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劉航與通判趙挺之率領數百騎軍,勒馬立於延州城外,遠眺西南。
此時,距離延州約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馬擁簇著一輛馬車,正時緩時疾的向延州城前進。這支部隊衣甲珵明,旗幟鮮艷,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若在久經戰陣的人眼中,卻是一眼即可看出這只不過某位高官的侍衛隊而已。但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馬車中的這位高官,竟然是剛剛被皇帝嚴旨訓斥的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延州知州劉航,進士出身,頗具吏材,曾經出使西夏,冊立夏主秉常,回朝後上《御戎書》,以為朝廷不可輕開邊釁。因反對新法被貶,司馬君實入政事堂後,調至延州為知州……」馬車內,李丁文面無表情的向石越介紹著延州官員的情況,說完,又補充道:「他的兒子劉安世,中進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遊學一載,後拜入司馬君實門下,亦是《西京評論》之中堅人物。」
石越聽到劉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瞭然的笑容,輕聲嘟噥了一句:「原來是『殿上虎』的父親。」
李丁文卻沒有聽見石越的話,又繼續說道:「通判趙挺之是進士及第,做過學官,以清廉能幹著稱,調至延州做通判不過一年。」
「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聲說了一句。
「雖然知州與通判是屬於文官,但是邊境的州府,卻一向是由武官轉文職的官員來擔任知州的。」李丁文也搖了搖頭,「司馬君實將劉航調至延州,是為了邊境的安寧。但是現在的情況……幸好這二人都不是無能之輩。」
石越見李丁文神色,微微笑了笑,說道:「倒也不必過於擔心。延州有振武軍第三軍、神衛營第三營,駐守在綏德城的雲翼軍、神衛營第五營,還有萬餘廂軍,防守應當綽綽有餘了。」
「防守的兵力怎麼樣都不夠。」李丁文皺眉道,「西夏人這次在天都山點兵,來勢洶洶,非比尋常。從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條路線:向西由會州、蘭州攻熙河;向東經蕭關北入韋州可攻環州;或者直接攻擊保安軍,威脅延州;西南由得勝寨、靜邊寨可攻秦州;東南可經通遠寨、沒煙前後峽攻平夏城。而最讓人難以放心的是,似乎銀夏一帶也有西夏軍在集結,這樣一來,連綏德城與延州,都難以安穩。」
「他們集結兵力,可以在六個方向發起進攻,而我們卻要處處設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結的消息傳到之後,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視的計劃,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時下令沿邊州府進入戰備狀態。但是這種被動的防禦,防守的一方日子並不好過。
「六個方向中,熙河地區是最不可能遭到進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進攻的。」李丁文冷靜地分析著當前的形勢,「熙河地區有李憲、王厚在,當地的駐軍無論是整編完的神銳軍還是未整編禁軍,或是鄉兵蕃兵,都是經歷過戰陣的,將領又多是王韶舊部,如若西夏人進攻熙河,必定討不了好去。況且當地地廣人稀,既便西夏入寇,於我損失不大——我相信西夏這次只是報復性的入寇,而並非是戰略性的進攻。」
顛簸的馬車中,石越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還是只不過是身體的自然反應。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很懂軍事,因此在他看來,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軟脅。
「不錯。是秦州。」李丁文肯定地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理由,「雖然秦州的禁軍未曾整編,防守力量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進攻秦州,卻是犯了兵家大忌。只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沒有膽量無所顧忌的進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會明白在後路有敵人的堅城重兵時,是可能導致全軍覆沒的。」
石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但是其餘的幾個地方,卻是很難說西夏人會進攻哪裡了。」李丁文說到這裡,眉頭又皺了起來,「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頭大患,此次天都山點兵,說不定就是為了拔掉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與新建的靈平寨只有種誼的振武軍與一些廂軍防守。若西夏糾集大軍圍攻,能否不失,實在難說。而環慶路的主力是種諤的龍衛軍,雖然號稱精銳,而且種諤亦稱名將,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實在難言樂觀。至於綏德城,主力是種古的雲翼軍與神衛營第三營,兵力也並不雄厚。」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是誰?」
「是與『三種』齊名的『關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戰之名,名震西陲,是西軍中數得著的名將之一,趙頊曾經親自接見,並且欽賜銀槍、袍帶。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兩個文官來,要讓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進犯路線就好了。」石越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像這樣處處設防,分散兵力,實在是不得己的辦法。其實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宋文武官員都知道,只要西夏人真正集結大軍進攻,無論是攻哪一路,宋軍都會處於劣勢,只能夠依靠城牆堅守待援。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戰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聽到李丁文也微微歎了口氣,用很細微的聲音說道:「若是能下場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著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天空,不覺搖了搖頭。現在下雪,實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車內,在李丁文身上流連了一會,忽然想到,連李丁文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幫助,看來是很難指望大宋的官員百姓們對這場戰爭抱樂觀的期望了。
馬車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人馬嘶鳴嘈雜的聲音,石越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正要詢問,便聽到侍劍在外面稟道:「公子,有緊急軍情。」
「停車!」石越連忙吩咐,不待馬車完全停穩,便掀開簾子彎著腰將半個身子伸出了馬車。
只見一個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車前,見到石越出來,忙高聲說道:「叩見石帥。小人奉慶州種將軍之令,向石帥報告緊急軍情。」說罷雙手將一個封上了關防大印的木盒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來,遞給石越。
「辛苦了。起來吧。」石越接過木盒,便即縮回車內,車伕揮了一鞭子,隊伍便繼續開動起來。只有那個傳令兵兀自在那裡發愣——他一時間難以接受石越的作風,更是被「辛苦了」三個字給震呆了。石越的親兵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也懶得取笑他的少見多怪,只是拉了他一把,讓他跟著隊伍繼續前進。
馬車內,看完報告的石越淡淡說了句:「已經可以肯定,是夏主親征。」
李丁文微微點了點頭,夏主親征,並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來的話,卻讓李丁文的表情變了,「司馬純父已經回來了。他走的是靈州道,幾天前便到了環州。此時已往延州趕來,算時間,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見面。」
「靈州道?公子是說,司馬純父潛入西夏了?」
「到過興慶府。」石越亦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他會有重要的情報面呈。」
三日之後。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軍部大營。現在這裡暫時成了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行轅。安撫使司的親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備得連隻老鼠都鑽不進去。有經驗的人從親兵們如臨大敵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時行轅中,正在進行著重要的軍事會議。
石越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三天前到達延州後,司馬夢求果然已經到了延州。面見石越之後,司馬夢求向石越報告了文煥的情況,以及從文煥那裡帶回來的情報。
如果文煥果真是詐降,那麼司馬夢求帶回來的情報,價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軍的真正意圖,那就不僅僅是便於防過那麼簡單了。石越從來都認為,消極的防守是沒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煥的情報有誤,一旦輕信,後果亦將不堪設想。
一向信奉「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石越,這次卻不得不做一次賭博性的抉擇。
振武軍第三軍軍部的大營內,觸目可見的都是「仇讎未報」四個大字。石越知道這都是姚兕的手筆。姚兕的父親姚寶在姚兕幼年時,便戰死在定川。由寡母養成的姚兕是軍中有名的孝子,同時亦是對西夏人有著刻骨仇恨的將領。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滅亡西夏,替父報仇,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父仇未報,姚兕在自己出沒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讎未報」四個字。石越早就聽說,每次與西夏人交戰,姚兕也都是奮不顧身,勇悍異常,然而自從他調至延州後,與西夏人的衝突機會減少,姚兕一直是鬱結於胸,結果導致瘋狂地訓練部隊,許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調到振武軍第三軍。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著重甲的姚兕身材略顯矮小,但是卻十分的壯實,渾身膚色黝黑,一雙眸子中,掩飾不住一種危險的興奮之情。
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連忙微微掩飾了一下自己的興奮,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驁,卻讓這種掩飾更加的欲蓋彌彰。
石越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劉航、雲翼軍都指揮使種古、慶州知州種諤,以及振武副尉劉舜卿,一個與姚兕經歷相似的西軍名將,與姚兕不同的是,劉舜卿是父兄都戰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劉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點儒將的氣質。劉舜卿現在的身份,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副都指揮使。
「職方館帶來的情報,諸位將軍都已經聽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營中司馬夢求,後者連忙謙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卻早已移到了營中一個巨大的沙盤之上。「本帥想聽聽諸位將軍有何看法?」
「石帥!」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營中響起,眾人的耳膜都感覺到一震,不由一齊將目光聚集到了說話的姚兕身上。「末將以為,既然知道西賊想進攻綏德城,我們便可以在綏德城集結重軍,嚴陣以待,給李秉常一點苦頭吃。」姚兕說話之時,眼中凶光畢露,倒似是將石越當成了秉常,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饒是石越識人無數,也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連忙不動聲色的將目光移到種古身上。
種古並無姚兕的好戰,得知自己的防區將要成為西夏人進攻的主方向,對於這個關中大漢來說,並非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他見石越的注視自己,連忙欠身說道:「敢問石帥,職方館的情報是從何得來?是否準確?」目光卻是瞄向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正欲回答,卻聽石越早已先說道:「超過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將領之最親最重者,莫過於間。」種古朗聲說道:「石帥卻言只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間?」
「若是情報失誤,職方館願負全責。」司馬夢求沒有想過要逃脫責任。
「這個責任,職方館負不起的。」種諤毫不客氣的說道。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寒著臉說道:「三衙與職方館各有職責,將軍不必逾越。」
諤不甘心的欠欠身。
「依末將之見,此次西賊於天都山點兵,較之尋常頗有不同。銀夏宥諸州人馬,皆未有調動的跡象,若是大舉入侵,不至於如此。西賊向來喜歡集結重兵攻擊一點,以求一戰成功;一戰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親征,卻有大軍遲遲不動。這些跡象來看,末將以為職方館的情報,是可信的。西賊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餘兩路,多半只是虛張聲勢,牽制我軍。其攻擊之重點,卻是綏州!」說話的人是劉舜卿。
「僅僅這一點,並不足證明西賊的主攻方向是綏州。」種諤不屑地瞥了劉舜卿一眼,態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將,不怎麼看得起劉舜卿這樣的年輕將領。雖然劉舜卿的履歷相當傲人,他是烈士之後,以戰功累遷,入講武學堂優等,是大宋軍中少見的能夠自己寫奏折的將領。不過種諤最看不慣的,卻正是可以自己寫奏折的武將。
「還有一點亦可以證明之。」劉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銀夏的探子,從十天前便斷絕了聯繫。目前為止,無人知道銀夏究竟發生了什麼……所以,末將幾乎可以肯定,銀夏二州,西賊正在聚集重兵。一面是大張旗鼓,一面卻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賊之意可明。」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種諤反駁道。
「末將也相信劉將軍的判斷。」種古打斷了種諤的話,他看都沒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聲道:「末將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訊。」
越點了點頭,他心中忽然有點興奮,如此親自主持如此重要的軍事會議,對他來說,本是難以想像的事情。看見幾個名震西陲的大將對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調動上萬的兵馬,關係到數以萬計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這一瞬間,感覺的竟然不是責任,而是一種滿足感。
不錯,正是滿足感!
石越猛地一驚,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極其危險,連忙收斂了心神,沉聲問道:「那麼諸位將軍以為當如何應敵?」
種古站起身來,他魁梧的身軀讓眾人竟感覺到一種威壓,姚兕下意識地向後讓了讓,暗暗握緊了拳頭,卻見種古的手指向沙盤,朗聲說道:「末將以為,既然西賊想攻擊綏德城,我們便可以遂其心願,在綏德城以堅城待之。同時將龍衛軍與一部分振武軍密調至吐延水……」
「什麼?!」種諤吃驚地看了種古一眼,這時節也顧不得種古是他大哥,高聲反對道:「我身為慶州知州,守土有責。未有樞府調令,怎敢在這個時節率大軍離境?!」
「各軍互相策應,理所當然。何必要樞密調令,種將軍是來救援,並非來駐紮。」種古冷冷的頂了回去。
「我環慶離綏德城也太遠了一些。而且如若龍衛軍離境,環慶無異是空城。」種諤心中並不服氣,種古雖然是他大哥,但是他卻有他的私心。「當西夏人集結大軍攻擊綏德城的時候,我若率軍主動出擊,抄掠其韋州又如何?」只不過這種如意算盤,卻是不可能公開說出來的。
「不是還有何畏之的環州義勇與數千廂軍麼?」
「他們能頂何用?」
「末將倒有一計。」劉舜卿站起身來,沒看種諤,只是欠身向石越說道:「既然要集中兵力對付西賊,而西賊又想明攻平夏城牽制我軍,那麼末將以為,可以將計就計,派遣數千人馬,盛備旌旗,不行地穿行去延州、長安至平夏城之間。去平夏城時,則大張旗鼓;回來時則偃旗息鼓。如此造成一種大舉向平夏城增兵的假象。環慶位於延州至平夏城之間,既然有大軍穿行,那麼西賊必不敢輕舉妄動。同時石帥可請定西侯高遵裕暫時節制渭州軍事,調動大軍,不張旗鼓,作出向環慶集結的假象,實則是居中策應。如此一來,西賊必然疑惑。與此同時,保安軍、延州、綏德城盡皆堅壁清野,擺出閉城死守之勢。只要西賊以為我大軍盡皆集結在平夏城,則自會堅定信心,舉大軍來奪我綏州。」
「此為妙計。」種古聽完,不由開口讚道。
劉舜卿卻凝視石越,遲疑道:「不過……」
「劉將軍請說……」
「恕末將大膽,為堅西賊之心,最好是……」劉舜卿的建議,讓眾人目瞪口呆。
西夏。
銀州。
夏主秉常的輿駕之旁,國相梁乙埋與嵬名榮、李清、文煥等一干將領緊緊跟隨著,在他們的周圍,還有十六萬步騎。
「宋人有沒有發現我軍的行蹤?」秉常遠眺東南,意氣風發。在他看來,有這十六萬步騎,足以將綏州踏平。
梁乙埋洋洋得意地笑道:「此次兵分三路,梁乙逋在天都山點兵,糾集六萬之眾,佯攻平夏城;仁多與慕澤統四萬人馬,威懾環慶,伺機而動。石越果然上當,以為我大夏是想奪回平夏城,並報講宗嶺之仇。據探子回報,宋軍已經將主動全部向平夏城集結,連石越都親自到了慶州督戰。」
「石越去了慶州?」秉常有點失望的問道。
「不錯。說起來東朝的文官中,石越是有膽色的。探子在慶州看到他的行轅與親兵衛隊,而且有人清清楚楚在環州看到狄詠。」梁乙埋搖著頭,志得意滿的說道:「如今我大軍圍攻綏州,宋軍既便想回軍來救,亦是鞭長莫及。」他絲毫沒有注意身後的文煥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便兵發綏州!」
梁乙埋正要答應,卻聽有人高聲說道:「且慢!」
梁乙埋循聲望去,說話的人卻是嵬名榮。
「陛下。」嵬名榮策馬至秉常面前,朗聲道:「臣以為石越、劉航雖是文臣,然種古、姚兕卻非無能之輩。若是其在環慶、平夏城的佈置不過是疑兵之計,而在緩德城以堅城伏兵待之,陛下此去,只恐凶多吉少……」
「嵬名榮,你怎敢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梁乙埋不待嵬名榮說完,早已大聲喝斥。
嵬名榮轉身面對梁乙埋,厲聲喝道:「本朝成制,凡出大軍,必先占卜。此次卜卦,卦象不明,豈可不小心謹慎?!」
梁乙埋大怒,正要發作,卻聽秉常說道:「國相且聽老將軍說完。」梁乙埋只得恨恨嚥下這口氣,聽嵬名榮道:「請陛下讓臣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為前鋒,探知宋軍虛實。」
「陛下,這是老成之言。」李清亦在旁說道。不知為何,他總是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是卻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也罷,老將軍便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試探緩德城的宋軍。」
綏德城。
這座城池是西北地區少見的城池,因為它新修葺的部分,採用了水泥,因而顯得更加堅固。
雲翼軍的大鵬展翅軍旗與「種」字帥旗夾雜在一起,插滿了緩德城的城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守城的部隊是雲翼軍。
內穿鐵甲、外著紅袍的種古緊抿著嘴唇站在城牆上,望著遠處正在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眼中不易覺察地流露出一絲冷笑。
「將軍,難道情報有誤?」說話的是種古的副都指揮使,他看到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竟然全部是些老弱殘兵,吃驚得眼珠都瞪出來了。
「若真是佯攻,西賊便不會派這些人來送死。」種古冷冷的丟下一句,「叫吳安國來。」
「是。」
不多時,已經被降為從九品上的陪戎校尉吳安國大步來到種古跟前,他向種古行了個軍禮,高聲參見:「參見將軍。」
「看看城外。」種古沒有用正眼看吳安國一眼,眼睛一直盯著城外。
在苦役營受過教訓的吳安國已經老實許多,但是骨子裡的傲氣卻絲毫沒有收斂。他瞥了西夏軍一眼,冷冷說道:「不過送死之徒耳。」
「給你個機會。」種古淡淡說道,「去第一營做掣旗,將他們趕下河去。」
安國的聲音,沒有夾帶任何感情。
嵬名榮一面在心裡在咒罵梁乙埋,一面苦笑著看著手中的「先鋒」部隊。梁乙埋毫不客氣地將一萬老弱殘兵撥給了嵬名榮。憑這支部隊來和「小隱君」交手?嵬名榮可真是不抱任何指望。但是自己請纓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西夏軍渡河剛剛渡到一半,已經是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嵬名榮正暗暗叫苦,便聽到三聲炮響,綏德城城門大開,宋軍數千騎兵從城中湧了出來,為首一人高舉著大鵬展翅軍旗,向著已渡河的部隊衝殺過來。
「嗚嗚——」嵬名榮立即下令吹號,但是渡河的部隊卻根本沒有理會統帥的指揮,而是各自上馬,搭弓射箭,各自為戰的抵抗起來。
西夏軍的弓箭雖然嫻熟,但是老弱殘兵們的臂力卻稍嫌不夠,弓箭飛向宋軍的騎兵,卻不能穿透厚實的鎧甲,無力的跌落地下。更多的則是太早開弓,以至於弓箭在離宋軍尚遠的地方就無力的跌了下來。慌忙再次搭弓的西夏戰士,立即發現他們的錯誤足以致命——宋軍騎兵沒有給他們再次從容發射的機會,抬手、射擊,數以千計的弩箭如同蝗蟲一般飛向西夏人,箭雨過後,站在前排的西夏人都帶著鮮血從馬上跌了下去。
幾乎是在一瞬間,宋軍的騎兵便已臨近。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劃開一匹布帛,高舉的馬刀毫不留情地將毫無陣形的西夏人分成了兩半,在高高舉起的大鵬展翅旗的指引下,兩千餘宋軍騎兵帶著轟隆的響聲,在西夏人的陣形中肆無忌憚地穿插著,每一次揮刀都會伴隨著鮮血的濺放。
嵬名榮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河對岸的慘劇。
前鋒受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夏主秉常的耳中。
暴怒的秉常再也按捺不住,十六萬西夏軍隊,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衝向如同海中孤礁的綏德城。
這次的前鋒統領,換成了李清。
不過老天也沒有特別垂青於李清。雖然嵬名榮在渡無定河時並沒有任何意外,但是不代表李清率軍渡河時,也同樣如此。
負責泅水渡河搭浮橋的一個百人隊在游到河中間時,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東西,只聽到「轟」地數聲巨響,幾十個西夏士兵便死於非命。有幾個人的身體被炸成數聲,殘肢斷體竟被拋到了岸上。倖存的士兵瘋了似的往回游,再也不肯下水。
西夏沒有人知道「水雷」是什麼東西。
清清的無定河,在西夏人眼中,立刻變得神秘莫測起來。
幸好宋軍的水雷不足以將整條河流都佈滿,在大刀的逼迫下,西夏人又付出了幾百人的性命和差不多一天的時間,才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河段。
依河築城的綏德城是不可能被沒有強大水軍的西夏人包圍的,但是十幾萬大軍屯於城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旌旗與刀槍,卻也足以讓身經百戰的戰士都心生怯意。
如果此時站在綏德城城牆上的,不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將士的話,連種古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
西夏人的每一次「萬歲」的呼吼,都可以將綏德城仙的房屋震下幾塊瓦片來。站在城牆上,看著漫山遍野的西夏人,種古咂了咂嘴,罵了句:「奶奶的!」
綏德城之戰,在大宋熙寧十年十月二十一日,開始了。
西夏國主秉常與國相梁乙埋親率十六萬大軍兵臨綏德城下的同時,梁乙逋率領六萬大軍,再出沒煙峽,向平夏城也發起了進攻。
宋軍事先沒有料到的是,雖然西夏軍的主攻方向的確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進攻,卻絕非是佯攻!
這是真正的進攻。
梁乙逋在這場戰爭中,使用了包括雲車、投石機在內的武器,讓宋軍大吃一驚。雖然數量少,但是宋軍根本無法想像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這些技術,特別是投石機。事後很久人們才知道這些技術是從遼國傳出去的。
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給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極大的壓力。好在種誼的振武軍有戰鬥經驗,而且又有神衛營的協助,雖然處於劣勢,但是平夏城卻並沒有易手的跡象。戰爭的雙方只不過是不斷的在平夏城的內外,增加著戰死者的人數。
最平靜的,是環慶一路。
靜塞軍司的都統仁多澣與降蕃慕澤之間,發生了意見衝突。
身為仁多族的族長,仁多澣一向國主秉常,對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后,都心懷不滿。靜塞軍司扼守靈州道的門戶,與宋朝環州緊緊相鄰,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認為與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裡,仁多族也是大量參預了對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與宋朝邊境的守將、知州們,都有著良好的私人關係。
所以,仁多澣不願意讓自己的族人充當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為西夏的貴族,他心裡十分清楚對宋朝的戰爭,不過是梁氏家族轉移內部矛盾的手段罷了。梁乙埋更不過是想利用戰爭來加強對軍隊的控制。仁多澣絕對沒有為自己的政敵充當炮灰的義務。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非常好的借口。
石越就在慶州!
他不過區區四萬人馬,大宋陝西路安撫使所在的地方,少說也有十萬人馬吧?他的任務只是牽制,並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清崗峽耀武揚威一番,並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外的時間,自然是在大營中飲酒作樂,享受美女。
不過慕澤卻與仁多澣不同,他不僅僅想洗刷講宗嶺之恥,更希望建功立業。身為降蕃,在注重軍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頭地。仁多澣的逗留不進,讓慕澤氣火攻心。
「將軍若能給末將一萬人馬,末將便能替將軍掃平環慶!」
仁多澣對慕澤每天必講的話,幾乎是耳朵都聽出繭來了。
「只要我大軍進攻環州,末將便可以說降沿邊諸蕃,一萬人馬,一夜之間可增五倍,再挾諸蕃之勢,直掃慶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種諤是白癡麼?石越既在慶州,豈可輕易?我可不想讓我的一萬人馬去送死。」仁多澣對慕澤絲毫不假顏色。
「以末將看來,宋軍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況種諤不過一輕易小人,何足為懼?」
「虛張聲勢?你有情報?」仁多澣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嘲笑。
「石越不過一文官,其所在之間,掩飾還來不及,哪有大張旗鼓的道理?這不是告訴我們宋軍的主力在哪裡麼?此事不合常理,其中必然有詐!」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況且石越聲明在慶州,自可以鼓舞士氣。他在環州,既可策應延州,又可以策應平夏城,豈非當然之理?」仁多澣雖然心裡覺得慕澤說得的有理,但是他既不願意被慕澤說下去,亦無興趣去捉石越。便是是虛又如何?石越身邊至少也有一萬人馬吧?據城而守,我損失必重。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子!
「將軍!」慕澤一時被仁多澣說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擁大軍,總要打一場仗才行吧?」
「慕將軍!」仁多澣的臉刷地一下沉了下來,他鐵青著臉,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軍每日出青崗峽,不是作戰,難道是玩耍麼?」
「不是玩耍是什麼?」慕澤在心裡說道,但是卻不敢說出來,只得說道:「本將並無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將自有主張。」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澤忍著一肚子氣,退出大帳。他前腳剛剛出帳,便聽到仁多澣大聲喊道:「來人,上酒,歌舞伺候!」
慕澤的身形頓了一下,心中咒罵一聲,拔腳離開了大營。
「奶奶的,若非老子曾經襲擊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
一肚子怒氣的慕澤剛剛走出大營,便見一個親兵小跑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數句。
「當真?」慕澤頓時喜形於色。
「千真萬確。」
「好!好!」慕澤轉身闖進大營,大步走到中軍帳前,掀開帳簾,便闖了進去。
「又有何事?」被慕澤打斷歌舞的仁多澣滿臉不快。
慕澤微微欠身,抱拳朗聲稟道:「末將得到消息,環州現在的守軍,不過兩千人!」
「哪來的消息?」
「是末將的族人帶來的。絕對可信!」
狄詠例行公事的走到環州城牆上面,無聊的找何畏之說話。環州城牆上,插滿了各色旗幟,以及穿著衣服的草人,遠遠望去,幾乎讓人以為有數萬大軍屯結於此。但是實際上,在環州城內,不過只有暫由狄詠統率的一千廂軍與何畏之率領的一千環州義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嚇得果真不敢進攻,每天清晨,便可以遠遠望見西夏人從青崗峽出來,在距離環州數十里的地方曬馬,然後在日暮之前回去。
這也叫入寇?!
狄詠對西夏人的蔑視之意,日漸一日的增強。
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找到何畏之,狄詠從後面走過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喚道:「何兄。」
何畏之卻沒有回頭,反而指著遠處,說道:「你看那是什麼?」
狄詠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一片灰塵從地面升起。他的心一下子興奮起來,「是敵襲!」
「敵襲?!」何畏之的臉刷地白了。
狄詠從未見過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麼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敵襲,那至少有數萬人!我們只有兩千人!」
狄詠頓時想起己軍的處境,也愣住了。
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動一般,轟隆的聲音由遠及近,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也出現在二人眼前。
「關城門!」
「敵襲!」
了望的士兵的叫聲,無情在二人耳邊響起。
整個環州城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環州城陷入一片忙亂之中。
狄詠聽到何畏之在離開之前的一句話是:「快派人去請援!」
哪裡會有援兵?
狄詠此時才發現,沒有仗打有時候並非一件壞事。
(本章註:綏德城,本為西夏綏州,後為種諤所復,廢州為城,隸延州。元符二年方改城為軍。故前文皆誤,本節及後文徑改之。前文容日後再統一修改。又米脂砦此時仍在西夏控制中。歷史地理向是最難,錯漏之處,幸毋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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