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汴京,熱得讓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剝下來,汴京城的碼頭、城門卻依然有無數的船隻、車隊、以及百姓進出來往,為生計奔波忙碌著。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當時全球毫無疑問的消費中心,無論是奢侈品還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驚人。而這一切,全部有賴於發達的水陸運輸業與相關的勞動者。
而在熙寧十年,與整個帝國水陸運輸業相關的工程以及參預的民眾,都達到了大宋歷史上一個前所未來的高度。
自從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計劃進來以來,大宋的君臣士民,認識到交通的發達對帝國的繁榮至關重要的人們越來越多。在官道修葺計劃進行順利,以及以杭州為中心的兩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網的刺激下,帝國一部分青壯派的低級官僚再也不甘寂寞,這些官員或者是所謂「學院黨」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雙重影響,或者只是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為了撈取私利,總而言之,熙寧十年宋朝官場最流行的話題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
於是,整個帝國在熙寧十年的上半年內,除了少數名臣統領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縣軍監,數以百計的工程開始進行,遠遠超過了石越與蘇轍最初的計劃,而這些修路與溝通水道的工程,絕大部分是毫無必要的,某些州縣甚至溝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為地方官的「政績」上報!
至於這些工程所需要的費用,毫無疑問,財政並不寬裕的朝廷不可能給予實際上的,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這些官員們不得不將工程所需要的款項盡量報低,以顯示自己的的能力。至於實際需要的銀錢,溫和一點的就向商家富室強行借債,嚴苛一點的則擅自變相加稅。至於強征百姓勞役,更加成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謂的區別,不過是手段的溫和與否,比如某些風評較好的官員,會採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將費用與勞役分攤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來進行工程,建成之後,再立一個石碑,紀念表彰有功之人。這樣的方法,本質上也是不付任何費用來役使民眾,不過卻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說不反感,較之簡單粗暴的強征,相對來說自然要好許多。
雖然《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對這些行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諫官與御史進行攻擊,但是皇帝自從壓制住宗室與朝中的蠢蠢欲動之後,就將大部分注意力轉向了石越在陝西挑起的戰爭以及帝國正在穩步進行的軍制改革;更何況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員,根本無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員上報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餘,雖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強征勞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對地方官員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績」大加嘉獎,一方面卻根本沒有實際的手段來調查、處罰強征勞役的官吏,那麼無論是皇帝的詔令還是政事堂的命令,毫無疑問也就並沒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過是希望本地的官員,不要在農忙的季節來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這個炎熱的七月,整個大宋朝廷,包括帝國的尚書省右僕射呂惠卿在內的文武官員,大部分人對各地百姓的這種最低期望卻並無興趣。
平夏戰與講宗嶺大捷之後,皇帝要如何封賞有功之臣?朝廷的權力格局在此之後會出現怎樣的改變?第一大功臣高遵裕會不會調入樞密院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石越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陝西?
有無數類似的問題,需要得到解答。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邊境的大勝與大敗,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會對朝廷既有的權力格局產生一定的衝擊。
汴京城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表面之下,還掩藏著許許多多的東西。
群玉殿。
在炎炎夏日中,這裡卻清涼得有點陰冷。
王賢妃斜躺在一張涼椅上,清秀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憂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縣君金蘭,這是王賢妃生產之後,金蘭第一次被允許來看望她。因為按當時的習俗,女性生產之後,一個月內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來探望。
「信國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禮節過後,金蘭直接詢問起她最關心的問題。
王賢妃的臉上,露出了帶著母愛的溫柔笑容,柔聲說道:「俟兒很活潑。」但是這種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轉由擔憂與無奈取代,「皇后已經決定,滿週歲之後,延安郡王與俊兒,由皇后親自撫養。」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蘭驚喜的說道。
「也許吧。」王賢妃淡淡的說道,語氣中帶著不甘心。自己的兒子交給別的女人撫養,哪怕那個人貴為皇后,也並非一件可以開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蘭為什麼高興,雖然向皇后決定親自撫養兩個皇子自有她的考慮,但是無論如何,因為向皇后無子,由她撫養長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對皇位就更有繼承權。雖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趙傭已被封為尚書令,是實際上的儲君,但是如果趙俟能與趙傭一起長大,既便無法身登大寶,但是其身份地位,也會與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在金蘭而言,為了日後的前程,再大的風險,也是值得冒的。
但對王賢妃而言,這個卻是自己的兒子。做父母的,並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兒子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賢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平安安長大就好。一向聰慧的她,又豈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討厭?
「娘娘不必擔憂。」金蘭聽王賢妃的語氣,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轉,便笑著安慰道:「依臣妾之見,信國公由皇后撫養,較之由娘娘撫養,會更加平安。」
「何以見得?」
「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並非善妒心狠,工於心計,反倒是與事無爭,為人平和,頗具淑德。」金蘭說到此處,轉目四顧,見周圍並無旁人,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因此臣妾以為,向皇后至少不會故意對信國公不利。」
王賢妃點了點頭,她的確承認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說向皇后會來主動保護她的兒子,她卻不認為向皇后好到這個地步。此時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夠說說心事的,也只有金蘭一人,這時候既然說到她最關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擔心已久的心事說了出來:「但是皇后為何要收養俟兒?」
金蘭臉上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見,向皇后收養信國公,正是出於保全之心。她不過是希望有著高麗王室血統的信國公,盡量少受娘娘的影響,從而疏遠高麗。這樣的信國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來是這樣。」王賢妃雖然知道金蘭所說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擔心的時候,往往不過是需要一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來安慰自己而已。
「前幾天聽皇后提起,你嫂子魯郡君生了個女兒?」
蘭笑道:「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像極了魯郡君。石府這次真是雙喜臨門,只不知道石學士會不會調回京師。」
王賢妃搖搖頭,道:「只怕很難,但這次的封賞,卻不會太薄。」停了一會,又柔聲說道:「呆會你替我帶幾件禮物給魯郡君。」
蘭忙斂身行禮,眼角卻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賢妃一眼。
王賢妃似是明白金蘭所想,微微頷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慣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門之女,為的是名門閨秀,家教謹嚴,曉禮儀,懂進退,知分寸。皇上經常和我說,希望與石越約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兒定下這樁婚事,亦是一樁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蘭自然是知王賢妃的心意,她沉吟一會,方笑道:「但是臣妾卻以為,信國公的婚事,終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時石學士遠在陝西,娘娘既便與皇上說妥,若是石學士不願意,一來一返,驚動太大。到時候只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見,不如靜待,先試探石學士的意思,如若石學士願意,到時候皇上一提,石府許婚,縱有人反對,也來不及了。好過現在打草驚蛇。」
「但是……」王賢妃皺著眉毛,想了一會,覺得金蘭說得有理,但是她心中卻另有擔心,猶豫半晌,終於訥訥說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時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說……」
王賢妃抿抿嘴唇,低聲說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蘭愕然反問道。
「不錯。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儲君……」
金蘭注視王賢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塗了。」
「我如何糊塗了?」王賢妃不由有幾分不悅。
金蘭忙收拾起笑容,說道:「正因為延安郡王是儲君,才不會娶石學士的女兒。大宋朝不是高麗國,也不是漢朝,女兒為皇后,父親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專權……娘娘別看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是勳臣之後,但是那都是祖輩的事情。」
王賢妃不比金蘭,她居於深宮之中,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當下將信將疑的問道:「果真不行?那俟兒若娶了石越的女兒,石越不也是外戚麼?」
金蘭鄭重的點了點頭,道:「娘娘於宋朝的一些規矩,畢竟還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萬萬不成的。但是信國公卻另當別論……」
「為何?」王賢妃越發的糊塗起來。
「因為無論宮中朝中,人人都有一個想法,就是信國公絕不可能繼位。既然是絕不可能繼位的皇子,那麼既便娶一個朝廷重臣的女兒,也就不會太犯忌諱。但饒是如此,也必然面臨極大的阻力,這也是臣妾擔心石學士會拒絕的原因。他的女兒與信國公成婚,皇上在位,這件事並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卻不能不犯忌諱。皇上或有愛子之心,然從長遠計,不提石學士態度如何,宮中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就斷難許可。」
「這……」
「可惜石起、桑充國無女,否則……」
王賢妃卻是充耳不聞,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傳統對她的影響,畢竟還是要小過高麗國的政治鬥爭帶給她的印記,她輕咬下唇,決然地說道:「無論如何,還是想辦法替俟兒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蘭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雖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賢妃懂得更多,但是對於宋朝所謂的「祖宗家法」,在高麗長大的她,同樣缺少應有的敬畏。沒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麼?金蘭的心中可從來沒有這樣迂腐的想法,在她看來,所謂的「成例」,就是用來打破的;而所謂的「先例」,就是用來創建的。
因此,如果王賢妃一定要替信國公趙俟娶石越的女兒,金蘭絕對會她。她所要考慮的,不過是如何才能達成這個目標而已。
沒有人知道,在成安縣君金蘭的心中,還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國公真的能夠成為石越的女婿,那麼宋朝皇帝的龍椅,也未必會專屬於某一個人吧?
至少在高麗國的政治鬥爭中,這條法則是成立的。
同一天,同一座皇宮之內,慈壽殿。
與群玉殿不同,慈壽殿十分熱鬧。
太皇太后曹氏的身體,康復了許多。而正在這個時候,宋朝又取得了邊關少有的大勝,其主帥,又正好是高太后的從父。
「哀家聽說,百官又在給官家上尊號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
頊笑道:「朕拒絕了。朕不需要尊號。」
太后點點頭,又問道:「國家用兵平夏城,想來花費不少錢吧?」
趙頊點頭答道:「是,整編軍隊、修葺官道、賑濟災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錢的事情,眼見國庫又有點拮据了。很快黃河汛期又要到來,這方面的錢糧是不能省的。各地還有一些天災人禍,也需要賑濟。按理說大勝之後,要盡量獎賞有功的將士與臣子,但是因為要花的錢太多,所以獎賞的數額一直議而不定,遲遲沒有公佈。」
「這件事不能拖,當年太宗敗給契丹人,就是因為太原之賞沒有兌現,影響了士氣。」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會得。」趙頊道:「但是國庫吃緊,一時也沒有辦法。朕已下詔,先迎戰死的將士入英烈祠,發放撫恤錢,這是第一要緊的。將士們見戰死的同袍都有了憮恤,就知道朝廷必然會發放賞錢,那就不會太急了。只待夏稅收完,朝廷就有錢賞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國庫竟然緊張得到這個份上,沉吟一會,說道:「國家事事要錢,給哀家修築的陵墓,還是盡量簡樸些罷。」
趙頊連忙陪著笑說道:「娘娘說哪裡話來,便是再沒錢,亦不能從這裡省。否則朕無顏見列祖列宗。」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與站立侍候的向皇后也連忙說道:「官家說得是,便再沒錢,也不是這個省法。」
曹太后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孝心。但是這厚葬與百官上給官家的尊號,其實不過是一回事。只要社稷興旺,我葬得再簡單,也是有臉的。」
趙頊忙道:「娘娘不用擔心。夏稅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搖搖頭,道:「西夏人吃了這兩個大虧,如何丟得起這個臉面?何況兩處都是緊要之地。哀家料他們必然起兵來報復,朝廷若是有功不賞,士氣不振,難保不會有萬一,到時候悔之何及?」
「朕當想個萬全之策。」趙頊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無法憑空變錢。若真是只顧賞功,導致防汛與賑災無錢,結果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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