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國之不寧》 第二節下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談下去,徒增煩惱,便換過話題,向高太后說道:「朕還要向母后賀喜,高遵裕立此大功,兩府議功,決定晉高遵裕三階,為正四品壯武將軍,封定西侯,並蔭其兩子。」

    高太后笑道:「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揮得當,不墮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來,輕輕啜了一口,漫不經意的問道:「石越、種誼,又是如何敘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於下,因此僅晉封新化縣開國侯,許蔭其兄子,晉其妻韓氏為郡夫人。種誼晉一階,為游擊將軍,封開國男。」趙頊淡淡回道,停了一會,又說道:「石越素來不貪名爵,此番幾封奏折,除了說平夏城、講宗嶺二役有功之臣外,連篇累贖,說的都是另外兩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雖然好奇,但這畢竟是朝中大事,若趙頊不說,她們也不便相問,當下曹太后只是微微點頭,卻是不冷不熱的問道:「那麼郡馬狄詠,又當如何封賞?聽說他在平夏城,頗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詠,趙頊的臉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來,冷冷說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賞他!」

    眾人在宮中日久,都知道狄詠這次是擅離職守,犯了皇帝的大忌,當下全都默然不語。向皇后有心替狄詠說幾句好話,但是話到嘴邊,看見趙頊的臉色,嚅嚅一會,卻終於不敢出聲。惟有曹太后卻似沒看見趙頊的臉色一般,只是淡淡地問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敘其功麼?」

    趙頊板著臉,說道:「不是,石越、高遵裕皆贊其功。但是狄詠之職責,不在平夏城。無論他立下多大功勞,朕也不能賞他。朕昨日已經下詔訓責他。」

    「狄詠確是不知輕重。」曹太后輕輕說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並施。他畢竟是忠良之後,年輕人貪功好勝,不是大過失。官家既已罵過他,還是要賞他。責罵是罵他的過錯,賞卻是賞他的功勞,這樣臣子們才會心悅誠服。」

    頊心中十分惱怒狄詠,但卻不便說出,當下只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至於賞狄詠之功,趙頊卻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他不重重處罰狄詠,已經是顧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

    曹太后豈能不知趙頊心中的想法,但是她畢竟不能強迫趙頊做什麼事情,只是在心裡歎了口氣。

    向皇后在一旁聽了,見氣氛有點冷,忙出來打圓場,她斂身一禮,向趙頊笑道:「官家,因剛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聽點事情。」

    「聖人但說無妨。」

    眾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趙頊打聽什麼,一個個都把耳朵側過來,卻聽向皇后笑道:「本來外間的事情,臣妾不合打聽。但是現在連宮中的宮女內侍,都在傳說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帶著一千義勇,就燒掉了數千人駐守的講宗城。說起此人之勇,倒似連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膽,想請官家給臣妾說說,究竟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燒了那個講宗城?難不成此人真有三頭六臂,能騰雲駕霧不成?」

    她話音方落,眾人都笑了起來。趙頊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讓氣氛喜慶一點。他體諒著她的苦心,便不拒絕,笑著挪了挪身子,笑道:「說起這個何畏之,卻的確勇氣可嘉。他本是大理國人,聽說酒露便是他的發明。因為避家難,遷居京師,不知如何,被石越訪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陝西。因與石越巡視各州鄉兵,卻暗中從中挑選精勇武敢之士千餘名,在環慶操練……」

    當下趙頊便和兩宮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絕地說起石越奏折中關於火燒講宗嶺的事跡來。

    原來當日石越巡視各地鄉兵與忠義社等民間自衛組織時,便已將何畏之帶上。當時他的想法,便是要從中間挑選勇武之士,組成一支精銳部隊,偷襲講宗嶺,給梁乙埋一點顏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藝高強,又不是大宋人,將來萬一真要打起口水仗來,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把責任推到大理國身上——何家在大理,並非無名之輩,西夏人一時半會,只怕也要撕擄不清。

    因此石越便找到何畏之,請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負國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畢竟無以成大事,何況他還托庇於石越羽翼之下,此時有機會典兵,並且還是由自己一手締造,自然是一拍既合。

    於是何畏之便隨石越至各地,名義上替石越選親兵,實際上卻也同時挑選武藝出眾的百姓,集中至環慶一帶訓練。與此同時,石越又秘密下了兩條命令,一是命令沿邊各州軍選送本州武藝出眾者二至十人至環慶訓練,二是命令從禁軍中挑選出百餘名低級武官,分派各地,指導、監督民間武社——不過石越為了避嫌,這百餘名軍官後來很快就脫離禁軍,被納入兵部職方司陝西房。

    而集中在環慶的千餘人,就使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鄉兵旗號:陝西路環州義勇。

    這所謂的「環州義勇」,主要是由各地的無賴、流氓、亡命之眾組成——因為武藝高強而又老實本份的,何畏之都讓他們成了石越的親兵,剩下來的,自然不是什麼品行端正之輩。幸好任憑怎麼樣的無賴與流氓,畢竟狠不過何畏之的鐵腕。

    石越雖然奇怪何畏之的擇才標準,但是他也知道歷史上多的是無賴少年從軍反而煥發出無限戰鬥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藝出眾之輩不去欺壓良善,那絕對是武俠小說中毒的表現。因此石越倒也頗能聽之任之。不僅僅如此,出於對何畏之的信任,石越還給了這支所謂的「環州義勇」堪比禁軍精銳的裝備——表面上的鄉兵組織「環州義勇」,每個人標準配備的是:「黑白甲」一副,這是一種輕型皮鎧,除了要害部位用鋼板之外,大部分地方採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設計;採用了棘輪機構的新型鋼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靂投彈三枚;朴刀一把,戰馬或騾子一匹。

    「環州義勇」從一開始組建,目的就相當的明確——夜間作戰與山地戰。訓練的重點,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無聲無息地行軍,分辨敵我,射殺敵人,實施縱火、破壞的任務。如果是梁乙埋能夠看到他們的訓練,他用腳趾也能想像得出來這支部隊是用來做什麼的。

    因此講宗城之戰,實際上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戰鬥。

    野利濟與慕澤不和,將慕澤趕到了講宗城外十餘里的地方紮營,而自己則龜守講宗城,美其名曰「互為犄角」。何畏之偵知這種情況,在天色的掩護之下,在野利濟與慕澤兩軍的必經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數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擊慕澤。然後在三更時分,親率部眾,分成四隊,夜襲尚未完工的講宗城。

    何畏之的這些部眾,若是組成大陣決戰,或許不過如此,但是讓他們分成小隊,四處縱火、射殺、投擲霹靂投彈,卻是得心應手,八百人的部隊,四面殺將起來,黑暗之中,只聽見到處是火光與霹靂投彈的爆炸聲。西夏守軍根本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只覺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殺聲,好不容易披掛起來迎戰的,卻發現自己的敵人臉上用油墨畫上了各種各樣駭人的圖案,晚上乍一看見,竟不知是人是鬼,無不嚇得魂飛魄散,一時間竟全無鬥志。而守將野利濟又被何畏之潛入營中射殺,群龍無首,根本無法組織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竄,辛辛苦苦建了幾個月的講宗城,一個晚上,就被大火燒成灰燼。

    慕澤聽到講宗城的喊殺聲,匆匆趕來,卻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損兵折將。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只見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難辨,行軍速度不得不大幅減緩。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陣沒頭沒腦的猛攻,慕澤眼見著講宗城已經火勢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亂,也無心接戰,乾脆遠遠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從容撤離講宗嶺,他才小心翼翼趕到講宗城。

    此時,擺在他面前的,不過是一堆灰燼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達三丈的大幡囂張地插在講宗城以外二里處,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賊於此!」大幡的木桿頂端,赫然挑著野利濟的頭盔!

    直至此時,西夏人才知道,來襲擊自己的部隊,不過千人而已!

    這其中種種情由,有些是趙頊知道的,有些卻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講敘起來,卻也是繪聲繪色,聽得眾人心馳神往,彷彿親眼見到何畏之率領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一般。

    向皇后聽完,笑道:「這個何畏之真是飛將軍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這般大功,官家卻要如何封賞?」

    「環州義勇,朕御筆親題軍旗,其部眾領禁軍步兵軍餉,朝廷視同侍衛步軍司禁軍,暫歸種古節制。至於何畏之,可破格封為御武校尉。」趙頊笑道:「似這環州義勇,緩急之時,可為奇兵之用。因此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亂其編製。」

    「由一介布衣而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榮。」向皇后讚歎道,「而官家臨朝願治,便有許許多多的人物出來為朝廷效力,可見天子自有天祐。」

    向皇后的話,自然是拍趙頊的馬屁,但是這些話聽到耳中,卻也實在舒暢,因此趙頊笑容滿面的聽著,私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此時的趙頊,已經暫時性的忘記了那個惹他不快的郡馬狄詠,也暫時忘記了他的朝廷,還有迫在眉睫的財政困難。

    皇帝可以忘記,但是身為政事堂的宰相,卻不可以忘記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勞,代價便是朝廷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連司馬光都忍不住要發起牢騷來,「單單是前線的將士與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賞額來算,就需要二十餘萬貫的賞金!還有未直接參戰的將士也需要犒賞。各地大小官員,也伸長了脖子等著朝廷的賞賜……還有戰死將士的撫恤金……」

    「單單是修築平夏城的費用,以及十幾萬大軍在外作戰的軍費,就已經將國庫掏得差不多了。」呂惠卿冷冰冰地說道,他不似司馬光那麼情緒化,雖然整個政事堂中,以呂惠卿最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軍整編更換兵甲,需要的費用也不是小數目,此外防洪、賑災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時期內經不起再一次戰爭了。」司馬光的語氣中不由有點惱火,以至於他短時間內忘記了對呂惠卿的討厭,「必須請皇上告誡所有的邊臣,朝廷與百姓,都需要休養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書吳充就事論事地說道:「接連兩次大敗,特別是平夏城對西夏事關重大,若是西夏人不舉兵報復,絕不可能。」

    「吳大人所言有理。」吏部尚書馮京緊接著說道:「既然烽火已經點燃,就沒有那麼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無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馬光高聲辯道。

    呂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冷冷地說道:「這件事情不由我們作主,除非我們把平夏城拱手相讓。」

    司馬光瞪視呂惠卿,高聲問道:「那麼相公以為無糧無餉,亦可以作戰麼?」

    「司馬參政何不寫信去問石子明?」呂惠卿譏諷道,「樞密會議已經給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為西夏人在半年之內,必然會有一次全面的報復。司馬參政是不是準備告訴石子明,他開啟的邊釁,由他去平息?」

    「僅僅是防禦的話,軍費的耗費要少很多。」吳充也很討厭呂惠卿,但是他也無意站在司馬光或石越的一邊,他只不過是就事論事。

    被特別要求來參加這次會議的太府寺卿韓維卻是堅定地站在石越一邊的,他向眾人拱拱手,插道:「錢的問題,並非沒有辦法解決。」

    「願聞其詳。」呂惠卿與司馬光幾乎同時說道。不過二人的語氣,一個帶著諷刺,另一個,卻帶著誠懇。與此同時,政事堂會議的其他成員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韓維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兩件事情。」韓維環顧眾人一眼,方緩緩說道,「一件事是陝西路推行新驛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陝西路發行交鈔五十萬貫。」

    他說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眾人便只是靜待他的下文。

    「石子明提出發行交鈔之法,頗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樁錢四十萬貫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陝西路發行面額為一貫至一百貫的交鈔五十萬貫——以往在陝西也發行過交子,但是本金都存在陝西,一般的方法,本金為五萬至六萬,則可以發行十萬。而石子明一方面更為大膽,他的本金在汴京;另一方面卻更為謹慎,他存四十萬貫,才發行五十萬貫。而且他亦提出幾大錢莊都已答應接受交鈔與銅錢的兌換事務,錢莊可以收取千分之三的手續費。而錢莊若要兌換銅錢,則需至京城來兌換,朝廷不收任何費用。這種方法,錢莊有利可圖,而百姓則可以信任交鈔,而陝西路,平空就可以變出來五十萬貫錢,用來興修水利,至少朝廷的封樁錢,存著也是存著,並沒有任何損失——畢竟只要交鈔可以用來交稅,那麼擠兌銅錢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眾人依然面不改色,靜聽韓維講敘。他的說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裡寫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經讀過副本。平心而論,眾人都認為石越的方法是個好辦法,交子在當時,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事物,當時的大臣,都已經懂得發行交子需要本金為儲備,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視為「定心丸」的封樁錢來作本金。雖然這裡沒有人知道,這與郵政網絡計劃一樣,不過是石越雄心勃勃的計劃的第一步而已。

    韓維繼續說道:「所以,在下以為,如果朝廷實在缺錢,不如便借鑒石越的計劃,發行交鈔!為了謹慎起見,可以劃定幾路為試行區,這次犒賞所需要的全部緡錢,試行諸路官員、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採用交鈔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幾十萬貫封樁錢——甚至用夏稅的收入為本金,那麼眼前的危機也可以解決。既便這幾路在交夏稅時都用交鈔交納也不要緊,這不過是相當於朝廷提前收取了幾路的夏稅!」

    說完,韓維環視政事堂諸人,卻發現,大宋朝的政事堂,一片沉靜!

    這裡坐著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所以每個人都非常的明白,表面上看來,韓維的計劃,只是比石越提出來的計劃推進一步,但是實際上,人人都能知道,韓維的計劃,相對石越的計劃而言,已經發生質的變化!

    這不再是在一路之內發行交子!

    而是在一片區域之內,發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會向全國推廣,換言之,就是說,如果韓維提出來的計劃此次能夠成功,那麼,在全大宋範圍內,發行交鈔的日子,就不再遠了。

    再遲鈍的人也能感知到這會是多少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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