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國之不寧》 第六節
    「七月,黃河溢衛州王供及汲縣上下埽、懷州黃沁、滑州韓村埽。十七日,黃河大決於曹村上埽,二十六日澶州上報,北流斷絕,黃河南徙,匯於梁山泊、張澤泊,分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於海。此次大災,四十五個州縣被淹,三十萬餘頃田受災,數萬房屋蕩然無存,受災人數達數十萬戶!」

    「八月,黃河又決於鄭州滎澤。與此同時,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報,水深至二丈!河陽水漲成災,滄衛河漲成災……至此,豆華水以來,黃河中下游地區受災人數超過七十萬戶,受災人口達到三百餘萬!死亡人數現時雖然不能統計,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數萬!」

    工部尚書蘇轍語氣沉痛地向皇帝報告著七、八月份全國的災情。崇政殿內,上至皇帝趙頊,下至尚書左僕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以及各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學士都臉色凝重,默然無語。

    這還是趙頊登基以來,黃河最大的災害!

    「陛下!」文彥博手執朝笏,沉聲喚道。

    年輕的皇帝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幽深的眸子中滿是憂慮,這並非突如其來的消息,但這樣的大災……「文卿但說無妨。」

    文彥博微抬起頭,卻半晌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才緩緩抬頭環顧了殿中大臣一眼,目光最後停留在趙頊的黃袍之下,然後厲聲說道:「陛下,黃河決於曹村,臣以為是人禍而非天災!」

    一時之間,大殿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凝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文彥博一人身上。

    「卿說什麼!」趙頊的聲音嚴厲起來,殿中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皇帝倏然間變得尖銳的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殺氣。

    「臣死罪!」文彥博拜了下去,但是話語中卻沒有半點退縮之意,「臣以為,黃河決於曹村,是人禍,非天災!」

    「何謂人禍?!」趙頊的目光狠狠地盯著文彥博,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四個字。

    「據臣所知,此次黃河決口,完全是因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文彥博的聲音並不甚大,但是滿殿大臣聽在耳中,卻覺得無比的刺耳。「今年豆華水、荻苗水,雖然略大於往年,但並非前所未有,之所以決堤,俱是因為當地官吏平素就殆於職守,不修堤防;大水來時準備不足,這才是導致黃河最終……」

    趙頊根本沒有聽完文彥博的話,就將怒氣沖沖的目光轉投向吏部尚書馮京,「卿速將曹村一帶的地方守吏的名字與官職都報上來。」

    京小心翼翼的應著,全然不敢多說半句話。

    「陛下,當務之急,是要準備救災。眼見便要入冬,而災民們衣食居住都無著落……」蘇轍卻是沒法迴避具體的問題,因此雖然眼看皇帝震怒,但還是不得不繼續這場危險的談話。黃河決口,河災水災不斷,工部尚書與都水監都難辭其咎,他此時也已經遞上了辭呈及請罪的折子,等待著處份。雖然他在任上,做了許許多多的實事,但是此時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業自有人來接替。此時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補救。

    但是文彥博卻斷然打斷了蘇轍的話,「陛下,救災的事情的確要討論,但是犯下的錯誤,亦須立刻糾正,否則,九月還有登高水,難保不會雪上加霜……」

    「卿說吧。」

    「自從熙寧七年以來,雖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漸罷除,但是朝廷上下,卻並沒有停止好大喜功的習慣。開發湖廣之後,軍屯所省費用與所花費用,雖然略有剩餘,但是卻因為開墾土地,不斷激起與山中未化夷人之間的衝突,雖則朝廷屢次下旨申誡,然自熙寧九年冬以來,湖廣無一月無戰事。雖是收化蠻夷數萬戶,但所用軍費,正好抵銷。朝廷目前為止,實際未從軍屯中得一分好處。」

    這番話說出來,眾人漸漸品出,文彥博的指責竟然是針對石越提出來的新政,因此別說馮京、吳充驚詫不已,便是蘇轍、韓維也相顧愕然,甚至連呂惠卿與司馬光都大覺出乎意料之外。

    「開發湖廣尚可說有子孫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紛紛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卻是得虛名而招實禍!」文彥博銳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蘇轍與韓維,聲音也越來越嚴厲,越來越缺少顧忌:「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於是無不紛紛趨騖,朝廷一歲所入賦稅有限,一旦全部用來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顧及得到?如此輕重倒置,朝廷卻不能覺察,今日之禍,其實是早已種下!」

    蘇轍與韓維面如死灰,文彥博指責的話中雖不無偏頗之處,卻也不無道理。並且他們也沒有絲毫推卸的理由,只是沒想到文彥博話風一轉,竟有將今日之禍隱隱歸於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這種鮮明的態度,令兩人做夢也料想不到。但想必更加料想不到的卻是石越,這次大災難,雖然既便沒有他的到來,也依然會準時發生。只不過因為這次災難在歷史之上籍籍無名的緣故,竟連石越也早將之忘了。

    「臣以為文樞使所言有理。」呂惠卿臉色沉重,用悔之不及的語氣說道,「其實今日之禍,不惟是地方守吏揣測上意,導致胡亂花錢,亦是由於西事。朝廷財政本有節餘,六月時,政事堂曾經商議要增撥款項用於防汛,奈何戰事一起,捉襟見肘……」

    聽到呂惠卿的話,趙頊的臉色愈發的沉了下來。崇政殿中,各人抱著各人的心思,每個人所思所想,都不盡相同。眾人一方面感覺文彥博與呂惠卿的話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在心裡也不免覺得這樣推論,對石越並不公平。司馬光本來對修路、用兵等事是心存不滿的,但此時不知道為何,竟為石越委屈起來,因此竟噤口不語。他自然能聽出來,文彥博的批評還可以說是就事論事,以批評政策為主;但呂惠卿的話,卻是藉著文彥博的話風,完全將矛頭徹底的轉為針對石越本人了。

    朝中地位最高,而且明顯平素互相不和的兩位大臣批評的矛頭竟一致指向石越,因此就連蘇轍與韓維,都忍不住背上直冒冷汗。

    「陛下!」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從蘇、韓的後面傳出,令殿中眾人均吃了一驚,「微臣以為呂、文二位相公之言,有失偏頗!」

    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大聲的說話,肆無忌憚地直斥宰相之非的人物,只有衛尉寺卿章惇。「河防之事,臣亦略知一二。大河之所以有今日之禍,確如文相公所言,是人禍,非天災。然人禍者,卻非二位相公所謂者,其由來有自。國朝河政,向來儒臣不屑為,仁宗時遣顧臨治河,士君子以為貶低;陛下曾遣司馬相公修河防,呂公著亦道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是天下自居清高者不願為此,河防焉得有成效?又國朝河政,事權分散又相互牽掣,監埽使臣與都水監修官以及本州知州、通判同掌治河,一小事須四人意見相同,再上報工部、都水監,稍大之事,便須宰相首肯,皇上明旨,其中只須有一人意見不同,則無法施行,如此焉能成事?且各埽人工物料各自為政,無人統一調度,頗多浪費。臣以為,以此治河,大河有必決之勢,今歲不決,明歲亦必決。豈可以此必決之河,歸咎於石越?」章惇洪亮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顯得份外的響亮放肆,他似乎完全沒有將呂惠卿眼中的怨毒放在心上,也沒有在意文彥博鐵青的臉色,只自顧自的接道:「以此次曹村之決而言,事發之後,微臣即翻閱卷宗,發現衛尉寺有一案件,便涉及曹村決埽!」

    「是何案件?卿速稟來。」

    「遵旨。」章惇大聲稟道,「自熙寧十年四月始,衛尉寺便開始調查全國禁軍、廂軍、鄉兵實際在役人數,以協同樞密院、兵部之兵制改革,且杜絕坐吃空餉之弊。」說到此處,章惇停了一下,突然想起陝西的向安北與段子介,若非二人調查吃空餉之事,也絕不會順籐摸瓜查出高遵裕那許多事情來。他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衛尉寺在調查之中,發現曹村治河在役兵丁,僅僅十餘人!臣已於六月廿五日,已將調查結果,轉交樞府與兵部。」

    他此言一出,文彥博與兵部尚書吳充不由大感尷尬。以二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知道區區一個曹村在役河兵有多少人這樣的小事,但此時,皇帝自然不會理會他二人應不應當知道!果然,趙頊冰冷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的掃過文彥博與吳充臉上,惡狠狠地重複了兩遍:「十餘人!十餘人!」

    「曹村河兵,按理應當有廂軍一個指揮的編制。」章惇卻無視眾人的目光,更無視此時殿中的情形,又火上加油的補充了一句。

    「啪!」

    巨大聲音從龍椅上傳來,趙頊瞪大了眼睛,滿臉怒容地站起身來,厲聲反問道:「一個指揮的編制!」

    「曹村關係重大……」

    「一個指揮的編制,竟僅有十餘人在役!」趙頊咬著牙,顧視殿中眾臣,厲聲喝道:「曹村不決堤,是無天理!」

    「臣萬死!」所有的大臣都一齊跪了下去。

    「明日眾卿將救災善後的折子遞上來,後日廷議!」趙頊怒氣沖沖地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在轉過身的一瞬間,他心中湧起一種無力的感覺,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無論他怎麼樣努力,但若指望著這一班大臣,就永遠也不可能達成他的目標。

    「退朝——」趙頊身後隱約傳來唱禮的聲音,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轉身回去,命令內侍不喊「退朝」,讓那些大臣們一直跪在那裡……

    但這畢竟只能是他心中永遠不能宣諸於眾的任性。

    從崇政殿退出來的大臣們,臉上都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文彥博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瘸一拐地向樞府走去。他急著回樞密院調閱章惇所說的檔案。一個指揮的建制,竟然只有十餘人在役河兵存在,這只怕不僅僅是河政的腐敗!

    文彥博剛剛在樞密院坐好,正要吩咐文吏,便見有人過來稟道:「陝西安撫使司押解一名犯官,一定要面見相公……」

    「一名犯官?不見。」文彥博不耐煩的拒絕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處理所有的瑣事。

    「是。」

    「且慢……」突然,文彥博突然想起什麼,召回來人,問道:「你說是陝西安撫使司?」

    「是。負責押解的有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護衛,還有衛尉寺的軍法官,道是見過相公後,還要提解至衛尉寺……」

    「嗯?」文彥博奇怪的望了門外一眼,心知這般不合常理之事,其中必有蹊蹺,當下說道:「便見他們一下。」

    「是。」

    當天下午。

    衛尉寺。

    「什麼?!」衛尉寺卿章惇聽到向安北身死、段子介被送至樞密院的消息,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他的心裡不禁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早朝之時在崇政殿的無畏與風光此時早已丟到九霄雲外。

    武釋之垂首不語,靜待章惇的訓斥。不料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一絲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窺望,卻見章惇怔怔地站在那裡,臉上竟是一片死灰。

    晚上。

    尚書左僕射呂府。

    燈光下,呂惠卿拆開一封書信,細細讀著。很快,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鄴國公、柔嘉縣主、清河郡主、狄詠、石越……」衛尉寺發生了什麼事情,呂惠卿自然也很感興趣,不過今天章惇在朝堂上不惜得罪宰相與樞使為石越辯護,石越卻在陝西與章惇作對,這件事情,一定很有趣便是了……呂惠卿不覺輕聲笑了起來,「宮闈之事,皇上也罷,太后也罷,自然都想隱瞞。不過此時皇上正在氣頭上,若是有個御史上書,搞得天下皆知……」

    大宋朝的尚書左僕射,開始在心中撥弄起如意算盤來。

    工部尚書蘇府。

    「想不到今日竟然是章惇出來仗義執言……」韓維對此很有幾分感歎。

    蘇轍卻搖了搖頭,道:「他其實也是有自己的算盤罷了。我輩不可淪入黨爭之中,計較這些個人的得失利害。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救災善後。」

    「公有何良策?」

    「某已估算過,要使曹村決口重新堵上,需要三至四個月的時間,徵集十萬兵匠、三萬役夫,材料約在一千萬石至一千五百萬石之間,米約要二十萬石,錢約要十萬貫。」蘇轍的心情非常的抑鬱,尤其說到這些龐大的數字,聲音都幾乎輕得聽不清了。

    「所費如此之巨?」韓維不禁目瞪口呆。

    「不錯。這僅僅是曹村一處。」蘇轍沉聲說道:「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災民要賑濟,許多百姓的收成也毀於一旦,朝廷理所應當減免賦稅,還要幫助百姓重建廬舍。全部的損失,也許最終會達到數千萬貫……」

    「那既便是印刷交鈔也解決不了啊……」韓維瞠目說道。

    蘇轍凝視韓維,詫道:「難道公想加印加鈔?」

    「若不如此,朝廷哪來那麼多錢?」韓維苦笑道。

    「只怕是飲鴆止渴。」

    「便是毒酒,亦只得喝了。早則今歲秋冬,遲則明春,西夏必定入寇,不早為之備,到時後悔無及。」

    「這……」蘇轍沉吟起來。

    「所幸國家財賦糧米所產之地,未曾受災。根本未動,還傷不了元氣。」時至此刻,韓維也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說道。

    「提前吧……」蘇轍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什麼?」

    「提前移民湖廣。反正救災也要花錢,設法將一部分災民轉入湖廣地區安置。給他們鋤頭與犁,再招募一部分廂軍,保護他們去湖廣四路開山圍湖墾田。」蘇轍的眼中,閃動著一種叫勇氣的東西。

    「災民需要的是安撫……況且朝廷準備不足。」韓維卻無法想像如此大規模的工程這樣倉促的開展。

    「已經有前期的準備,也有一定有經驗。」蘇轍沉聲說道:「明春可以從淮浙運種糧,還可以從占城、交趾購買種子,種子可以解決。農具由朝廷提供,墾田十年內不要納稅,所墾之田歸本人所有,朝廷只要提供路費與過冬的衣服糧食……」

    「這……」韓維被說得也有幾分心動了。

    「這亦是個機會,否則朝廷多因循守舊之人,移民之事,百年難成。某聽說已經有南方的商人至災民中招募人手,遠赴南洋諸島開墾,蓋因當地土人殆於勞作,雖重金不能招致,故有人便從災民中招人前往,而亦有不少災民迫於生計願往。湖廣四路,再偏僻亦是中華之內,為生計故重洋之外尚有人願往,何況是湖廣?朝廷亦不需勉強,只說明凡願往湖廣墾荒者,便發放糧食冬衣,否則只供給一半衣食,百姓必然樂從。」

    「罷、罷!」韓維一拍桌案,朗聲道:「某願與公一同上書陛下。」

    次日。

    慈壽殿的氣氛十分的緊張,所有的內侍宮女都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兩宮太后與皇帝、皇后談論的事情,按理說內侍宮女是應當迴避的,但是現在明顯是沒有迴避的必要了。

    剛剛從旱災中恢復元氣的大宋朝,馬上又遭遇到特大水災。而這個水災之所以發生,卻是因為人禍——這實在不能不讓趙頊心頭冒火,若非顧及到歷史上的令名以及知道朝中大臣必然反對,趙頊真想大開殺戒,將曹村的大小官員全部賜死,發洩心中的怒氣,而不是「僅僅」抄家、流放至凌牙門充軍。

    因此在這個當兒,宮中所有的內侍與宮女,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怒了皇帝,遭受池魚之災。畢竟本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習慣,但卻沒有不殺內侍與宮女的習慣,而不論是鞭撻還是杖擊都不是容易忍受的。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真的敢來添亂!

    樞密使文彥博稟報,陝西路監察虞侯向安北、副使段子介調查高遵裕十大罪狀,上報衛尉寺;衛尉寺卿章惇隱匿不報,反污向安北、段子介通敵,左遷凌牙門、歸義城,向安北與段子介欲上京面聖,結果向安北被王則射殺!

    致果校尉並非小官,竟然被無辜射殺,這件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何況向安北還是忠臣之後!更何況,這件事情的本身看來,極其惡劣!

    從文彥博所說的複雜案情來看,趙頊已經知道此事必然要成為轟動天下的大案。

    然而事情還不止於此,與此同時,陝西路監察御史景安世也上表彈劾鄴國公趙宗漢閨門不肅、郡馬狄詠無大體、石越行止失大臣體!

    ——柔嘉縣主趙雲鸞居然出現在京兆府!

    這叫宗室臉面何存?

    趙頊還只以為柔嘉是和清河玩慣了,所以大膽妄為,因此他心裡怪罪的還只是狄詠全不知禮節為何物,所以還在奇怪為何說石越「行止失大臣體」;但是兩宮太后與皇后,卻是隱隱已知道柔嘉為何會去京兆府了。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

    這一連串的事疊加起來,趙頊幾乎氣惱得完全說不出話來,皇后卻顧及到高遵裕是高太后的從叔,默默的不敢言語。曹太后與高太后則臉色鐵青,卻是不知道該做何說。慈壽殿中的氣氛真似凝滯了一般。

    「官家!」高太后終於出言打破沉寂,「官家可知道為何要把皇帝稱為『官家』麼?」

    「請母后賜教。」趙頊不覺愕然,不知道為何高太后會問這不相干的事情。不過他的確也不知道為什麼皇帝被稱為「官家」,只是因循習慣,人家這麼叫,他便這樣聽,所以亦不禁有幾分好奇。

    高太后淡淡說道:「所謂『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為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才稱為『官家』!一個賢明的皇帝,沒有自己的私愛,私財,皇帝是代表上天來治理天下,天下的子民對於皇帝來說,都應當一視同仁!」

    「兒臣謹受教。」趙頊肅然拱手答道。

    「既然皇帝是『官家』,那麼,高遵裕是官家舅舅這件事情,可以不提。他若犯法,自有國法繩之。我高家世代忠良,祖宗有靈,亦不容子孫沾污家門。」高太后從容說道。

    曹太后讚賞的點了點頭,也說道:「古來若有外戚為禍,全是宮中縱容,官家當戒之。」

    向皇后看了曹太后、高太后一眼,卻低聲說道:「臣妾本不當多嘴,但是高遵裕甫立大功,便非外戚,按理亦當優容之。若觀其罪狀,太祖時開國功臣,大多有過之而無不及,太祖亦不曾加罪。且向安北之死,只恐是章惇自為亦不可知,高遵裕卻未必知情……」

    「章惇與高遵裕有何交情,要這麼維護他?竟不惜殺死朝廷之致果校尉!」高太后嚴厲地看了向皇后一眼,厲聲喝問。

    「外臣不知太后公正,不願得罪,亦是有的。」趙頊連忙說道。他心中雖然怪高遵裕不爭氣,但是這畢竟不是什麼謀反的大罪,高遵裕在西北地區的存在,是有特殊意義的。不過,眼下事情鬧得這樣大,趙頊不能不感到頭痛。

    「這是外事,由官家處置便是。」曹太后擺擺手,制止了還想說話的高太后,她也知道高遵裕在西北領兵的意思,「只是十九娘的事情……」

    「她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趙頊此時便將怒氣發洩到了柔嘉頭上,一邊恨恨的道,「狄詠與十一娘也太不知道輕重。」他想起了狄詠的抗令,心中怒氣愈發的難以抑制,「此事關係到皇家的顏面,不能不嚴懲,否則必被天下人議論。」

    「官家的意思是?」向皇后低聲問道。

    「趙宗漢教女無術,削公爵,徒往西京,交宗正寺議罪;削清河郡主封號,黜為縣主,狄詠削勳號,官秩貶三級!令石越上表自辯,再定其罪。至於柔嘉……」趙頊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方咬咬牙說道:「貶為庶民,給她擇個人家嫁掉。」

    「官家!」向皇后不料趙頊處置如此之重,忙求情道:「以十九娘的性格,若是逼她嫁人,只怕她不會活下來……」

    「不如此,不足以封天下人之口!」趙頊狠狠心,轉過身去,道:「現國家多事之秋,朕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這些事情,須得快刀斬亂麻。」

    「但請官家念在手足之情。」向皇后是深知柔嘉性情的,更知趙頊其實一貫疼愛這個妹子,而且從小看著她長大,手足之情極為深厚,因此深怕皇帝此時在大怒之下竟鑄成大恨,日後追悔莫及,因此撲通一聲,竟是跪了下來,求道:「貶為庶人,已足以警戒了。此時嫁人,官宦之家,誰願意娶一個得罪皇帝、削去封號的女子?若所嫁非偶,日後不幸,官家他日悔之何及?況且以十九娘的性格,必是寧死不從的。官家要逼死她麼?」

    趙頊背朝著向皇后,沉默良久,終於低聲說道:「娘娘是後宮之主,柔嘉就請娘娘發落吧。」

    曹太后看了趙頊一眼,又看了向皇后一眼,暗暗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削去柔嘉的封號,讓她到宮裡來侍候哀家罷。」

    「謝娘娘恩典。」

    「便依娘娘罷。」趙頊在心裡歎了口氣,忽然間想起小時候抱著柔嘉看戲的事情,心中忽然柔軟,眼睛竟是一片濕潤。但也只是一瞬,他猛地警覺,見沒人看見,忙小心的擦乾眼睛。

    熙寧十年十月。

    樞密院受皇帝詔書,著高遵裕在渭州養疾,暫停高遵裕除渭州知州以外的一切職務,由種誼代統其軍;緊接著,衛尉寺卿章惇亦染疾,衛尉寺事務由衛尉寺丞暫時代理;而到任僅約一月的陝西路監察虞侯王則,亦接到命令入京敘職。之後,御史中丞鄧潤甫,受詔親自調查高遵裕案與向安北案。

    與此同時,各地的邸報,也提及了皇帝對鄴國公趙宗漢、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郡馬狄詠的嚴懲——但這兩件事情,以涉及軍機與皇室為由,包括《皇宋新義報》的各家報紙都被明令禁止在五年內予以報道。

    因此,雖然在朝廷之中,官員們一片嘩然,但是有過經驗的大宋朝廷,用果斷的手段,總算避免了天下輿論帶來的撲天蓋地的壓力。

    不過這次皇帝其實是多慮了,因為天下百姓真正關心的,還是黃河決堤後引發的大水災。無論是《汴京新聞》還是《西京評論》,連篇累牘的,都是在報道著各地的災情,以及朝廷的救災措施——包括曹村堵住決口的工程;朝廷為救災增發一百萬貫的交鈔;蘇轍以帶罪的身份主持工部事務;充滿爭議的湖廣移民計劃提前進行;蔡京在杭州舉行了的前所未有的捐款活動。(《西京評論》歎為觀止的評論道:蔡大人之捐款活動,雖然其心可嘉,然實為史上最傑出之斂財之法!後世必有效之者。)……

    而此時身在洛水之畔的鄜州的石越,才剛剛接到讓他「上表自辯」的詔書。

    ***

    時間回溯,西夏。

    一疊整整齊齊的報紙伸到文煥面前。

    文煥詫異地抬頭,看見李清的眼中竟有同情——不,是憐憫之色。

    文煥心中格登了一下,接過了那疊報紙。

    這的確是大宋的報紙,從《皇宋新義報》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應有盡有,從日期來看,都是過期了的,而且時間也不連續,顯然是特意挑選出來要給自己看的。文煥卻不知道,這些報紙對於李清來說,其實也是「最新的」。因為將這些東西帶出大宋國境,遠比想像中的要困難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漢奸門!」——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間躍入文煥的眼簾,十個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時刺向他,文煥的手頓時哆嗦起來。

    「宋朝人以為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見他慘然變色,便淡淡地說道,「如今朝野輿論,皆欲殺你而後快。那些人不用自己親上戰場,所以說起大話來,自是一個比一個容易。據說還有些讀書人寫了這副對聯,貼在你家門上,極盡羞辱之能事。若根據這些報紙所說,宋朝雖然沒有學漢武帝,族誅你全族,但只怕現在你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令尊已經被這副對聯活活氣死了;令堂與你的兄弟姐妹們出門都不敢抬頭見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卻都以你為恥!」

    文煥心中激烈震動,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實,但眼前卻只覺得天昏地暗,鋪天蓋地的壓向自己,幾乎是一瞬間,他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一雙手還麻木固執的翻動著手中的報紙。

    「你已經身敗名裂,卻還辱及祖宗!」李清輕輕冷笑著,這笑聲顯得格外的尖銳刺耳,「你們族裡已經公議,你父母因為生了你這個漢奸兒子,死後都不得入葬祖墳!」

    「你說什麼?!」文煥不知那裡來的力氣,竟騰地站起來,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待要噴射出來,一雙手青筋暴露,早已將報紙捏成一團,緊緊的攥著。

    李清卻直視著文煥眼中的怒火,目光毫不退縮。「我可沒有一個字說謊,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這些宋朝的報紙。你忠心的宋朝,已經拋棄了你!他們根本一無所知,只是僅僅因為聽信了你投降的謠言!」

    「這定是你的詭計!」文煥大吼一聲,然後猛地一拳,揮向李清。

    李清揮手架住,厲聲喝道:「你該醒醒了!這些報紙,夏國可仿製不出來!你仔細看看這一篇文章,這些細節,夏國有這個能力偽造麼?夏國誰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裡?誰又知道你家裡這許多的詳情?」

    文煥緊緊的咬住嘴唇,一言不發,鮮血卻一絲絲從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來這個家族的驕傲,但如今,卻變成了害死父親,累及家人的罪人!這是何等巨大的轉變?他此時還沒有倒下流淚,只不過是因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敵人。

    「休說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國,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經為宋朝皇帝賣過命,拚死戰鬥,有什麼理由你非要為那個宋朝把命都丟掉不可?是誰說你只要不為了那個宋朝把命都賠掉,便是付出過再多,也是個罪人?」李清的話如尖刀一樣劃過文煥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義?他既誣你降敵,便真降給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樣。」文煥咬著牙,一字字的說道。

    「你和我的確不一樣。」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裡,現在都已一樣。漢奸,逆臣,降將!我比你幸運的是,我沒有父親可供他們來氣死!」

    文煥惡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只恨我沒有早自殺,結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無及!」

    「你現在自殺,卻也已經來不及了!」李清譏諷地說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傳到宋朝,也別以為那些曾經嘲諷過你,逼死令尊的人會有一絲後悔與內疚。他們一定會對自己說,雖然他們誤會了你,但是這是因為你不肯自殺而導致的,或者說這是職方司的錯誤誤導了他們,他們並沒有錯!他們永遠不會錯。哪怕他們氣死了你父親,但是罪魁禍首,可以是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卻絕對不會是有氣節的他們!哪怕找不到人來當替罪羊,他們也會將一切歸之於天,讓老天來當替罪羊!」

    文煥的指甲掐進了肉中,鮮血冒了出來。

    「我若是你,我便不會死。伍子胥當年若自殺,不過是多一個冤案罷了。大丈夫當快意恩仇,鞭屍還怨!」

    「快意恩仇?!」文煥望著李清,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之中,竟是有濃濃的譏諷之意。李清想過文煥種種反應,惟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笑起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倒退一步,端詳起文煥來。卻聽文煥淡淡地說道:「我不曾想過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說話,只聽文煥又說道:「我文家世代簪纓,我自束髮,即知要忠君愛國。雖不能以死報國,不過是圖此身有大用爾。」他閉上眼睛,想起少時讀史書時讀到南霽雲之死,折腕歎息情形,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不料今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無一人知文某者!」

    李清聽到這裡,也暗暗歎了口氣,暗道:「未必無人知你。只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與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聽文煥繼續說道:「我文煥此心,於大宋無所負。天人可鑒,是大宋負我,非我負大宋!」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方滄然道:「今日,文煥降矣!」

    李清雖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無一二,但文煥親口說出來,卻亦不禁喜形於色。他急欲招降文煥,是想引為臂助,協助秉常掌權,以實行漢化改革,須知以文煥「宋朝武狀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當下李清忙上前,握著文煥的手,朗聲笑道:「賢弟能想通此節,兄必不敢負於賢弟。賢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一面轉過身去,向屋外高聲呼道:「來人,快給文將軍洗漱更衣,好去見主公!」

    文煥絕望的眼睛靜靜的望著李清的背影,眼中卻忽流露出一抹一閃而過的嘲弄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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