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一族的王八?」馬康的肌肉橫了起來。
「不知道。」李十五注視前方,咬著牙說道:「這裡放訊號也看不見,安排四個人回去報訊,一個去潘原,一個去渭州,一個去鐵原寨,一個去新城鎮。其餘的人,隨我去搜索——他娘的,立功的時候來了!」說罷,李十五心中竟感到一陣興奮。
康答應著佈置,不多時,便有四人分道而去。
李十五大步回到陣前,瞪著他餘下的整整一百名部下,厲聲喝道:「弟兄們,有蕃狗作亂,謀害石帥。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救出石帥,必有重賞!——出發!」
從發現馬屍處開始,李十五率眾循跡向原州方向前進著。
一路之上,死屍越來越多。除了蕃兵之外,還發現了宋軍的屍體,從打扮來看,無疑是帥府親兵。而他們的腰牌與刀上刻字,更是證明了這就是陝西路安撫使衙門的親兵!但是蕃兵的屍體就比較奇怪,絕不像是秦鳳一帶的羌人。
一路往西,越往西走,李十五與邱布的臉色便越是難看。開始能找到許多安撫使衙門的弩箭,後來就越來越少,而死屍中,蕃兵越來越少,宋兵越來越多。並且出現了被刀砍死的蕃兵與宋兵屍體。
石越親兵們的箭,已經不多了!
「都頭。」走在前面一個什長跑了回來,稟道:「找到石帥了!」
李十五與馬康、邱布對視一眼,三人跟著那個什長快步走到前面,那是一個山坡上。就在山坡另一面的下面,有五百左右的騎兵正在仰攻另一個山坡。山坡之上,有一百來人依托著大石頭與死馬,在結陣抵抗——很明顯,他們的馬也死得差不多了,否則不會停留在此處與強勢的敵人對抗。
李十五默默的判斷著形勢。
他很難知道石越的親兵們在此處堅守多久了,但是從種種跡象來分析,石越被叛蕃襲擊,很可能持續了整整一天。這數百叛蕃的衣著打扮,絕非李十五所知的秦鳳附近的部落,他們深入渭州來襲擊安撫使,絕對是早有謀劃,這麼大一支隊伍藏在渭州而渭州守軍竟然完全不知情,可以說是丟人丟到家了。
也虧得石府的親兵們能支撐許久。
但是眼下最頭痛的是,自己的一百疲憊不堪的步兵,如何打得過五倍於己的騎兵,哪怕加上石越的親兵,敵人也是己方的兩倍半!最糟糕的是,自己的是步軍,而石越的親兵,現在也幾乎變成步兵了!
陷入為難的李十五猛的看見邱布的目光有點不懷好意的盯著自己,他心中一凜,目光移到邱布身後,發現兩個大什的軍法官押官不知什麼時候到了邱布的身後。他頓時明白,邱布是對自己生疑了。如果自己膽敢臨陣脫逃,看邱布的樣子,必然先斬自己於此,然後命馬康代替自己去救援石越。
——山坡下方傳來吶喊怪叫之聲,蕃兵們開始了又一次衝鋒。
侍劍下意識的摸了摸箭袋。
空的。
儘管盡量的節省用箭,但是大家的箭還是很快用光了。包括弓箭與弩箭。後來不得不把箭全部集中交給幾個箭術好的親兵護衛,但是侍劍的箭還是用光了。別人的箭也不多了。
好在敵人的箭似乎也不多了。他們放起箭來,已經節省很多。
「公子!」
石越鐵青著臉,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只叛蕃軍隊是哪裡來的。沒有人能夠突圍出去送信,本來希望可以逃到原州,但是現在活著的馬匹不到二十匹,盡皆疲憊不堪。撇下部屬逃命,石越不僅不願,而且也不可能。
「你放心,我們不會死在此處的。」石越凝視侍劍,侍劍的左臂中了一箭,現在不過是止血而已。他的親兵們,豈碼有一半是帶傷作戰。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侍劍的話音剛落,一百餘蕃兵便騎著馬衝了上來。敵人為了節省馬力,採用的是輪番衝擊的戰術。
侍劍紅了眼睛,跳上一匹戰馬,手舉馬刀,大聲吼叫著迎了上去。十幾名親兵騎上僅餘的馬匹,緊緊跟在侍劍身後,如同一群野牛一般,衝向仰攻的叛蕃。還有幾十名失去戰馬的親兵則手執彎刀,緊緊跟在騎兵後面,衝向敵軍。餘下的親兵則排成一個大圓圈,保護著中間的石越。
侍劍的長刀揮動、落下,揮動、落下……敵人的鮮血沾滿了他的衣裳。如果一群野牛衝入狼群當中,他們已經不再懂得預先思考、估計自己或敵人的力量與技巧,殺紅了眼的一群人,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一切東西在他們眼前起伏和閃動,人類身體的某一部分從眼前飛落,馬咕咚咕咚的栽倒,發出悲鳴之聲……
但是叛蕃的人數顯然佔據著絕對優勢。他們如同一群野狼,撒咬著宋軍們。馬刀在空中相斫,不斷的有宋兵勇猛的戰死。侍劍身邊活著的戰友,越來越少……
「我要死在這裡了麼?」
「嗚——」
號角之聲終於從另一側的山坡上吹響。
在那麼一瞬間,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援兵!」石越精神霍然一振,一面紅色三角軍旗之下,結成圓陣的宋軍開始緩緩向山坡下移動。即便是隔得那麼遠,石越等人也可以清晰的看見,來的是大宋禁軍!
石越的親兵們歡呼起來。
援軍終於來了!
李十五勒束著部眾,緩緩的向山坡下移動。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冒險。以劣勢之兵挑戰強勢之敵,而且是以步對騎,卻並無半點屏障。
此時再感歎未帶盾牌已經遲了,士兵們的勇敢程度,決定著這個陣型的成敗。
但是他別無選擇。好在敵人的箭,似乎是不多了。
他已經盡可能的虛張聲勢,若能嚇跑敵人,自然更好;若不能,也希望盡可能把敵人引到自己這一面來。
果然,叛蕃們似乎沒有想到援兵來得這麼「快」。進攻石越的騎兵被撤了回來,叛蕃們把騎兵聚集在一起,觀察著李十五的前進。他們也在判斷:這是不是一支大部隊的前鋒?
憑著叛蕃首領對宋軍的瞭解,實在無法想像宋軍會具有如此勇氣!
「未得命令,不可放箭。」李十五再次重申著命令。「臨敵不過三發」,若是敵人未入射程便放箭,對於面對強敵的己方,絕對是災難性的錯誤。
圓陣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動著。
夕陽映射在宋軍平端著的弩機上面,似鮮血流動。兩個山坡之間,一片死一般的寂寥。
忽然,怪叫聲再次響起。一隊叛蕃高舉馬刀、骨朵,吼叫著衝向李十五的圓陣。
李十五瞪圓了雙眼,心裡估算著距離:七百步……六百五十步……六百步……
「嗖!」弩箭劃過空氣的聲音,李十五心裡頓時一沉——有幾個士兵因為緊張,竟然沒有等待命令,就扣動了弩機。緊跟著,其餘的士兵下意識地也扣動了弩機。
數十支箭無力的摔落在離敵人二三百步遠的地方,叛蕃們哈哈大笑,策動胯下的戰馬,加速衝鋒起來。
沒有時間訓斥了,李十五的念頭一閃而過,高舉佩刀,厲聲吼道:「停!」
圓陣整齊地停了下來。士兵們又是緊張,又是羞愧,三個軍法官的臉繃得如鐵板一樣,死死的盯著每一個戰士的後背。
「第二隊!」李十五的吼聲再次響起。
第二大什士兵與第一大什士兵整齊的換位,這次沒有出差錯。
「發射!」
數十支弩箭如一小群飛蝗,射向衝入射程的叛蕃。叛蕃中間有人發出淒厲地慘叫之聲,有人咕咚一聲,摔下馬來。但是衝擊並沒有停止。雖然只有百餘騎的衝鋒,李十五也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地表的震動。
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懼怕。他的瞳孔縮得極小,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裂。
「弓箭!」
第二大什的弩箭射出之後,所有的士兵都整齊的蹲了下來,後面第一大什的士兵們,換上了雙曲復合弓,用射速更快的弓箭來打擊敵人。
第一波、第二波……不斷的有敵人中箭,但是卻阻止不了敵人的衝擊,很快,李十五的圓陣便被叛蕃們團團圍住了。這些叛蕃絕對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懂得技巧的伏在馬上,躲避射來的弓箭;他們衝擊時相互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沒有蒺藜,沒有霍錐,沒有杵棒,也沒有狼牙棒,甚至連長槍都沒有!只能用朴刀來對抗敵人的騎兵。幸好叛蕃的武器與裝甲,遠遠比不上宋軍禁軍。
李十五的士兵們,可以清晰的看見髡頂披髮的敵人。但這絕對不是契丹人,也不是黨項人。這些叛蕃構成的包圍圈把宋軍的圓陣不住的壓縮,似乎一條毒蛇纏住老虎的身軀一般。叛蕃亂七八糟的武器與宋軍的朴刀在空中互斫,發出刺耳的聲音。戰士們的吼叫聲與慘叫聲交相混織,李十五的部下們如同樹林一般,被紛紛斫倒。此時每一個宋軍戰士,都已經變成了為生存而戰。
望著對面山坡上急轉直下的戰況,石越的親兵們都沉默了。
雖然來的援兵替他們減輕了一會兒壓力,但是畢竟一隻普通的禁軍都,無法與精挑細選的安撫使親兵衛隊相提並論。而且人數也太少……
惟一讓眾人心裡感到安慰的,是既然來了援軍,那麼己方被襲擊的消息,必然會傳了出去。那麼只要支撐到大隊人馬的到來,就一定可以得救。
但是很顯然,叛蕃們也明白這個道理。
山下的蕃軍,又開始聚集,而且這一次,是餘下三百人左右的全軍聚集。
這也許是最後的一戰了。
而己方絕無勝算。
哪怕石越再不懂兵,也知道餘下不到百人的親兵隊,絕對打不過三百騎兵。
幸好出發之前李丁文一念心動,臨時將親兵衛隊增加到二百人,否則絕對不可能到現在。但即便如此,即便等到了可憐的援軍,一切卻依然沒有改變。
石越並沒有閉上眼睛。
他希望睜著眼睛等待最後的結果。
難道大志未酬,居然死在渭州這不知名的山坡之上?
老天爺把我帶到這個時代,卻這樣讓我死掉,死在一群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蕃人手中?石越無論如何,都有幾分的不甘心。
在這個時刻,十分奇怪的是,石越並沒有特別的想什麼。
他只是望著漸晚的蒼穹,背立雙手。
叛蕃們肆無忌憚的彈起了一種石越不知名的二絃樂器。隨後,在胡琴聲中,號角「嗚嗚」吹響——三百蕃騎向石越的親兵衛隊,發起了最後的衝擊!
對面的山坡上,李十五的圓陣,已經只餘下四十來人,兩個什將都已陣亡,都兵使李十五與副都兵使馬康都受了傷;連將虞侯邱布也親自操刀上陣。
石越的親兵們緊緊握住手中的武器,瞪視著逼近的叛蕃。他們靠成一個緊密的圓圈,將石越護在中央。侍劍則緊緊的貼在石越身邊。
約此前三個時辰。
原州知州府衙之內。知州李德澤把玩著手中的腰牌,這是一面虎頭青銅腰脾,上面用隸書刻著「樞密院職方館」六個大字。站在李德澤對面的中年男子神色委瑣,只是眸子中不時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請大人速速發兵!」
李德澤依舊沉吟,略帶狐疑的問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職方館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帶在身上。」那個中年男子有點急了,又道:「這是十萬火急之事!石帥性命危在旦夕!請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慕家一向忠於朝廷,其族酋長有兩任死於王事。你說慕家投降西夏,實讓人難以置信。而且本官之責,是守衛原州,發兵入渭州境內,若高帥怪罪起來,我卻擔當不起。」
「李大人若見死不救,只怕皇上也容不得你!」中年男子見李德澤推三阻四,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李德澤臉色微慍,道:「本官讓人護送你去渭州求救,如何?」
「大人!慕家潛入渭州最起碼也有三日了。他們是經過你的原州去的渭州。一旦事發,大人絕不可能置身事外。以石帥的聲望,恕在下直言,無論大人有多大的後台,大人也難逃一死!」那中年男子一面說,一面欺身近了幾步。
李德澤卻始終無法信任中年男子,退了兩步,道:「若是調虎離山之計……」
「不要兵多,只要幾百騎兵便夠了。」
「這……」
中年男子怒道:「李大人!你如此支唔,難道你與慕家串通好了?」
李德澤慍道:「你一個細作,怎敢如此無禮?」
「李大人,我受上官派遣來此傳訊,已冒大險。且我代表的是樞密院職方館,大人卻百般推遲,放任石帥被叛蕃襲擊而不肯相救。究竟是大人無禮還是在下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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