名裂!」他的眼角,在燭光中閃著晶瑩的光芒。
司馬夢求的神色緩和下來,低聲說道:「你是想效南霽雲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污名?此事縱死,亦已無面目見祖宗於九泉之下!」文煥咬著鋼牙,牙齦竟是滲出血來。
身後沉默了許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馬夢求在此時此刻,已經決定相信文煥一次,無論是為了文煥,還是為了石越。
「我在西夏雖不久,然被李清引為同黨,又漸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內情,若能加劇夏主與後黨的內鬥,不難引發西夏內亂。到時候,我大宋便有機可乘……」文煥的聲音,充滿了怨恨。「李清那廝,一心想輔佐秉常,使西夏成為小華夏。但是他黨羽不多,西夏兵權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後向來反對漢化,李清要想達成心願,就必須先要幫助秉常登基親政,除去梁氏。我只要從中下手……」文煥壓低了聲音,向司馬夢求講敘自己的計劃。
司馬夢求冷靜的分析著文煥的話。他知道此時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自己的判斷力與直覺。如果輸了,那麼自己的性命就會丟在西夏;如果贏了,西夏國就會陷入一場規模龐大的內亂之中!也許,這比說降李清,更加值得嘗試。
「我給你這個機會。」
文煥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司馬夢求,一字一字的問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願做漢奸之人。」司馬夢求放下了弩機,但是手指卻沒有離開扳機。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文煥的眼睛,但是文煥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停了一會,文煥便向司馬夢求說道:「你相信不相信我,並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帥為我辯護過,並沒什麼遺憾了。有件事,你要盡快通報給石帥!」
「何事?」
「夏主已經決定,十月中旬以後,大舉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萬以上,據李清所說,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襲綏州!請石帥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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