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澤被一個細作如此針鋒相對,幾乎是惱羞成怒,喝道:「本官自有決斷!不用你來囉嗦!」
中年男子垂下頭來,微微歎了口氣。李德澤奇怪的望著他,卻見中年男子竟然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服,用一種異常平淡的語氣說道:「李大人可能不知道,在下為了將這個消息帶到大宋,有兩個同伴在青崗峽殉國。在下直隸職方館陝西房,環慶二州沒有人知道在下的身份,一路晝夜兼程,趕到原州,來求救兵。李大人可知道在下是為了什麼?」
李德澤愣了一下。但是中年男子顯然沒有興趣等待他的回答,繼續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在下與死去的同伴,都不認識石帥。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石學士是大宋中興之望。沒有人希望陝西沒完沒了的被西夏人劫掠,百姓們疲於奔命……皇上與學士,帶給了我們解決西夏的希望。」
中年男子停頓了一下,方說道:「所以,在下也望大人能明白在下的苦衷!」他的話音剛落,李德澤便只見白光一閃,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喉結之下。
「你……你要做什麼?」變起瘁然,李德澤幾乎是驚若若木雞,完全只是下意識的質問道。
「威脅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在下只請大人給在下虎符令牌,送在下前往新城鎮便可!」
「去新城鎮有何用?」李德澤被他一向所鄙視的細作臉上的決然所震憾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細作。邊境守臣,無不有自己的細作,但是大部分細作,貪圖的都是厚賞高爵。
「在下聽說新城鎮駐紮一指揮騎兵。附近還有一指揮蕃軍。若能調動,向渭州境內搜索,便有機會找到慕家叛軍。」
李德澤注視著自己喉結下的匕首,頭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是苦笑道:「新城鎮並無騎兵,所有馬軍都在原州城。新城鎮原是打出旗號,故意虛張聲勢的。」
中年男子吃了一驚,雖不知李德澤所說是真是假,但是此時卻已冒不得半點險了。這種用武器威脅朝廷命官的事情做出來後,不論結果如何,自己必受重懲,甚至連陝西房知事都難逃國法。若被人利用,搞不好還會被人攻擊到職方館本身。但是事在緊急,卻不得不出此下策。擔著如此大的風險,若不能救出石越,不僅對不起死去的同伴,自己更加會成為職方館的罪人。
他略一思忖,便說道:「那便也請大人下令,調原州之兵!」
李德澤道:「那你須放下匕首來,本官才好下令。」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匕首從李德澤的喉結緩緩劃至他的背心。一面說道:「便請大人下令救援,在下與大人便在此處等候消息。若石帥得救,在下當任憑大人處置;若石帥有萬一,在下與大人,便正好給石帥殉葬。」
李德澤剛剛略鬆了口氣,聽到此語,竟是連冷汗都冒了出來。
李十五的刀已經有了幾個鈍口。
他的背上在流血,但是很奇怪,並沒有疼的感覺。副都兵使馬康的屍體就躺在離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佩刀旁邊,還有一條馬腿。馬康是在劈斷一條馬腿時,被叛蕃從背後砍了一刀,然後就倒下了。
將虞侯邱布還沒有死。以前他從來不知道邱布的武功這麼好。他的刀法,真的有如行雲流水,李十五親眼看到他砍死了三個蕃兵。他無法想像一個人的身法怎麼會如此靈活,他經常從馬肚下面如魚一樣的鑽過,然後就是戰馬的悲鳴……
但是一兩個人的勇猛的作用非常有限。
應當說,所有的戰士都很勇敢。沒有人投降,也沒有人逃跑。雖然李十五心裡明白,這些叛蕃絕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更不會接納投降,但是普通的士兵們,卻是不會明白的。但是讓李十五甚至是有點意外的是,沒有人投降。
所有的人都在死戰。包括兩個大什押官,都已經戰死。
還有七個人活著。
敵人,也許還有四五十個吧……
李十五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對面的山坡。他腦海中,不時閃過的畫面,卻是大宋汴京皇城的宣德門……
張淳現在應當在杭州吧?
這是李十五最後一個念頭,他倒下去之前,忽然感覺到大地震動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然後便是灰塵在東方的天空中揚起。
叛蕃中響起了清脆的哨聲,片刻之中,所有的叛蕃都放棄了攻擊,迅速的聚集,開始有組織的向西北方向撤退。
邱布與幾個士兵愕然相顧,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竟然是從原州來了援軍!
打量著對面的山坡,劫後餘生的數十親兵依然緊緊握著手中的武器,似乎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逃過一劫……叛蕃的首領決策如此果斷,不由讓邱布暗暗好奇起來。若再攻擊十餘分鐘,己方必被全殲。最起碼,石越也難逃被俘的命運。但是對方竟然毫不猶豫的放棄了!
如此巨大的誘惑,叛蕃首領竟然沒有絲毫的遲疑!
雖然明知道多停十分鐘,叛蕃極可能被援軍追上而殲滅,但是邱布捫心自問,換上自己,絕不會撤退。
那個人,是愚蠢還是聰明?
「都頭!」一個什長的呼喚聲,打斷了邱布的思索。他的目光循著喊聲移去,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李十五!
與此同時,在對面的山坡上。
「光當」一聲,侍劍的刀掉到了地上。緊接著,便是「咚」的一聲,侍劍整個人,都倒到了地上。
第二日。
大胡河之畔,原州城,州衙。
「你叫什麼名字?」石越打量著脅迫李德澤派兵的中年男子,溫聲問道。
「稟石帥,下官陪戎校尉慕義,隸樞密院職方館陝西房。」
「慕義?」石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怎的與此事有關的人,全部姓慕?
慕義臉上泛過一絲苦笑,低聲說道:「下官也是環州慕家的人。」
「啊?」石越當真是吃了一驚。
「敝族一向效忠朝廷,然而自從兩位酋長死後,族中大亂,各派紛立。因此便有不忠不義之徒,受惑於梁乙埋,竟然背叛朝廷,使祖先之靈,不安於地下。」
石越點了點頭,道:「你能深明大義,便甚好。」
「下官世受朝廷之恩,亦曾讀過詩書,略明禮義,不敢為不忠不義之事。」
「君不以貳心對朝廷,朝廷亦不以君為外人。本府會稟明朝廷,因君之故,當寬待慕家在蕃學之子弟,不必連坐。」
「多謝石帥大恩。」慕義不禁單膝跪倒,認認真真行了一禮。
石越起身上前,親手將慕義扶起,又問道:「你是如何得知叛黨要襲擊本府一事的?」
「下官是智緣大師介紹,加入職方館。因下官是蕃人,言語熟悉,便來往於西夏靜塞軍司與環州、定邊軍、保安軍之間,主要是負責與潛入梁兀乙帳下的同伴聯繫,傳遞訊息。數日之前,忽接到叛黨要謀襲石帥一事,事在緊急,無法依常法與環州上官聯繫,且因同伴在青崗峽殉難,下官亦不敢在環慶停留,恐被人偵知,因此兼程來到原州。所幸不曾誤了大事。」
「原來如此。」石越歎息道:「此事說起來,本府要多謝你。」
「豈敢。」慕義又跪了下來,說道:「下官持刃威脅朝廷命官,罪在不赦。」
石越輕輕搖了搖頭,正容道:「本府問過李大人,不曾聽說有人威脅他。李大人還很誇讚你忠於朝廷,義勇雙全。」
慕義不禁愕然望著石越,卻聽石越又說道:「職方館的成員,都是忠於朝廷,恪守王法的。本府非常信任君等,君亦當自勉之,不可自棄。」
義大聲應道,隱約明白了石越話中的意思。
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到門外傳來喧嘩之聲。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高聲喝道:「石樑,為何喧嘩?」
門外的聲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便聽石樑大聲回道:「稟學士,是一個將虞侯硬要求見學士。」
「哦?是哪裡的將虞侯?」
「下官邱布,是昨日與叛蕃苦戰那一都的將虞侯,有事求見石帥!」
石越聽到是昨日浴血苦戰的倖存者,臉色稍霽,道:「讓他進來吧。」
「是。」
「謝石帥。」
須臾,便見一個二三十歲的軍官大步走進廳中,見到石越,以軍禮拜道:「下官邱布,拜見石帥。」
「不必多禮。」石越一面打量著邱布,一面問道:「你來求見本府,可是有事?」
邱布抬頭注目石越,臉色微紅,大聲說道:「請石帥恕罪,下官冒昧求見,是想請石帥前去探望一下李都頭。」
「李都頭?」雖然邱布提出的要求在當時人看來非常的無禮,但是石越卻並沒有在意,只是一時沒有明白誰是「李都頭」。
「是下官的長官都兵使李十五,昨日與叛蕃之戰,身受重傷,現在生命垂危之中。」邱布的眼睛有點濕潤了,「李都頭在昏迷中一直念著『石學士『,因此下官才大膽,敢請石帥能去看一眼李都頭。」
慕義一直凝神聽著,此時亦不由動容,忍不住說道:「石帥……」
石越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向邱布說道:「邱君果然義氣深重。李都頭是為本府受傷,本府理當前往探視。」一面又嚮慕義道:「你也與本府一道去看看大宋的勇士吧。」
義連忙欠身應道。
在與叛蕃的戰鬥中受傷的親兵與禁軍,除了一直處在昏迷狀態的侍劍是在州衙養傷之外,其餘的都安置在州衙附近的一座廟宇中養傷。當日一戰,只有二十餘人最終還能行動如常,其餘活著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創傷,包括從死人堆中找出來的生還者,一共有五十餘人。
石越把護衛們都留在了廟外,只帶著邱布、慕義以及石樑等幾個親衛走進廟中。他並沒有直接去李十五那裡,而是挨個的察看傷兵們的傷勢。照看傷員的軍醫和僧人,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來這裡,一個個措手不及,全都呆呆地望著石越一行人。石越也沒怎麼說話,望著這些為了自己而受傷、殘疾、生命垂危的士兵,他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一直很陰沉,只有在正視傷員之時,才會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這些人一定要全力醫治,若是落了殘疾,讓二叔想想辦法安置起來。」走出一間廂房的時候,石越忽然低聲說道。慕義與邱布面面相覷,石樑卻知道這是石越在吩咐侍劍,忙低聲道:「學士,侍劍他……」
石越猛然的醒悟,身形似乎停頓了一下,旋即繼續向另一間廂房走去,但是卻沒有再說話。慕義與邱布等人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廂房門口,邱布低聲說道:「李都頭便在此處養傷。」見著石越對待傷員的態度之後,邱布對石越已經有了相當的好感,神色之間,也變得十分尊重起來。
石越微微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此時內心情緒,其實是十分激動,本人自生死關頭轉了一圈不提,侍劍數年來與他形影不離,名為主僕,實為親人,此刻卻傷重昏迷,生死未卜;他因為久處廟堂之高,心思越發的深沉,因此雖有大悲大怒,也常能不形於色,只是壓抑於心中。但這時看到眾傷員之慘狀,又觸動心思,想起侍劍的生命垂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怨恨、痛惜與憤怒,在不斷的衝擊蕩漾著。雖然自外表看來,不過是更加沉默,但是此時若讓他說出一句話來,只怕立時就有理智被憤怒淹沒之虞。
廂房的佈置十分的簡陋,李十五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面,此時猶在昏迷。
石越默默走到近前,看清了李十五的面貌,依稀之間,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曾經見過。邱布低聲說道:「軍中兄弟,只有李都頭識字最多,以他的學問,當個書記甚至幕僚,亦綽綽有餘。卻偏要來軍中掙這個功名……」
「你是說李都頭通文墨?」石越略有些吃驚。畢竟當時軍中,識字的人都不多。
「石帥請看——」邱布從房中的桌子上,翻出一本書來,雙手遞給石越。
石越掃了一眼書名,更加吃驚,道:「《白水潭學刊》?」
「是。這樣高深的書,軍中也只有李都頭愛看……」
忽然,石越腦海中電光火石的一閃,一個人名浮了出來,他再仔細看了李十五一眼,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李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當年宣德門叩闕事件的主角之一,太學的學生領袖李旭!石越生生把這個名字吞在肚中。若非親眼所見,他完全無法想像,李旭這樣的太學生,居然會心甘情願投身軍中,來做一個小小的都頭!
然而,眼前之人,斷然是李旭無疑。石越不僅僅在宣德門叩闕時見過他,在之前,李旭也曾經來白水潭聽石越講課,是一個熱情的提問者。
當年的太學生,昨日之禁軍軍官,今日在鬼門關前徘徊的傷者……
與石越一樣,邱布也在凝視著昏迷不醒的李旭,但是他的感情,卻是咬牙切齒的。「早晚須給那幫龜孫子一點顏色瞧瞧!石帥,絕不能放過那些叛逆。」
「想從原州潛迴環州,沒有那麼容易。」石越淡淡的說道:「但是環州慕家族眾甚多,支派不一,若斷然處置,反滋事端。況且此事真正的主謀,還是西夏國相梁乙埋。」
「梁乙埋?」慕義忽然想起一事,道:「靜塞軍司都在傳說梁乙埋親至講宗嶺監修講宗城。」
石越霍然轉身,瞳孔縮小,問道:「你是說梁乙埋現在正在講宗嶺麼?」
「下官的確曾聽到這樣的傳聞。」慕義忙欠身說道。
「去證實此事!」石越的語氣,有不容絲毫質疑的斷然。
慕義怔了一怔,立時應道:「遵命!」
石越目光在慕義身上停留一會,轉過頭來,又對邱布說道:「回頭你便將李都頭移至州衙來養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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