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三章下
    走了約二三十分鐘左右,洛陽那高大的城牆,便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

    「啊?那是什麼?」甚少大驚小怪的侍劍忍不住發出驚呼之聲。石越與李丁文、陳良、劉道沖,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之情景驚呆了。

    數以萬計的人,整整幾萬人,擁簇在洛陽城的東門前,翹首望著石越一行的到來。這是石越從未想像過的壯觀場面,他忍不住小聲的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歡迎公子。」李丁文微笑道。

    「我不過是路過洛陽……」

    「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們如此熱情。」

    「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彷彿是為了印證李丁文的話,忽然,便聽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高聲喊道:「石學士來了!」

    頓時,平靜的現場沸騰起來。城樓上鞭炮聲響起,人們爭先恐後的踮起雙腳,努力看著騎著一匹白馬進城的石越,一面還大聲的議論著自己的觀感。不知是誰最先拿起繡球拋向石越,頓時便有無數的手帕、香囊拋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這些東西弄得尷尬不已,還不好意思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著這些飛來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騎兵很快發現了這個狀況,立即排成密集的隊型擋在了石越的兩旁。

    「子明。」

    「韓國公?!」

    富弼出現在石越等人眼前之時,連李丁文都竦然動容。須知富弼自從退隱西京後,別人若想見他一面,都是千難萬難,不料他竟然會親自到東門迎接石越。

    「子明光臨洛邑,竟讓西京出現前所未有的盛況,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昔日王相公過洛,洛陽萬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過這許多繡球與手帕。」富弼親熱的挽著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調侃著石越。

    石越郝顏笑道:「勞動韓國公大駕,晚輩心中難安。本當晚輩上府請安的。」

    「你遠來是客——來,子明,這位是……」富弼一面給石越介紹洛陽的主要官員與名流,包括嵩陽書院的山長、《西京評論》的社長等等。

    入到城中,卻見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兩旁觀看的民眾卻一點也不曾減少。還有不少商家,主動在門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歡迎……

    石越知道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西京洛陽聚集了一大批鬱鬱不得志的舊黨大臣。因此,西京洛陽,在某種意義上,是舊黨的老巢。自己和舊黨關係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歡迎也並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歡迎,卻讓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麼?

    他看了一眼和自己顯得親密無間的富弼,卻見富弼滿臉的笑容,不斷的在馬上向百姓點頭致意,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來——富弼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出任陝西路安撫使的真正原因?

    當天晚上。韓國公府。

    小客廳中只有石越、富弼、李丁文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鶴降庭圖良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韓公,今日之事,會不會太過於張揚?晚輩現在身處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問,不待他說完,已經微笑道擺了擺手,轉目注視李丁文,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愛戴,元老之器重?」

    李丁文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覺疑惑,不過在下知道韓公之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鬍須,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體已是知道。皇上讓子明安撫陝西,為的是三個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點頭,歎了口氣。

    「但是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卻是一片成全之心。」

    「晚輩已經知道,司馬君實在晚輩離京之時,寫了一封書信給我,已點明此意。」

    「朝中暗潮湧動,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則子明是必爭之人,皇上是聰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場不堅定,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陝西來。」

    「這……」石越與李丁文面面相覷,皇帝怕他立場不堅定倒也罷了,怕他立場過於堅定,卻未免有點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測,則宮中必有人向皇上進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無非你過於自愛,矯情近偽;又或者萬一有不測,主少國疑,而子明又過於年輕之類。而子明平素謹慎,必然於內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會懷疑這些猜忌之語,終會傳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來無疑你之意,此時卻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擔心的,是怕你聽到有人進言,因此立場不穩,鑄成大錯。但這些話,皇上卻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本無貳心,因為被猜忌,反生出貳心。老夫料來,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與李丁文聽到富弼的這番分析,不由暗自歎服。

    「因此,若子明你處處小心謹慎,堤防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為皇上就是在懷疑你認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來,君臣之間,最難善始善終。因為每個皇帝有不同的才華與性格,你若以為韜晦便能讓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錯了。大丈夫,要審時度勢,對不同的情況,採取不同的對策。所以,老夫才不憚御史彈劾,大張旗鼓迎你入城。一來讓朝廷知道你的聲望,二來釋皇上之疑。至於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輕太能幹的人,不管他是誰,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因為這種猜忌,你怎麼樣都躲不掉的。你只要讓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因為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會怕你能幹,不會怕你年輕,皇上就怕你不能幹不年輕!」富弼若有所感的歎道:「——這個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時間才明白過來。」

    石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禮,謝道:「晚輩謹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這一禮,又道:「但所謂過猶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張揚。老夫替你張揚,與你無關,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謹慎慣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過了。凡事皆須適度。這個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晚輩理會得。」石越自從回到宋朝以來,還從未對人如此恭敬過。連李丁文都正襟危坐,認認真真的聆聽富弼的建議。

    「方纔我又說皇上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子明可知道是為什麼?」

    「還請韓公賜教。」

    「原因亦很簡單,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後塵。」

    「這?從何說起?」

    「子明你若立場過於堅定,兩宮太后,子明你敢保證你不會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問道。

    「這……」石越與李丁文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了。

    「皇上日後還要倚重你改革圖強,王介甫為兩宮太后所不喜,於是反對者更加堅定。前車之鑒,皇上豈可不防?這種爭權奪位的漩渦,但凡沾上了,要不樹強敵,除非是強敵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愛之君,這些人最終絕不會如何。若子明你立場過於堅定,到時候就會招人忌恨,於改革圖強之大業,頗有妨礙。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卻是會要盡量避免的。」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輩可謂茅塞頓開。」

    「老夫宦海沉浮幾十年間,做過三朝皇帝的臣子,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過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子明與潛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傑,切不可當局者迷。朝中之事,子明不妨暫且丟到一邊,看看皇上怎麼樣運籌帷幄。子明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樣在陝西路做出政績來,讓關中這個天府之國,重現汊唐風采。到京兆府後,子明就會知道,陝西路安撫使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本朝最難治理的一路,也就是陝西路了。內政不修,邊患頻頻,以範文正公之英材,成績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子明能給大宋帶來一個驚喜……」

    「此事還要向韓公請教……」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中一片忙亂,自王妃以下,沒有人想到,皇太后竟然會親自前來「探病」。

    「你們不必亂了,哀家不過看看自己的兒子而已。」高太后望著一臉驚慌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帶哀家去。」

    「這怎麼敢?臣妾已經讓人去喚大王了。」昌王妃膽怯的垂下頭來,不敢直視高太后。

    「怎麼?你連哀家的話也不聽了麼?」

    「臣妾不敢。」

    「那你前面帶路。」

    王妃心驚膽戰的領著高太后,向趙顥的「病房」走去。高太后一向寵愛趙顥,而且對於立長君似乎也抱著一種默許的態度,甚至還會不經意的放任趙顥去做一些事情。但這次趙顥裝病,卻是高太后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后突然來「探病」,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也讓人大費思量。

    昌王妃故意領著高太后在昌王府內多繞了幾道彎,才到了趙顥所住的精舍。

    趙顥早己由兩個僕人攙扶著,跪在門口等候。高太后見趙顥雖然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雙眸子卻依然炯炯有神,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她逕自進屋,在一張椅子上坐了,柔聲說道:「讓昌王進來,哀家要和他說幾句話。」

    多時,趙顥被扶了進來。病怏怏的說道:「母后。」

    高太后點點頭,向內侍、宮女與王府下人說道:「你們都出去吧。」

    間,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后打量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趙顥,溫聲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趙顥心中一震,不過他卻並不害怕被自己的母親識穿。他膝行至高太后的膝頭,泣道:「母后,孩兒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后長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並非孩兒敢有非份之想,實是此時孩兒不宜離京。自古以來,主少臣強,社稷多危。孩兒是不忍坐視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當真是如此想?」高太后的目光中,說不清是懷疑還是信任。

    「孩兒若有半句虛言,天地不容。」趙顥仰面望著高太后,賭咒發誓道:「孩兒亦盼著皇兄大好,也好少操這份心。若為此事,讓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兒縱是死了,也帶著罪過。」

    「你能如此想,那還有可恕之處。」高太后幽幽說道,「哀家最擔心的,是你們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為後世所譏,為天地不容。」

    「孩兒若有此心,叫天誅地滅。」

    「若說你與傭兒,一樣是與哀家骨血相連的,一個是兒子,一個孫子,哀家又豈敢厚此薄彼。哀家這幾日,半夜常常驚醒,擔心你侄兒將來會如德昭一般,難得善終。」高太后的語氣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兒子,宋太宗即位後,本說要傳位給他,最後卻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諱。

    「孩兒絕不敢做這種事。天幸皇兄無恙,自然更好。若有萬一,孩兒亦不過為了江山社稷,替侄兒守幾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歸還給他。若有負此言,讓孩兒死後不能歸宗廟。」

    他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后又如何相信?但是趙顥胸中的熱切,她又豈能不知?高太后搖了搖頭,道:「最好是你皇兄沒事,都是一樣的兒子……若有萬一,哀家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個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擁戴你,哀家亦不阻你;只是若你要逼宮奪位,哀家卻也不能容你。只是萬一你事成,哀家也不為孫兒求什麼皇位——那是害了他。只讓他有柴家的尊榮,便是你的仁愛了。」

    趙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道:「若孩兒敢加害傭侄兒,便讓我死後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罷太后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也不再聽趙顥多說什麼,便出門回宮了。

    某府。

    「仙長可知富弼給皇上獻了藥方。」

    「那是數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見從太醫那裡抄來的藥方,無非是阿膠、當歸、黃連、防風、毛薑之類,未必見效了。否則禁中早有消息傳出來。」

    「這倒也是。」

    「大人放心,皇上之病,顯然己經到了大漸之期了。連續處分朝廷重臣,擺明了是給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陝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親政後再大用的打算。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新政前,官做得太大。獎賞司馬光、文彥博、楊士芳,這幾人是給新皇登基保駕的。禁中也開始封鎖皇上的病情外洩,而班直往講武學堂的培訓計劃也暫停——今天早上,還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經一目瞭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此成王敗寇之時,大人當速下決斷。皇上擺明是了支撐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與王安石等人進京之前早定大局,待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護衛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在朝堂上護主,內有狄詠、楊士芳統率侍衛,滿朝大臣,誰敢有異意?就算是兩宮太后,也抵不了這一干人的聲望。大人可還記得英宗時,韓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后撤簾之事?」

    「但是我總覺得其中有什麼地方不對……」

    「大人,你已經沒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來,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猶豫不決。大人即便現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經毀了!你與我家大王,是在一條船上了。」

    「我只欲謹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縱然知道不夠周詳,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進京。何況,大人也不需要很明顯的我家大王,只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請求皇上為社稷計,早立儲君。由此在朝中掀起討論立儲的話題。到時候,自然有人與大人呼應。」

    「是啊,若是一直風平浪靜,又如何會有機會?」

    次日。

    自這一天起,石越離開西京洛陽,走陸路前往京兆府長安。

    自這一天起,趙頊陸續接到數十封奏章,請他早立儲君,以安天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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