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省。
「與叔,你知道我召見你的用意吧?」司馬光溫文的問道。站在他面前的呂大臨,有一雙清純的眸子,讓司馬光望之頓生好感。
呂大臨略略抬起下額,用他們呂氏兄弟特有的渾厚嗓門答道:「定是為了下官封回詔書之事。」
「正是。」
「是下官的理由寫得不夠清晰麼?」
「是你的理解略有錯誤。」
「願聞其詳。」
「與叔封回詔書的理由,是石越無罪遭黜,且國家大舉改革之時,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呂大臨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下官以為……」
司馬光擺了擺手,打斷了呂大臨的話,道:「石越並非是被黜,參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撫使也是正三品。國家委以西北方面之重任,一身牽涉國之安危,不能說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並不成立。」
呂大臨注視司馬光,忽然問道:「詔書上有相公畫押,相公也這道任命?」
「不錯。」司馬光沒有迴避呂大臨的目光,坦然答道。
「下官認為相公的解釋,是詭辭。由參知政事至安撫使,不能說不是貶。」呂大臨的脖子變紅了。
「與叔。」司馬光的語氣嚴厲起來,「若按你的說法,難道參知政事沒有犯錯,就只能做參知政事或者升為左右僕射?做參知政事是為國效力,做安撫使也是為國效力。不過一在朝廷一在地方,怎麼就做不得?」
呂大臨被司馬光質問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心裡卻依然不服氣,一張白臉漲得通紅。
「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這道詔書,無論如何,都要通過的。若是你的理由被認可,那麼以後的參知政事,就連正常的調動都會成為一個問題。」司馬光站起身來,拍了拍呂大臨的肩膀,又放緩語氣說道:「皇上很讚賞你這點風骨,希望你能好自為之。」
呂大臨默然良久,臉上紅暈漸漸退去,非常優雅的向司馬光欠身行了一禮,淡淡回道:「下官做官,不是為了阿容悅世。不論皇帝怎麼看,相公怎麼看,下官認為是對的,下官便要說出來;若下官認為是不對的,下官也會堅持反對。如果能夠被世人認可,那麼下官自然不惜殫心竭智,好好做一番事業;但如果不被認可,下官也不會苟且。我可以回白水潭去教書,去《汴京新聞》做記者……」
「與叔……」
呂大臨抱了抱拳,道:「請相公容下官說完。——這道詔書,如果從道理上來講,下官的確說不過相公。而且我知道即便三封之後,朝議多半也會迎合皇上的意思。那時候,不過是徒勞的給朝廷引出許多事情來,對事情本身的解決卻並沒有幫助。但是下官也不願意這道詔書上,有下官的畫押。因為下官心裡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貶黜,而這個任命也是不正常的。既然我進不能堅持己見,讓朝廷改變主意;退又不能委曲求全,接受這道詔令,那下官只能選擇辭官。下官自會向楊大人提出辭呈——只希望相公能認定自己的判斷,真的是正確的。」
他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略帶歉意的望了一眼尚書省內自己的二哥呂大防的閣房,又向司馬光行了一禮,便逕自退出了尚書省。
司馬光望著呂大臨離去背影,似乎依稀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竟是呆住了。
自從石越罷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授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的詔令公佈之後,便如同風雨欲來的池塘裡落下了第一滴雨水,整個局勢徒然之間,就變得緊張起來。老百姓與民間的報紙,是為石越鳴不平,為正在進行的種種改革的命運擔憂;而朝廷官員們嗅到的,卻是另一種味道——石越竟然未能面聖陛辭,反被命令盡快出京;而此後,尚書省自呂惠卿以降,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先後因為某些原因受到皇帝的訓斥甚至責罰,惟有文彥博與司馬光則各有嘉獎,負責流杯殿警衛的楊士芳也被升職獎勵;除此之外,則有可靠消息證明,諸班直侍衛前往講武學堂培訓的計劃被推辭了……
所有的人都相信,朝廷一定出什麼事了!
汴京城西。
烏雲蔽日。
近百騎乘者擁簇著七八輛四輪馬車,緩緩而行。許多騎者的目光不斷的投向其中一輛馬車的車輪,似乎恨不得那輪兒生出四個角來。
「大哥……」梓兒望著強作笑容的石越,終於禁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石越輕輕理了理梓兒的秀髮,有幾分笨拙的安慰道:「妹子,別哭。等到孩子生下來,我便派人來接你。一兩年後,我們還會回汴京的。」
「我知道。」梓兒抬起頭來,卻是止不住眼淚。
石越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乖,回去後,把岳母請到府上來,好有個照應。每半個月記得寫封家書給我,好讓我放心。萬事都要多多小心,那幾樣安胎藥,要記得吃。每十天要請大夫來診一次脈。」石越一面說,一面自己也有幾分惻然起來,他不想讓梓兒擔心,便俯過頭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耳尖一下,柔聲說道:「若是生了男孩,便起名叫石定朔,字復之;若是女孩,便叫石蕤。」
兒點了點頭,靠在石越的懷中,睜大了眼睛望著石越。她心中雖有千般不捨,萬種柔情,卻終是不願意說出來,她畢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牽絆。
自出城之後,馬車就漸漸顛簸起來。石越預定的行程,是自汴河、洛水取水道至西京洛陽,然後從洛陽起,便改行陸路,經新安、澠池,進陝西路境內,從司馬光的老家陝州開始,經虢州,過潼關,取道華州、渭南,達到京兆府,陝西安撫使石越,便要在長安建牙。此次石越入陝,情勢不同往昔,眾官員在城門外各懷心事草草餞行之後,石越便婉拒了要送行的諸人,只讓桑充國與唐棣送他至渡口。梓兒因為已有幾個月的身孕,本來石越還不願意讓她出門,奈何不讓梓兒隨行前往長安,已經是萬分的迫不得已,對於流過一次產的梓兒,石越是十萬分的小心翼翼,哪敢讓她受這種顛沛之苦?但是二人自結婚以來,少有分離,若不讓梓兒送至渡口,梓兒卻是死也不肯答應的。
儘管是緩緩而行,但是從城門到渡口的路程,卻似乎格外的短。一陣馬嘶蹄揚之聲後,馬車終於停住了。
梓兒收住淚,認真的替石越整了整衣服,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最簡單的一句話:「大哥,多多保重。」
「我理會得的。」石越溫柔的笑了笑,彎著腰走出馬車。桑充國與唐棣等人早已勒馬在一邊等候。見石越出來,桑充國溫聲說道:「子明,多多珍重。」
石越含笑點頭,道:「長卿,你也請保重。」轉身面向一直默默不語的唐棣,笑道:「湖廣屯田之事,毅夫要多多操心。此事功在社稷。」
唐棣朗聲笑道:「子明放心,我不會效小兒女狀。你此去陝西,正好讓夏國的龜孫子們知道我大宋有人。」
「定不會讓君失望。」石越眺望西北,慨然答道。又向一邊的唐康與秦觀說道:「雖然已經做官,卻還要多讀書,多知民情風俗。」
康與秦觀一齊欠身抱拳答道。
石越微微頷首,眾人又一一向李丁文、陳良、劉道沖等人道別。侍劍在石越身邊低聲說道:「沈存中大人與司馬先生不便前來送行,已托人致意。」石越點了點頭——忽然,便見東邊塵土飛聲,一陣馬蹄之聲傳來。眾人盡皆愕然,一齊轉目注視,瞬息之後,便見有數騎飛馳而來。侍劍眼尖,看得清楚了,不由詫道:「前面的二人是章惇與司馬康。」
石越與李丁文對望一眼,二人心中都覺詫異——這兩個人怎生走到一起了?
正在疑惑之間,二人已到近前。章惇與司馬康下了馬來,章惇朗聲笑道:「子明,老章給你送行來了。」司馬康卻是恭身抱拳道:「晚輩見過石大人。」他年紀與石越相差無幾,因為父親的關係,卻不能不執晚輩禮。
「子厚、公休,你們怎麼來了?」
章惇望了司馬康一眼,笑道:「途中偶遇司馬公休,便結伴前來。吾來此,一是特意給子明你送行;二是向子明介紹一下即將上任的駐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侯,本朝飛將軍向寶之子,致果校尉向安北;還有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子介。」他話音剛落,兩個戎裝武官已走到石越跟前,欠身抱拳道:「未將參見安撫使大人。」
石越伸手扶起,不動聲色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向章惇笑道:「子厚真有眼光。」
「向安北與段子介,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威逼利誘,方從講武學堂挖來,不料衛尉寺未呆幾天,就要派去陝西,真正可惜。」章惇笑嘻嘻的說道:「子明日後,須當多多關照他們。」
各路監督虞侯身負監視一路掌軍官員的重任,官位雖然低微,不過正七品武官,而且只有調查權沒有審判權,但實際上卻是皇帝在各路的耳目,身為安撫使的石越又豈能不知?這套制度還是他自己設計的。因此說要石越照顧二人,卻是章惇的客氣話。以章惇的精明,自然知道段子介的來歷,他把段子介這個人安插到陝西安撫使司衙門,擺明了是向石越示好。而又特意來向石越介紹向寶與段子介,倒不如說實際上是向向寶介紹石越——這位安撫使,和你的頂頭上司,關係非比尋常。章惇在這個時候,如此示好於石越,擺明了便是在進行政治投機。但是他如此明目張膽,當著司馬康的面玩這種把戲,卻不能不讓一向謹慎小心的石越佩服他的肆無忌憚。
「不敢。」石越淡淡的回了一句。便聽司馬康笑道:「章大人真是顧慮周詳——石大人,這是家父的一封親筆信,特意讓晚輩送到石大人手上。家父說,請石大人上船之後,再拆閱不遲。」
「謹遵台命。」石越恭恭敬敬的接過司馬康遞過來的書信,放入懷中。
章惇望了望天色,悠悠說道:「汴京城風雨欲來,子明還是快快上船吧。」
「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在石越的船隻離開渡口半個時辰之後,汴京城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渡口旁邊,一個美麗的少女咬著嘴唇,呆呆的望著汴河那斬之不斷的河水,不斷的從遠處流來,稍不停息,便向東方奔去。
「好不容易才從家裡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從家裡逃了出來……」一瞬間,再也忍耐不住,柔嘉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衝到大雨當中,抽出腰間的鞭子,拚命的抽打著渡口的木樁。雨水打濕了她的頭髮、臉龐、衣服,但是此時此刻,什麼都不再重要……
兩天之後。
西京河南府,洛陽。
因為遭遇了暴風雨的關係,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兩日,才到達西京洛陽。石越到達的洛陽的那一天,晴空萬里。
「公子,前面就是洛陽城了。」李丁文揮鞭指了指前方,笑道:「富韓公已經知道公子這兩日之內會經過洛陽。到洛陽後,應當先去拜會一下他。」
「本當如此。」石越攬轡應道,一面觀察四周的山川形勝,歎道:「洛陽居華夏之中,河山拱戴,難怪太祖皇帝欲遷都於此。」
「洛陽東有虎牢關可以扼守;西有潼關為屏障;南有嵩山與伊闕為門戶;北有太行與黃河為天險,兼之風景華美,山川明秀,自然是遠勝於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達之地,本朝立都於汴京,不過是利其漕運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遷者之議,已近空談。」
眾人聽石越與李丁文說起此事,都不由感歎不已。
正邊走邊談之時,忽見前方塵土高揚,馬蹄轟鳴,眾人不由相顧駭然。一干家丁與護衛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機。眾人久聞洛陽之間,有一大盜橫行,官兵累剿不滅,因此不愛講排場的石越,這次破天荒的帶了近百人同行。難道當真怕什麼來什麼?真在這洛陽城外,碰上了大盜?
侍劍此時早已驅馬上前,取弓在手,擋在石越馬前。一時間,空氣彷彿凝固。
幾分鐘後,那大隊騎者終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侍劍目不轉睛的望著那數百騎奔馳而來,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雖然冷靜,但是汗衫卻也全濕了。
惟有李丁文卻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他們有旗幟,不會是盜賊。」
石越聞言一怔,眺目望去,果然,隊伍當中有四面旗幟高高舉起,迎風飄揚,只是看不清楚寫得什麼字樣。但是那些人越來越近,卻可以依稀看來,是官兵裝束。石越不由鬆了口氣,說道:「是禁軍。」
眾人也早已看清,一齊鬆了口氣。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中一動,卻舉起手來,厲聲說道:「暫莫鬆懈,待看實了再說。」眾人心中一凜,原已放下的弩機,又抬了起來。李丁文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須臾,那數百騎兵勒馬停在離石越一行人約五六百米的地方,為首一人縱馬出列,大聲問道:「來者可是陝西路安撫使石學士?」
侍劍驅馬上前幾步,厲聲回道:「正是石學士官駕在此,爾等又是何人?」
那人頓時喜笑顏開,翻身下馬,小跑過來,行了一個軍禮,朗聲說道:「下官驍騎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史洪,奉令率部前來恭迎石學士大駕。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望恕罪。」
李丁文見石眼臉上有不解之色,忙低聲說道:「驍騎軍第一營至第三營駐紮西京附近,第四營第五營駐紮在京師與西京之間。他們是最早整編完畢的禁軍之一。」
石越點點頭,驅馬上前幾步,高聲問道:「你既是禁軍將領,如何敢擅離職守?我不過路過洛陽,本朝無此遠迎之禮。」
「回學士話,因為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們第一營各指揮奉命分遣各路巡邏,以保障學士一行安全。下官所部並不曾離開防區半步,學士所行路線,正好是我們第一營第三指揮的防區。這是下官的福氣。」
「福氣?」便是連李丁文,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請學士前行,下官與兒郎們為學士護道。」
李丁文見石越猶疑,笑道:「客隨主便,只要不曾亂了規矩便行。御史們若要彈劾,姑由他們一回。」
石越知道洛陽官員借口盜賊橫行,擺出偌大排場來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須知道河南府的現任長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與親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賣,但是富弼的面子,他卻不能不賣。當下微微頷首,朝史洪說道:「如此有勞諸位了。」
「不敢。」史洪立時退回陣中,眨眼的功夫,他屬下的三百騎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後,一都在兩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擁簇在中間,浩浩蕩蕩向洛陽城的東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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