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九年臘月二十二日。
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大雪令得汴京城頓時成為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玉樹瓊枝,份外妖嬈。汴京城中一切平靜如昔,唯有一些敏銳的人,卻因著這場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嚴冬的氣息。
兩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據說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連下了幾道詔令,措辭嚴厲的命令親王宗室,謹守本份,嚴禁結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從常秩之請,令昌王趙顥代皇帝前往山東曲阜,以孟子與顏子並列,封鄒國公;從禮部尚書王珪之請,令嘉王趙頵巡視天下宮觀寺院,替皇帝禱告求福。
這幾道突如其來的令旨,令官員們明顯的感覺到了不尋常,更令他們無法忽視的不是皇帝突如其來的嚴厲的誡令,而兩個親王對於這兩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應。令下之日,嘉王趙頵一早接到詔書,中午便匆匆就離京,竟連太皇太后與太后都沒有辭行,當晚竟是宿在陳橋驛。而昌王趙顥,卻在這當口,極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沒有離京。只是昌王府從接到詔令之日起,也便閉門謝絕一切客人。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一些瞭解內情的官員議論紛紛了,昌王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當然更令他們難以猜測的,卻是太后的心裡,是在想些什麼?眼下暫時的平靜,下面究竟掩伏著什麼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樣,在白雪消融之前,人們誰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麼。
昌王趙顥的花園,素來揚名汴京,尤其後府的花園之中,遍植紅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幹被白雪所覆,卻掩不住那鮮紅的嬌艷,那靜靜浮動在銀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覺此間並非尋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疊石當屏,小橋堆雪。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數間精舍。舍內窗明几淨,陳設卻極為簡陋,一張床,一架書,一具琴,一柄劍,如此而已。此時,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著一卷《史記》,在低聲誦讀。
一個青衣書僮正引著一人穿過梅林,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極之寬大的斗篷,完全看不見容貌身形,他低著頭,隨著那青衣書僮匆匆經過小橋,正往精舍走來。
當那書僮與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約十來步的地方,書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輕輕叩門,喚道:「主公,李仙長來了。」原來那個黑衣男子,竟是個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誦讀之聲嘎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就聽到「吱呀」一聲,門扉從裡面打開了。青年男子走到門口,淡淡的笑道:「仙長遠道而來,小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個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趙顥。
被喚作「李仙長」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斗蓬,露出裡面的道袍,隨手將斗蓬遞給那僮子,然後才看著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聲:「無量壽佛。」便不再說話。趙顥一邊把他請入屋中,一邊揮手令那僮兒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覺一股暖氣迎面而來,這屋中與外面竟似兩個天地,一處冰天雪地,一處卻似陽春三月。但舉目望去,屋中陳設一目瞭然,竟是不能看出是從哪裡供暖的。
親手為客人奉茶之後,趙顥才笑道:「這可不是機緣湊巧麼?道長仙蹤素來如天際神龍,這一別三年,都不知道長一點音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道長竟會到了東京。」
那道士卻是一臉的鄭重,看著昌王,肅然道:「王爺不知道自己有滅門之禍麼?」
趙顥不以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麼禍事?」
「王爺為何不學嘉王,速速離京?此時留在京師,只會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與趙顥的關係顯然非同一般,是以並無一句虛言,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的談論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長還記得治平二年的事情麼?」趙顥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個大雪天,道長為小王看相……」
「王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為強盜所傷,身上又無分文,若非王爺救治,我有死無活。因此在告辭之時,我破例為王爺看了相。王爺之相,貴不可言。但是天下的至道,變化無窮。小道雖自以為識人不差,卻不敢以為世上之事,竟能僅以相術來定命運。」
趙顥心中略覺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並非尋常傍倚大戶豪門求取榮華的道士,所以並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長所言,自是至理。但是小王素服仙長之能,眼下的情況,還要請仙長能不吝賜教!小王並非是敢覬覦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經成人,小王自當安於這昌王之位,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實是因為皇子太小,主幼則國疑,許多事情不可預料。小王實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夠好轉,自然萬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願受罰;但萬一皇兄大行,則小王絕不會允許朝中出現霍光、楊堅,令我大宋錦繡山河改名換姓。」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緩緩道:「王爺素來恬淡,今日如何竟捲入這等漩渦當中?實非智者所為。我夜觀天象,紫徽星雖然暗淡無光,但是算來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機?……罷罷,王爺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只怕更加壞事,那時反是我對不起王爺。」
趙顥見李道士話中之意,已是應允,喜道:「多謝仙長眷顧。」
「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王爺雖然素有賢名,但是平素也不曾結交外官,並無緩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賴的,只是兩宮太后而已。不知兩宮太后此時心意如何?」
趙顥歎了口氣,道:「我母后雖然聰慧,先帝在位之時,便多賴母后周旋於先帝與太皇太后之間。但是她的性格,卻並不喜歡爭權奪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國家能立長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后堅持認為,今日若有危局,斷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轍。因此母后的心意,卻也難定——若是以前,母后是絕不會同意讓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但是宮中太醫傳來的消息,卻是說太皇太后病情也漸漸加重了……到時候,母后自是可以說服的。當前可慮之事——小王以為,是要看朝中可有大臣肯替小王進言。」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王爺以為,朝中大臣,有誰可倚賴?」
「今日朝中有威望之大臣,無非文呂石馬諸人,此外王珪喏喏,馮京、吳充謹謹而已,餘者更不足道。」
「然而這七人,皆非王爺池中之物。文彥博忠直,其意如堅石;呂惠卿圓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雖然稱不上言聽計從,但也已位極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測,否則王爺何以能動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觀其志,似不在小,此人更非王爺所能羈;司馬光天下君子,這等大事,更不用多說。馮京、吳充,俱謹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創業;王珪更是牆頭之草,不足以謀劃大事。若為王爺計,若無兩宮太后為內援,政事堂諸相,更非王爺所能倚靠者。」
趙顥不以為然的說道:「又非要興兵動槍,不過是進一奏章。小王不信無待價而沽者。皇兄若無事,自是萬事皆休。若有事,便請在朝堂上一爭,而富貴唾手可得,豈有人不樂為者?」
李道士知道趙顥此時已經完全被權力的慾望迷住了雙眼,不由暗暗搖了搖頭,道:「若是如此,呂惠卿、王珪,王爺可以加以籠絡。此外,蔡確做了幾年的御史中丞,居然能一直不動,可見其有過人之處,王爺亦可留心。至於其他官員,無非是以壯聲勢而已。」
「呂惠卿,為何不是石越?」趙顥眉頭微皺。
「石越……石越其人之懷抱城府,表面上望去,似乎是一個兵庫,大門洞開,其中兵槍弓矢,一目瞭然。但是若細加思索,卻實是深不可測。呂惠卿之懷抱城府,雖然是大門緊閉,但內有何物,智者不問可知,不過能騙騙無識之徒。因為對呂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個價錢,而其價錢是什麼,卻是明碼標價的;石越的價錢則不可問……」
「但是和呂惠卿相謀,難免不會被他出賣。」趙顥難以掩飾自己對呂惠卿的厭惡。
「誠然。只要他覺得合適,必然出賣王爺。」
「……無論如何,小王都不願意結納呂惠卿。」
「若是如此,……」
便在同一天。
宜春苑。
宜春苑與瓊林苑、金明池、玉津園齊名,並稱為「四園」,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園林。四園之中,瓊林苑是宴請進士之所,金明池教習水軍,玉津園有種麥勸農之意,惟有宜春園,大宋皇室卻一直任其荒廢,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皇帝曾經駕幸此園。為何並為四園之一,卻如此備受冷落,其中的奧妙,在大宋,卻也是盡人皆知:原來這宜春苑是因為舊址改成富國倉,於是遷到了秦悼王園,而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趙廷美,因為「陰謀作亂」,曾被宋太宗趙光義貶為「涪陵縣公」,憂鬱而死。雖然死後趙廷美又恢復了王爵,並且從熙寧三年開始,他的孫子趙承亮,曾孫趙克愉相繼繼承秦國公的爵位,代代享受著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卻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全部評價——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稱宜春苑為「庶人園」。
石越曾經聽人說起過這些典故,但身為大宋朝的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對這些事情發表公開的評價。雖然他的確感到非常奇怪,為什麼呂惠卿會一路帶他來宜春苑賞雪——是巧合,還是想要暗示什麼?
他不由側了側頭,打量了一眼正在專心溫酒的呂惠卿。呂惠卿穿著一件茄色狐皮袍子,束著金絲腰帶,披玉針蓑衣,頭戴金籐笠,靴子是貂皮縫製的,此時一臉的從容恬淡,坐在一個石凳上——凳子上墊了一塊虎皮坐墊,神情專注的在木炭爐上溫著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園中,青松翠竹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二人帶來的護衛隨從,都稀稀散散的分佈在園中,低聲喝酒吃肉。
「子明,既來之,則安之。久聞你是最沉得住氣的人,如何今日卻似心事重重?」呂惠卿渾厚的聲音,極具磁性。石越轉過身去,發現呂惠卿並沒有抬頭,依然低著頭往爐中加木炭。
「我在擔心皇上的病情與天下的局勢。」石越注視呂惠卿,半真半假的說道。對於呂惠卿的盛情,石越始終有一份保留。「吉甫也知道,天下漕運,有賴於四條水道,眼下黃河漕運,眼見遲早就要徹底中斷;雖然今年的災情,以工代賑,疏浚了廣濟河。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廣濟河水淺易塞,遲早會廢掉,最後可能還是要往陸路上想辦法。開發湖廣,惠民河的壓力驟然增加,兼之汴河漕運也已經接近飽和……而對運輸能力的要求卻在不斷的增長,今年鐵礦產量達到一千萬斤,比去年的兩倍還要多,鉛礦產量也達到一千二百萬斤,錫礦產量也翻了將近一倍,達到四百萬斤。製造業與商業也因此更加繁榮,這一切都在給水運增加壓力。朝廷必須早日想出來對策來——無論是浚清水道,還是增加陸路的運輸能力,總要有個決策。還有,商業日漸發達,但是銅產量卻遲遲上不去,今年銅產量不過一千四百五十餘萬斤,金產量不過一萬多兩,銀產量不過二十多萬兩,遲早有一日,朝廷要受貨幣不足之累,這也需要皇上的決斷……但是皇上的病情……」(註:以上皆是宋制,一宋斤約合633克,一宋兩約合40克)
呂惠卿靜靜聽著石越說著這些他也耳熟能詳的數據,他知道石越說這些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試探而已。
「這些真是子明此刻擔心的麼?」呂惠卿依然沒有抬頭,卻淡淡的反問道。
石越微微一愕,卻聽呂惠卿淡淡的又道:「這所有的一切,只怕比起皇上的病情來說,都算不了什麼!」
領會到呂惠卿話中隱含之意,石越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可是他並不想這樣直接的令眼前的這個人猜到他的心事,因平淡的說道:「吉甫所言固然不差,但是做臣子的,也不能等皇上病好之後,方來發現朝廷處於完全混亂的狀態。」
「朝廷並沒有停止運轉,一切庶務都處理正常。惟有些要緊的大事,尚書省不能獨斷,只能等待皇上的康復。也許我們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無論如何,我與子明一樣,都希望皇上能盡快康復。」呂惠卿一面說著,一面將酒從火爐上取開,「來,子明,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石越伸手接過酒杯,心裡卻在琢磨著呂惠卿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似乎是無意中說的,但石越卻非常確定他是另有所指「我知道子明你在四處尋訪名醫。」呂惠卿輕啜了一口酒,緩緩說道:「這一點上,我和子明是一樣的,我們的前途,都與皇上緊密相關。除了當今皇上,沒有別人會給子明更多的與信任;而我呂某人,也只能是當今皇上的臣子。一旦有變,子明你將得不到你要的信任與,而我,則必然會外放地方,擔任一州的知州。也許還會被貶到凌牙門城去吧?」說到最後一句,呂惠卿乾笑了一聲。
「相公說笑了。」石越並不怎麼欣賞呂惠卿的幽默感。
呂惠卿饒有深意的看了石越一眼,神情嚴肅的說道:「我並非說笑。子明,你是聰明人,這裡並無外人,我們不必說假話,我們實際是在一條船上的。」
石越沒有立刻接話,也沒有反駁,他靜靜的聽著,也淺淺喝了一口酒。這酒並非蒸餾酒——高度酒問世後,中原的士大夫大部分斥之於「臭酒」,反而是甘蔗酒更被精英階層所普遍接受。高度蒸餾酒的消費群體遠不如甘蔗酒來得普遍,主要限於出北方諸國出口、賣給重體力勞動者與底層的武夫們;而甘蔗酒卻出乎意料的迅速風靡大江南北、以及大東洋西岸諸國,出海的船隻常把甘蔗酒當成淡水來存儲,這一切導致了中土對甘蔗的需求激增。為了避免過多的耕地去用來種植經濟作物,影響到糧食的產量,各地方官員都採取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這間接導致了薛奕《七事札子》的成功——大量的商人將目光投入了南海諸國,希望在當地種植甘蔗園以謀取巨大的利潤。無論是蔗糖還是蔗酒,都是高利潤產品,並且不用擔心銷量。此時石越喝的,便是歸義城進貢的甘蔗酒。狄諮的頭腦非常靈活,甘蔗酒技術被迅速傳到歸義城後,他就給它起了個非常吉利的名字——「歸義甘露」,全部用桶裝、壇裝、瓶裝,封口加蓋歸義城都督府茶酒曹的官印,以示正宗——經此一番手續,歸義城官方作坊所產的甘蔗酒利潤要高出同儕三成至五成,大宋國內,人人以喝到歸義城的甘蔗酒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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