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二章下
    童貫垂手侍立,望著王賢妃儀仗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背道而去,卻是出宮而來。

    這汴京從初一到十五,歷來都是熱鬧非凡的。今年雖然添一些憂慮的氣氛,但是普通百姓的興致,卻是一點不減,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貫繞了好大一個彎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陳州酒樓。

    走進酒樓當中,遊目四顧,便見大廳中已經坐滿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還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從薛奕通南海諸國之後,各國商人與遣宋學生日漸增多,倒也並不奇怪。見酒樓的人因客人太多,沒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後院走去。

    這陳州酒樓除了主樓之外,又有佔地數畝的一座後院。院中又有許許多多單獨的庭院,各自分隔開來,主要是用來住宿與出租。他進了後院,頓覺清靜無比,外面的嘈雜似乎與這裡面毫無關係一般。他見一個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來,忙叫住了,問道:「地字一號房今日有人在麼?」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問,把水放了,引著童貫往地字一號房走去。不多時,便到了一座幽靜的院子之外,店小二恭身道:「官人,這便是了。」說罷便告了退。

    童貫這卻是第一次來此,見這座院子是仿農家模樣,便門扉都是竹製的。門的旁邊種著一叢竹子,上面猶有未化的白雪。他輕輕咳了一聲,叩了叩門。便聽門「吱」的一聲,應聲而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勁裝漢子站在門那邊,望著童貫,眼中似有驚詫之色,問道:「請問這位官人找誰?」

    「是內頭有人吩咐我,送點東西給此間的主人。」

    那個勁裝漢子連忙欠身為禮,道:「失禮了,請進。」把童貫引進客廳中坐了,讓童子上了茶,才說道:「請容小人前去通報一聲。」童貫笑道:「你去便是。」勁裝漢子又告了罪,這才退出。

    童貫也不懂屋中的字畫,便也不裝模作樣的品評,只是蹺起二郎腿,坐在那裡喝茶。沒多久,便見一人從裡間走了出來。童貫閃眼望去,原來卻是認識的——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忙起身道:「見過司馬大人。」

    司馬夢求見著童貫,忙抱拳笑道:「原來是童公公。」

    童貫知道司馬夢求是石越的親信,心中自無懷疑,他以採辦東西的名義出宮,自是不能久留,當下開門見山的說道:「李公公讓我傳個口信給陳州酒樓地字第一號房的主人,二爺可能有大動作,請賢主人多多當心。」

    司馬夢求一怔,問道:「不知是何大動作?」

    「這個小的卻不知道。又有一事,卻是我的觀察,也請司馬先生轉告賢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轉的趨勢。此事外間都不知道……」

    「當真?」司馬夢求激動得站了起來。

    童貫低聲把趙頊這幾日服藥與進食、說話的情況,都略略說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測,也不知道准不准。」

    司馬夢求此時對童貫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謝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記得公公的這份心意。」

    童貫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面起身說道:「官家前幾日看天下郡縣圖,讓李公公在屏風上寫了石參政、蔡中丞、曾布、孫永、劉庠、蘇軾、范純禮、呂大忠、梅堯俞、劉摯等十幾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覷了一眼,只記得這十位,雖然不解何意,但亦請司馬先生轉告,或者賢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司馬夢求也不挽留,親自把童貫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備了馬,往石府趕去。

    出陳州酒樓不久,便刮起風來。不多時,風越來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來。司馬夢求也沒有帶蓑衣斗笠,只得任憑那雪如亂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馬上。不過也虧了這場雪,讓路上行人紛紛躲避,道路也順暢了許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門上招呼,見著司馬夢求雪人一樣的下了馬,忙迎了上來,一面幫司馬夢求撣雪,一面笑道:「這麼大雪,怎麼先生就來了?」

    司馬夢求一面往府裡走,一面笑道:「卻是半路趕上的——參政在府中麼?」

    「在。才回來不多久,正和李先生在商議事情。」

    二人一面說話,石安一面就把司馬夢求往石越的書房引去。離書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時候,司馬夢求見石安忽然停住腳步,一怔之下,旋即會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報一聲。」

    不料石安卻搖了搖頭,笑道:「不用了。參政特意吩咐了,司馬先生若來,便請直接去書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馬夢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轉身離去,才快步向書房走去,不過卻終是故意放重了腳步。

    到了門口,他正要敲門,便聽到房中石越朗聲笑道:「是純父吧。」門已自裡面打開。便見書房之中,石越、李丁文、陳良、唐康、侍劍都在。石越含笑注視司馬夢求,侍劍忙過來請他坐了。

    司馬夢求坐下之後,不待石越相問,便先把童貫所說之話,一五一十轉敘了一遍。

    李丁文淡淡一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動作,又會是什麼?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濟的真實本領。」

    「昌王如何,先不關我們的事情。」石越沉聲道:「這幾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見一到兩個宰執大臣,說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關重要,我絕不允許它有任何變數。」

    「我擔心的,卻是參政可能面臨的危險。」司馬夢求關切的說道:「據我所知,御史台已經下令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的兩個監察御史回京敘職,眼下荊湖南北路接連出事,我聽說政事堂已經議決,將派遣官員前往新化縣等處調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動。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矛頭必然指向參政。而且眼下的局勢,似乎皇上有意讓參政出外。」

    石越搖了搖頭,道:「你放心。接連出現的三件事情,哪一件都會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經寫信告訴我,說新化縣之軍屯,是呂惠卿家族的產業;蘇子瞻證實岳州軍屯,背後牽涉韓、呂兩大家族的利益,是韓絳與呂公著的族人在那裡經營;盧陽縣嘩變,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當地軍屯的投資者,是太皇太后曹家的遠房親戚。拔出蘿蔔帶著泥,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將派到新化縣調查的是蒲宗孟,一向親附呂惠卿,這中間的玄虛一眼即明。至於御史台,蔡確必然要出外就職。他的御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應當輪換了。」

    「雖然如此,但是我認為皇上還是有可能讓參政出外。眼下總要想個應對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應對之策我已經想好,就是順其自然。」

    「為何不能退為進?自請出外?」

    「皇上並無一語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請出外,太露痕跡。不若就交由皇上決定的好。」李丁文解釋道。

    「但是如果參政出外,許多改革必然停滯。而另有許多改革,就無法進行。」

    「有許多事情,是迫不得己的。」石越歎道,自從柔嘉被禁足以後,隨著局勢的發展,石越對於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但是說他心裡會全然甘心,卻是騙人的假話。「萬一出外,我只希望有個好地方。」

    「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貶斥,則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只是故意讓公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麼多半便是一路轉運使,甚至是安撫使。去的地方,以兩浙路與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潛光兄所言有理,去兩浙路,是讓參政經營江南與海外;去荊湖南北,則是極可能兼管移民軍屯。都顯示聖眷未衰。」

    石越聽李丁文與司馬夢求你一句我一句,心中更覺得惆悵。他知道這些話語,不過都是充滿了樂觀情緒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權力最重的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又如何?一路安撫使,又如何比得上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權重?一旦離開政事堂之後,雖然已經進行的改革,相信會由蘇轍、韓維、郭逵、蘇頌等人堅持下去,但是政事堂中,又有誰能夠與呂惠卿的受寵、司馬光的威望相提並論?政事堂依然會是「平衡」的,但是卻不會再是「潤滑」的。呂惠卿與司馬光的火花是在預料之中,而其他參知政事們對樹立自己政績的渴望,又有誰能壓得住?

    而最讓石越難以釋懷的,是這件事情,自己根本沒有做錯半點,完全是因為皇室的猜疑之心,導致了自己所處的尷尬處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麼?

    兩天之後。

    睿思殿。

    「昌王還是沒有離京麼?」趙頊靠在一張滕椅上,精神較前幾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后派人去探過病,回來都說昌王病得很嚴重。官家看,有沒有必要讓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憲細聲細氣的回道。

    「不必了。」趙頊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縱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個不友愛的罵名,讓天下人罵朕不仁不義。終究也是不能把他怎麼樣的,無非是下旨嚴責而已。許他不仁,朕卻不能不義。」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見。」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傷慈母之心。但是那些親附昌王的大臣,朕卻不能不管。否則,臥榻之側,有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趙頊的聲音依然低弱,語氣卻嚴厲起來。

    「但是無憑無據,何況投鼠豈器,也不好亂了人心。」

    趙頊「唔」了一聲,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憲,歎道:「想不到卿也有這等見識。」

    「臣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們自會為陛下傳誦。」

    「若不敲打敲打,終是不行。日後只恐更加猖獗。」

    李憲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說道:「既是如此,就請官家下旨,禁止禁中洩露官家的病情。然後……」李憲的聲音越來越低,逐漸細不可聞。

    李憲離開睿思殿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便一先一後到了睿思殿。

    趙頊的臉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制改革之事,政事堂議得如何了?」趙頊的聲音,細若游絲。

    「回陛下,政事堂一致同意。」呂惠卿恭身答道,眼中流露出一絲關切的目光。

    趙頊歇息了一會,略顯艱難的說道:「朕聽說外間關於湖廣四路軍屯之事,清議頗有誹議。」

    「陛下,世上之事,不能無弊。癬痢之疥,陛下不足為之憂心。」

    「陛下,民變兵變,不為小事,陛下本當關心。只是現在陛下龍體欠安,不如靜待調查官員之回報。」司馬光不滿的望了呂惠卿一眼。

    趙頊卻搖了搖頭,道:「此事無論如何,石越總是脫不了干係。石越入政事堂後,日漸驕滿,德行有虧,贈宗室厚禮,有失大臣之體,深失朕望。」

    呂惠卿與司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說出這等重話來,不由都大吃一驚。司馬光忙說道:「陛下,就事論事,軍屯之事,石越功大於過。至於贈宗室厚禮,亦不過是官場積弊,實不足深怪。陛下下旨責其反省即可。」

    呂惠卿沉吟了一會,卻不著邊際的說道:「臣亦以為大臣不當與宗室結交。」

    趙頊望了司馬光與呂惠卿一眼,帶著幾分怒容說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與宗室結交。石越身為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卻不顧禁令,不能不嚴懲。朕欲讓他出外,挫挫他的驕氣。」

    「陛下,人材難得。」司馬光已經跪了下去。

    「正是人材難得,朕又念其為國謀劃之功,亦為他留一條悔過之路。朕欲讓石越去做荊湖南路轉運使,或者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趙頊的語氣中,再無半點轉圜餘地。

    「石越以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為一正四品上之轉運使,只恐使天下以為陛下之意動,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諸流水。」出乎司馬光的意料,呂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來。

    司馬光這時也顧不得自己和呂惠卿的成見,亦說道:「陛下,臣以為罰俸切責,足以使其知過。」

    「不然。」呂惠卿卻又反對起來,「臣之意見,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撫使之重任。」

    「安撫使?」趙頊與司馬光同時一怔。

    「若如此,臣以為石越在遼國聲名素著,若以之為河東路或者河北路安撫使,朝廷可無北顧之憂。」司馬光覺得正三品的安撫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趙頊心中卻在猶豫,三個安撫使的位置,他現在都沒有想好留給哪三個人。

    「臣以為,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陝西路安撫使。」呂惠卿從容說道。

    「陝西路安撫使?」司馬光怔住了。他終於明白了呂惠卿的用意,無論是兩浙路、荊湖南路、還是河東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勳的地方。在兩浙路,石越聲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貿易,這是石越的拿手好戲;在荊湖南路,石越若兼理軍屯諸路,幾年之後,政績必然可觀;而在河北、河東路,石越還不知道能對內部不安寧的遼國玩出多少花樣,兼之二路離汴京又近;而在陝西路,宋夏之間,除了邊境的戰爭外,就是內部百姓的沉重負擔。石越一個文臣,難道還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業不成?弄不好就是韓絳第二。呂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薦,其實沒有安一點兒好心。

    但是呂惠卿卻依然是一副正直無私的模樣,侃侃說道:「陝西一路,役法為禍最甚,而民兵最多,自仁宗以來,幾乎成為大宋最沉重的包袱。臣以為,若以石越為陝西安撫使,或者他能給大宋一個奇跡也未可知。其對役法有更多的瞭解,也便於日後進一步改革役法。臣以為,陝西路安撫使,非石越不可。」

    趙頊點了點頭,似乎下定什麼決心一般,道:「既如何,便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若以石越為陝西路安撫使,臣以為,陝西路四司,皆須是得意之人選。臣舉薦劉庠為陝西路轉運使、孫永為提刑使、陶弼為提督使、范純粹為學政使。」司馬光一口氣向趙頊舉薦了四位名臣。這四人之中,劉庠素有才智,曾經做過權知開封府;孫永是趙頊藩邸舊臣,素以賢能著稱;陶弼雖然是丁謂的女婿,卻素知戰陣,參加過儂智高的戰爭;范純粹是范仲淹之子,才華天下咸知。

    呂惠卿不料司馬光來這一手,一時竟是無辭以對。反是趙頊道:「孫永是朕定下來的轉運使,不能給了石越。換成呂大忠為提刑使。」

    呂惠卿欲待反對,忽然想起呂大忠的二弟呂大防是尚書右丞,暫時不便得罪,當下硬生生忍了下來。

    次日。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兼陝西路安撫使、以韓維權兼太府寺卿的詔書,加蓋了皇帝的玉璽、尚書省右僕射呂惠卿與參知政事司馬光的大印之後,發到了門下後省。

    但是,這道詔書,卻在門下後省被新辟的吏科給事中呂大臨封回了。

    這位呂大臨,便是呂大忠與呂大防的弟弟,與謝良佐、游酢、楊時並稱「程門四子」,是程頤門下,曾經也是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

    而與此同時,有關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從宮中悄悄的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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