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五章
    (牢記九一八-中秋快樂)

    崇政殿中氣氛有點緊張。趙頊親自在這裡召見呂惠卿、石越,還有門下後省的兩個官員:楊繪與呂希哲。

    「陛下,臣以為古往今來,從未有這樣的事情——微臣身為都給事中,是慎政官員,需要公允的判斷每件政事是否恰當,但是石參政居然試圖用這樣的手腕來影響臣的判斷,實在讓臣大失所望……」楊繪一臉的憤然。

    石越不動聲色的望了楊繪一眼,上前一步,欠身說道:「陛下明察,臣只不過在《新義報》報表了一篇文章,尋求士林的理解,實在不明白楊大人的『手腕』是什麼意思。」

    「《汴京新聞》與《新義報》的一唱一和,現在臣的家門檻,幾乎被來勸說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數個人來勸臣,臣迫於無奈,已經不敢見客。」楊繪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心裡就非常的氣憤。上門遊說的,寫信勸說的,從親朋好友到故交舊識,甚至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絡繹不絕,給他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呂希哲是本朝名相呂公著之子,不過二十來歲,頗有賢名,這才被皇帝擢為禮科給事中,這時也是苦笑不已。他與白水潭學院本來關係甚密,此時受到的壓力,更在楊繪之上。甚至有白水潭的朋友過來,對他冷嘲熱諷甚至聲色俱厲的指責。

    楊、呂二人萬萬料不到會有這麼強大的壓力,呂希哲已經動搖,但是楊繪卻拒絕退步,反而要求面聖,當面彈劾石越。這才有了這次崇政殿的召見。

    石越無比愕然的望著楊繪,半晌,方轉向趙頊,激動的說道:「陛下,《新義報》是呂相公當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響?《汴京新聞》臣更沒有本事去影響,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楊大人不曉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結論?」

    趙頊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問道:「呂卿,朕記得《新義報》上個月剛剛提拔陸佃為主編。」

    「回陛下,正是如此。陸佃是熙寧三年龍飛榜第五名,也是省試第一名。本來也在編撰《三經新義》,但是《三經新義》編撰事實上已經停止,臣便薦他為《新義報》主編。」呂惠卿低著頭回答道,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陛下,陸佃是王介甫相公的學生,與臣無半點交情。臣豈能影響到陸佃?」石越慨聲說道。說罷轉過臉怒視楊繪,道:「楊大人,你以為我石越是個弄權的小人嗎?」

    「這……」楊繪竟是被弄糊塗了,但是他始終不相信《汴京新聞》與石越無關,事實上沒有幾個人相信。

    石越逼視楊繪,得勢不饒人,厲聲說道:「楊大人,在下以為,做給事中,需要的是一顆公心!輿論清議怎麼樣,並不重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設置先賢祠,天下皆謂可,楊大人若持公心,便不當堅持一已之偏見,否則給事中之職,徒然變成慎政官員與尚書省意氣之爭的工具,那不免大違本意。若是楊大人堅執以為不可,則可以再度封駁,三封之後,自有規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議為嫌?」

    楊繪默默不言,臉立時紅了。

    「給事中之大忌,在於沽名釣譽。諸科給事中,官卑位重,本來就是希望給事中們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於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過猶不及,如果故意從反對政事堂的舉措中來獲取『不阿』、『剛直』之名,卻也是以私心壞國事。楊大人如此介意清議,難道是因為反對此議,除了最終不免要丟官棄職,還會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懷耿耿?」石越緩緩而言,卻句句誅心。

    楊繪漲紅了臉,便要辯駁,卻忽然發現自己辯無可辯,怎麼說都是越描越黑。當下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呂希哲卻是初生牛犢,上前亢聲說道:「陛下,臣反對建立先賢祠,卻不是為了什麼沽名釣譽。臣以為,入祠先賢祠禮制過隆,近於僭越。歷史上,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首次將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勝、高堂生、戴聖、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子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寧、賈逵等二十二位為《春秋》、《詩》、《書》、《禮》、《易》等作過出色的註釋的學者,作為傳播儒學的功臣配享太學孔廟,以表彰其傳注之功,是為『先儒』。所謂『先賢』,則專指孔門弟子和子產、遽伯玉等人。似兵器研究院諸人,雖然為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道德學問,豈能比之先賢?何況數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來前所未有之事。國之大典,不可輕下於人。」

    「嗯……」趙頊思忖一會,問道:「先賢祠不附於孔廟,儀制貶損一等,卿以為如何?」

    「猶是大典。」

    「各州縣皆立孔廟祭祀,先賢祠只立於京師,孔廟四時祭奠,先賢祠只春秋兩季祭奠,如此則所費有限,卿以為如何?」

    呂希哲眼見皇帝步步退讓,但是言語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堅執不可,心中一轉念想起眾多的親友勸說,士林議論,不覺意興闌珊。口氣一軟,偷偷望了楊繪一眼,說道:「若如此,甚善。」

    趙頊又顧視呂惠卿、石越、楊繪,笑道:「眾卿以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趙頊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然一個內侍急匆匆走進大殿,尖聲稟道:「陛下,禮部尚書王珪求見。」

    趙頊一怔,卻不知道王珪有什麼事情,連忙說道:「宣。」

    「遵旨。」內侍一面高聲應道,一面爬起來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喚道:「宣禮部尚書王珪覲見。」

    呂惠卿與石越顧視一眼,肅容站立,遠遠望著略顯臃胖的王珪走進殿,近得前來,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見吾皇萬歲。」

    「愛卿平身。」

    「謝主隆恩。」王珪站了起來,臉色中似有幾分迷惘,又有幾分興奮的說道:「陛下,遼國遣使報哀,說遼主耶律洪基賓天,太子耶律浚在中京即位。」

    「啊?!」便是呂惠卿,也不由大吃一驚。趙頊與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終於來了。」

    「可有遼主的國書?」石越上前一步,急急問道。

    王珪點點頭,道:「有。」

    「上面用璽……」

    「此正是所怪者,玉璽似是偽造,但是使者卻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王珪心中顯然也大惑不解。

    趙頊激動得站起身來,傾著身子,說道:「快去調閱以往檔案,核實一下玉璽是不是偽造的。」

    「遵旨。」

    「王卿,禮部派遣誰作陪?」

    「臣選定主客司郎中富紹庭相陪。」

    「富紹庭?可是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謀略如何?」趙頊皺眉問道。

    「富紹庭老成穩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但是富紹庭本是他大力推薦,自是不便親口否決,連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輕易也套不出什麼話,讓富紹庭陪同似無不妥。能不能套出情報,或者另遣大臣試探,或者就看職方館司馬夢求的本事了。」

    「也罷。」趙頊點點頭。

    呂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聽趙頊與石越之話,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駕崩之事,內中自然會有許多的隱情。但他竟是恥於相問,只是心中計較。

    耶律洪基突然駕崩,太子耶律浚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嚴……種種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不是本國事務,除了《新義報》較為謹慎外,《汴京新聞》、《西京評論》、《諫聞報》都饒有興趣的討論著北面強敵的種種變故。各種猜測滿天飛舞。

    司馬夢求看著手中的報紙,哭笑不得。雖然朝廷裝模作樣的罷朝一日,表示深痛哀悼,但是民間對於遼國皇帝,卻沒有任何敬意可言。

    七月廿日,《諫聞報》首先懷疑耶律洪基是死於縱慾過度。第二日,《汴京新聞》對此冷嘲熱諷,認為耶律洪基死去數日之前,皇后蕭觀音也被賜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諫聞報》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報應,並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傳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評論》與《汴京新聞》一致認為《諫聞報》「白日見鬼」,《西京評論》認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獵時被狗熊所傷致死……

    大宋的市民階層,對於種種推測分析,都充滿了興趣。《諫聞報》因為作風大膽,敢於迎合大眾的口味,銷量幾日之內扶搖直上。

    但是司馬夢求感興趣的,卻不是幾大報紙的猜測與銷量,他有興趣的,是遼國的形勢,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伊遜,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幾家商號被遼人搗毀,如今又全面戒嚴,消息根本傳不出來。韓先國此人,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現在的事務繁多,一方面,要培訓細作,從大理、夏國、遼、甚至高麗招募漢蕃人等,長期潛伏各國,收買高官,傳遞情報;石越私下提出來的要求非常嚴格,收集的情報內容,從糧食的價格到駐軍的分佈,官員的賢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內。而真正的骨幹細作,則要精通各種語言,瞭解種種風俗——從細作的培養,到間諜網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給的時間是五年,但是司馬夢求認為,豈碼要十年。另一方面,雖然耶律寅吉的驛館,佈滿了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但是職方館卻缺少情報分析人員,細作們匯報耶律寅吉的一舉一動,職方館的官吏事無鉅細的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件,司馬夢求則要閱讀全部的文件,以求從中發現有用的線索——最可惱的是,他與耶律寅吉認識,只好成天躲在職方館,不敢親自去試探究竟。

    「大人,這是最近幾期的《海事商報》。」一個文吏捧著一大疊報紙,走進司馬夢求的閣間。

    「放下吧。」司馬夢求隨口說道,一面拿起一份報紙瀏覽起來。文吏連忙輕輕退了出去。忽然,司馬夢求的目光停滯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躍入眼簾:「傳聞說七月初高麗國東部糧價、鐵價皆有上漲,價格不明……」

    司馬夢求盯著這短短一句話,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忽然站起身來,朝門外喝道:「備車,去石參政府上。」

    短短幾個月之間,石越的府邸已經大變模樣。「學士」變成「參政」,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最顯眼的,則是規模氣勢擴大許多。顯示官府威嚴的門戟,緊閉的朱紅大門,衣著光鮮的奴僕,普通的百姓尚未進門,已經先畏懼三分了。

    司馬夢求下了馬車,遞進門帖,等待召見。府上的奴僕大都認識他,雖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門,但是今時不比往日,很多忌諱,卻也是必須講的。因此司馬夢求便安靜的站在門外等候。

    未過多時,便見陳良從偏門迎了出來,遠遠便是一輯,笑道:「純父,久違了。」

    司馬夢求也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子柔,久違了。」一面問道:「參政在府上嗎?」

    「在。特意叫我來迎你。若是親迎,未免太過於招搖。」陳良低聲說道,一面與司馬夢求攜手並肩,走進府去。司馬夢求見陳良一路前去,卻是直奔石越的書房,不由問道:「參政在書房?」

    「是李先生在書房。參政在客廳會客,包孝肅之子包綬來訪……」

    「參政親自接見?這個年輕人看來非同尋常。」司馬夢求詫道。

    「若非如此,豈能勞動參政給他做媒?程顥的女兒,不是人人有資格娶的。」陳良笑道。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二公子是天子指婚,何時下聘?」

    陳良苦笑著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二公子似是不願意娶文家的女兒,眼下正求公子讓他去廣州。」

    「這是為何?」司馬夢求不由一怔。

    「二公子想去虎翼第二軍。按著樞密院沿海制置使司的規劃,登州海船水軍是虎翼第三軍,負責與高麗之間的航線,威脅燕雲,保護登杭二州之間海運航線;杭州市舶司海船水軍這次返航後,就進行整編,一分為二,虎翼軍第一軍,負責高麗、倭國、琉求等航線,而一部則編入虎翼第二軍,駐紮廣州,負責南海航線。二公子天天就想著這些……」

    「早不說去晚不說去,這當兒卻要去,分明是緩兵之計,還不如說考不上進士,不願意成婚呢。」司馬夢求一面走一面笑道:「難不成文家的孫女有什麼不妥當處?」

    「這倒沒有聽說。」

    二人邊走邊聊,須臾便到了石越的書房。跨進房門,司馬夢求便見著李丁文手裡拿著厚厚一疊報紙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報》!

    見司馬夢求與陳良進來,李丁文連忙放下報紙,起身笑道:「純父、子柔。」

    司馬夢求心中一動,也不客套,注視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在下此來,特意向先生請教遼事。不知先生以為耶律伊遜……」

    李丁文莫測高深的一笑,道:「純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

    「自是不知。」

    李丁文緩緩說道:「如此我亦不知。」

    司馬夢求正微覺得意,卻聽李丁文笑道:「但是此事,卻不難知道。」

    「噢?願聞其詳。」

    「遼國五京道,耶律浚在中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來,若東京道為耶律伊遜所制,必然遣使高麗,然而似乎並無異動。如此,三京道為耶律浚所控制,似乎自明。眼下不知者,惟上京道與西京道。上京道深入東北,是遼人內腹之地,虛實固然難知。但是西京道卻鄰西夏與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遼人戒嚴,用間不易。」

    「間者,千變萬化之物。若西京道為耶律伊遜控制,則必然遣使本朝。眼下可知,暫時西京道尚未為其控制;但是否為耶律浚控制,則是兩說。只須如此這般,便可以探出虛實。」李丁文低聲細說方略。

    司馬夢求聽得連連點頭,笑道:「此計甚妙,此計甚妙!」

    李丁文說完,笑道:「純父再看這《海事商報》,高麗國東部鐵價、糧價皆有上漲,雖是傳聞,卻也是蛛絲馬跡。似是遼國境內局勢緊張所波及。」

    「高麗向來向宋、遼皆稱臣,只恐難以利用。」

    李丁文微微搖頭,緩緩道:「雖然如此,但是純父須知,自杭州市舶務水軍建立以來,高麗與本朝聯繫越發緊密,本朝大量絲綢、鐘錶、瓷器、書籍、棉布賣往高麗,深受高麗人喜愛。如果遼國不亂,或者還無計可施,但是如果遼國內亂,則可趁機施加影響。須知遼國之亂,高麗必然害怕波及,挾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選擇。本朝若能遣一精幹使者,前往高麗,收買貴人,遊說高麗國王,趁火打劫,豈非妙事?」

    「妙計。一旦高麗捲入遼國內戰,勢必與遼國結仇,則更加依賴於本朝。」

    「高麗國王未必不覬覦遼東,惟遼國強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份之想。一朝有變,未必不可遊說。縱不得志,亦於本朝無損。」

    「如此,誰人可以出使高麗?」石越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身後跟著二人,卻是唐康與秦觀。

    眾人轉身行禮,李丁文卻注視石越,笑道:「公子,或可以蔡京為使,二公子為副。」

    「康兒不過一布衣。」石越遲疑道。唐康卻面有喜色。

    「加恩未難,副使有九品官足矣。」李丁文笑道。

    「學生也願同行。」秦觀面有羨慕之色。

    「馬上就是大比,少游若去高麗,又要蹉跎三年歲月……」

    「科場功名,豈比得上立功邊疆?」秦觀一腦子浪漫思想。

    石越微睨秦觀一眼,笑道:「少游果真不後悔?」

    「絕不後悔。」

    「那我便遂你心願。」石越又轉過來問道:「蔡京誠然是個人材,若使之高麗,則杭州事屬誰?」

    「諸事皆有規模,不如以李敦敏代之。況且蔡京此人,必不能久居杭州。若一直不得陞遷,則必有異志。高麗事畢,當薦以館閣之選。」

    「只恐羽翼漸豐,勢大難制。」石越皺眉道。於蔡京此人,他一直有深深的戒意。

    李丁文見無旁人,竟是肆無忌憚,淡淡說道:「非漢高不能用韓信、陳平。」

    石越赫然變色,卻見眾人一臉淡然,連秦觀也無異色,他怕越描越黑,當下便只輕描淡寫的說道:「此喻不類,或給人口實。惟蔡京此人,不用可惜,用之可懼。」

    「若不能用,則須除去。否則怨懟漸生,更為不利。」李丁文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石越微微搖頭,道:「豈可誅無罪之人。便用之!」

    第二日,驛館。

    耶律寅吉一早起來,便被訪客的身份給震驚了。

    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與衛尉寺卿章惇奉旨前來慰問!

    石越與章惇說過種種套話,章惇便假意問道:「下官聞貴使自南京道來?」

    耶律寅吉頓生警惕,答道:「正是。」

    「卻不知道貴國邊境戒嚴,所為何事?」章惇瞇著眼睛問道。

    「防盜賊。」耶律寅吉淡然答道。

    「原來貴使也知南京道毗鄰諸路,盜賊肆虐?」章惇無比詫異的問道。

    耶律寅吉莫名其妙的望了章惇一眼,不知道他玩的什麼把戲。

    石越微微笑道:「貴使有所不知,我二人奉旨前來,便是想告知貴使,毗鄰貴國南京道諸州縣,忽發盜賊,凶不可制。官兵正在圍剿。本朝問哀,且賀新皇登基的使者,皆將從貴國西京道往中京,而為了貴使的安全,也要請貴使從貴國西京道返回上京。否則若有意外,於兩國邦交,大大有損。」

    耶律寅吉頓時驚呆了。他根本想不到宋朝給他來這一手。他來之時,耶律伊遜在上京舉兵,手執玉璽,挾持各部落貴人家屬,自稱天下兵馬大元帥,總北南樞密院事,要為耶律洪基報仇。而耶律浚自是自奉正規,指耶律伊遜為逆賊。遼國境內,本來各少數部族一向反抗不斷,此時更是蠢蠢欲動,東京道的不少部族就不再納貢,反而屯糧備戰,西京道楊遵勳一日之內誅殺異已將官四十餘名,家屬上千,將西京道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擺出擁兵自重的架勢。這時候若使者從西京道過,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石大人,章大人,在下以為,還是從南京道走比較穩當。」耶律寅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沉靜的說道。

    石越與章惇相視一眼,眼中皆有笑意,旋即從容問道:「貴使何出此言?」章惇更是愕然道:「西京道、南京道,豈非一樣?」

    「自是一樣。」耶律寅吉當真沉得住氣,不動聲色的說道:「只不過在下以為,區區幾個盜賊,應當不至於遮斷使路。否則有損南朝的聲名。」

    「雖是如此,還是安全要緊。」石越於「聲名」絲毫不以為意。

    章惇卻狐疑的問道:「莫非西京道?」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耶律寅吉何等人物,這時豈能還看不出來?他知道宋朝君臣既然起來了疑心,雖然不知道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卻終是隱瞞不下去的。若是真的逼著自己從西京道走,那就真的是全完了。當下苦笑數聲,說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敝國西京道盜賊比貴國境內的盜賊要更加猖狂,故此還是走南京道妥當。」

    「原來如此。」石越恍然大悟,順口說道:「昨日貴國魏王遣使……」

    「呯!」饒是耶律寅吉再鎮定,這時候也不由大吃一驚,茶碗自手中跌落,砸了個粉碎。

    石越心中更是明白,卻假意關心的問道:「貴使……」

    「沒事,沒事。一時失神,見笑。」耶律寅吉連忙掩飾道,一面正色說道:「耶律伊遜叛逆弒主,無父無君,理當為天下之共敵,還請南朝不要接納,將其使者遣返中京。」

    「叛逆弒主?」石越與章惇都驚得站了起來。

    「本朝正在通緝此叛賊。」耶律寅吉慘然道。

    「原來如此。若真是無父無君,自然為天下所不容。」石越正氣凜然的說道。

    章惇卻狐疑道:「但是玉璽,似乎……」

    「逆賊弒主奪璽,又何足道哉?想來南朝是禮義之邦,必不至於不顧大義,助紂為虐。」耶律寅吉逼禮石越、章惇,慨聲反問道。

    「正是,正是。本朝斷然不會幫助無父無君之人。」石越斷然說道。

    耶律寅吉稍稍放心,卻聽石越又道:「只是眼下局勢不明,真假難辨。雖然本朝相信貴國新君才是遼國帝室正統,但是卻還須謹慎。眼下之勢,卻不知貴國能否迅速控制局勢,為防萬一逆賊勢大不可制,殃及池魚,敝國欲修繕邊境城寨,還望貴國諒解。」

    耶律寅吉暗罵石越無恥,但是眼下之勢,宋朝自要修邊防,遼國也無可奈何。乾脆便示以大方,說道:「那是貴國事,自修邊防,也是平常。不過區區逆賊,本朝必然剋日擒殺,南朝也不必過於緊張。」

    石越暗罵道:「此前怎麼就不是平常事?」一面又說道:「若果真如此,自是幸事。若萬一有變,則還請稟告北朝皇帝陛下,大宋與遼國世為兄弟之邦,願意幫助皇帝陛下平叛。盼貴國不要拒絕好意,本朝願意用弓矢、糧食等物換取貴國的馬、牛等物。」

    耶律寅吉心中一凜,知道這擺明了是趁火打劫,當下推脫道:「此事在下卻做不得主,須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本朝弓矢,犀利異常,下官私心揣測,貴國皇帝必然不會拒絕這份好意。且最近本朝改革官制,財庫緊張,一時之間,也無法履行澶淵之盟,每歲歲賜,也只能算進這弓矢之中,本朝會略略降低價格,以為補償。這份苦心,還盼貴國能夠理解才是。」

    耶律寅吉一肚子鳥氣,但是形勢比人強,卻不能不生生嚥下。

    他卻不知道,所謂耶律伊遜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著與他同行去見耶律浚,另有兩路,卻早已分頭出發,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卻是直奔杭州。趙頊給真定府、河間府、太原府等沿邊府州守令的密詔,也陸續發出。催文彥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絕於道。

    這等天賜良機,若不趁火打劫,簡直便無天理!

    石越一回到太府寺,便命令屬下的互市局準備與遼國進行大規模互市的計劃,一面思考下一步的計劃。沒坐多久,便見市舶局令王臨走了進來。

    太府寺的官員,低級官員中有不少是白水潭學院畢業的學生,但是七品以上,卻幾乎全是傾向於同情和新黨的官員。市舶局令王臨便是新黨干將王廣淵的弟弟。

    「大觀,有什麼事嗎?」石越收斂心神,微笑問道。

    「大人,有個叫程栩的人想見您。」王臨欠身抱拳說道。

    「程栩?」石越對此人沒有半點印象。

    王臨連忙解釋道:「這個程栩,是江寧二十家商號聯合作保,想組建武裝商船隊出海的人。」說完,見石越還在沉吟,連忙又補充一句,道:「聽說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哦?」石越頓時來了興趣,笑道:「那便要見他一見。」

    王臨連忙退了出去,不多時,便帶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年輕人見著石越,趕忙趨前一步,參拜道:「學生拜見石大人。」

    「不必多禮。」石越打量著程栩,道:「你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是。學生懂大食語,參加過翻譯夷書的工作。」程栩爽聲答道。

    「哦?真是難得。為何想要組建武裝船隊?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淡然一笑,道:「千里求官只為財,通商海外,功名利祿,不遜於東華門戴花。況且,學生總想親眼見識一下,世界是不是圓的。」

    石越見他如此坦誠,心中頗覺有趣,笑道:「你的船隊想去哪裡?」

    「學生要比薛奕大人走得更遠。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遠。」

    「本朝坐海船去天竺者甚少。」

    「正因為少,才有大利潤。」

    「君不知海上風險?航路不熟,卻是大忌。」

    「在杭州、泉州便能僱用大食人,無妨。」

    石越見程栩對答,辭氣慷慨,卻又不故作誇飾,心中暗暗稱讚。又笑問道:「為何非要組建武裝船隊?」

    「海盜處處皆是,況且若去了異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無武器,只恐被人欺生。」

    「你要求我,卻是為何?市舶局不准你建船隊嗎?」

    「學生已是第三隻武裝船隊,市舶局豈能為難學生?不過是學生仰慕大人的英名,所以冒昧求見。同時,學生也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程栩遲疑了一下,終是鼓起勇氣說道:「如果有朝一日,學生在證明世界是圓的的航行中遇難,請大人許諾學生,死後能進入祀先賢祠。」

    「先賢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視程栩,淡然說道。

    程栩平靜的望著石越,道:「學生以為必會建立。」

    「縱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說了算。取決於公議。」

    「那麼學生敢問大人,大人以為如果學生因此而死,公議當不當許我入祀?」

    「理所應當入祀!」石越毫不遲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辭而去。

    石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絲妒忌。

    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後。

    忠烈祠與先賢祠終於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去的士兵自然是進入忠烈祠,忠烈祠還一併請入了宋朝開國以來歷次戰爭死難者的總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員則被隆重的請入了先賢祠。但是那幾個工匠,在幾次爭論後,終於沒有能夠入祀先賢祠,而是進入了忠烈祠。

    這種身份歧視,短時間內,依然難以改變。甚至連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都不認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們死去的校友相提並論。入祀先賢祠,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讀書人的專利。

    不過,超乎規格的葬禮——皇帝親自下詔書表示哀悼,丞相呂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親往拜祭,白水潭學院以及汴京市民上萬人送葬,數以千計的人寫詩哀悼,還有迎入忠烈、先賢二祠的殊榮,都讓整個天下為之震動。

    連《海事商報》這樣的報紙,都大加報道,言辭之間,有掩飾不住的羨慕。

    這絕對是一次觀念上的大衝擊。

    然而石越對於自己的傑作,卻不過得意了一天的時間。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哭笑不得的事情。

    王雱死了。

    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無疑問的被破壞了,石珍卻被流放到交趾歸義城,王雱沒有承擔任何罪名。對此現實,石越沒有任何辦法。

    但是王雱的死訊傳到京師之後,蔡確、李定、常秩等人當天就上表,認為王雱完全有資格入祀先賢祠!

    「故天章閣待制王雱,為建議新法,多有貢獻。其文章策論,有數十萬言,更非常人能及。其於《老子》、《孟子》二書,更有獨到的見解……總之,王雱無論學問功業文章,皆有資格入祀先賢祠。」石越用嘲笑的語氣說道。

    李丁文都忍不住苦笑,「雖然王元澤才華過人,但是如果這樣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幾道這樣的才子詞人,將來也會有資格進先賢祠。」

    「但是我似乎還不能反對。」石越忽然有一種吃了一隻蒼蠅的感覺。「別人倒也罷了,蔡確並非不知道內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氣嗎?」

    「蔡確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會換人,他有什麼好怕的?皇帝最多說他太念舊情。這都是給王安石面子。」

    「讓王雱入祀先賢祠……」石越喃喃自語道,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李丁文完全可以體諒石越的心情,但是體諒不等於,「不管能不能接受,似乎沒有理由反對。而且如果硬要反對的話,代價太高。」

    石越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踱來踱去。

    「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韓絳以降,朝中半數以上,是王安石的舊人,《新義報》的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連《汴京新聞》的桑充國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賢祠加個牌位,不如就認了吧。」李丁文無可奈何的勸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與公子只怕是一樣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聲張,到頭來也只好裝傻。」

    石越搖搖頭,道:「好不容易爭來先賢祠,卻要便宜王雱,太讓人憋氣。」

    「世事大抵如此。」

    「罷、罷。我去散散心。」石越無可奈何的說道。

    他騎了馬離開府邸,一路隨便行走,亦不知過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覺走到先賢祠前。

    這是一座標準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大門正上方高懸一匾,寫著「大宋先賢祠」五個大字,是當今皇帝趙頊親筆手書。

    石越走進祠中正殿,跪在一個蒲團上,正要低聲禱告,卻發現旁邊有一個人在那裡低著頭,無聲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來卻是趙巖。

    石越輕輕歎息一聲,低聲說道:「死者已矣,還須節哀為是。」

    趙巖聽到石越說話,吃了一驚,抬頭道:「石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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