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三章
    「一項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慮最壞的狀況,否則天下再也沒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縣以千百計,縱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從總量來說,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縱有人以權謀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額全佔了。」石越望著桑充國,解釋道。

    桑充國愣了一會,突然不住的冷笑,「子明,你不覺得你的話,和某人很像嗎?」

    石越也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辯護的言辭,竟然和王安石為新法辯護的言辭,如此相似。

    他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走幾步,苦笑道:「長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這筆錢。」

    桑充國騎了馬追上,聽到石越訴苦,反問道:「朝廷官員個個錦衣玉食,恩寵不斷;軍隊數目龐大,空費糧餉。只需裁汰幾萬軍隊,略減官員的恩賜,哪裡便會有沒有錢的道理?」

    石越見他說得這麼簡單,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輕易?」

    「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桑充國低聲說道。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國的座右銘。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人默默地並綹前行,各自想著心事。走出樹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馬勒住,對桑充國說道:「長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國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

    與桑充國在白水潭附近告辭之後,石越牽著馬,沿著一條田間小道往回走。他低著頭,反覆考慮著自己倡導的學校政策,類似桑充國的質疑,絕對不止桑充國一人有,只不過現在只有桑充國一人有機會提出來罷了。但是,桑充國式的解決辦法,卻是絕對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觸犯官僚階層的利益,而且同時涉足軍隊改革,根本就是樹立強敵的同時,還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幾乎是取死之道。

    「石山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抬起頭來,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青人,瘦瘦高高,膚色略黑,一身破舊的灰布長袍,雖然打著不起眼的補丁,卻非常的乾淨整潔。石越見他雖然窮困,神態間卻有一種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雖然略顯羞澀,卻也是不卑不亢,頗為得體,不由暗暗稱奇,連忙微笑著回禮道:「你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嗎?」

    那個青年略帶靦腆的一笑,點頭道:「學生包綬,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二年級學生。」

    「包綬?」石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的耳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聽說過。

    包綬微微一笑,臉色似乎有些發紅,道:「久慕山長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長能否抽暇?」

    石越不知為何,對這個年輕人竟是頗有好感,頷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包綬見石越答應,連忙引著石越前行。二人轉過幾處小樹林,前面隱隱便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用稻草麥桿掩護。慢慢走進,便見牆內是數楹茅屋,外面種了桑、榆各種樹木,院外有一土井,旁邊有轆轤之類。石越看這樣子,便已知包綬家境貧寒。

    包綬引石越進到院中,便見數個大木盆裡,堆滿了衣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坐在旁邊搓洗,見包綬帶了石越進來,連忙站起來,斂衣道:「不知有貴客光臨,多有失禮。」

    石越連忙還禮,「不敢。」心中暗暗稱奇,他本以為包綬不過平常的農家子弟,可這女子落落大方,談吐文雅,顯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綬略帶興奮的對那個女子說道:「嫂子,這位便是石學士。」

    那個女子詫異的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石學士,請屋中坐。」

    石越又還了一禮,口中謙遜,隨包綬走進屋中。見屋中雖然昏暗,傢俱多是破舊,卻也十分整潔。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嗎?」

    包綬站起身來,黯然道:「學生不幸,五歲喪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撫養長大,家中便只有寡嫂與學生、義侄包永年以及一個老僕四人。」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憫,怔道:「家中可有產業?」

    「學生祖籍是蘆洲合肥人,雖然在開封出生,卻一向是在合肥長大。因聽說白水潭之名,便變賣了一些產業,來到開封,買下這處房子,以方便就學。」包綬淡淡的解釋著。他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不過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縫補,再加上他在義學上課掙點薪水,過得甚是清苦,只不過他卻不願意向外人訴苦,因此語氣之間,倒像很平常一般。

    石越點點頭,鼓勵道:「自古英才出貧家,將來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進來,聽到此語,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以忘了老家堂屋東壁的祖訓。」

    包綬肅然道:「絕不敢違。」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抱拳道:「貴府的祖訓,可否讓在下一觀?」

    崔氏笑道:「不敢欺瞞學士,祖訓卻是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給學士聽聽。」

    綬站起身來,朗聲念道:「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後,不得葬於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

    「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綬……合肥……」心中靈光忽現,脫口說道:「你是包孝肅之後?」

    包綬點頭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樞密副使,不料身歿之後,家中竟然如此清貧,他舉目打量屋中陳設,歎道:「包公果然讓人敬佩。前不久富韓公向皇上舉薦你,你為何不願意受官職?」

    包綬淡然笑道:「我不願意以父蔭受官,寧可公平的參加考試。」

    石越見崔氏包容的望著包綬,顯是也很他的決定,不由肅然起敬。清貧至此,卻能放棄祿養,寧可守著貧寒,一定要從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捫心自問,自己便不能做到。「慎文,有此節操,日後當能不墮令尊之名。」

    石越問了問包綬的學業,又取來包綬平日所寫的文章策論細讀,雖然及不上秦觀的文章倜儻清麗,卻另有一種中規中矩的堅持,其中於時政的見識,更在秦觀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間。

    石越不由更是喜愛,他存心想考考包綬,看看他的見識究竟有多高,便笑道:「慎文,今日所頒《諸州縣興學校詔》,你可看到?」

    包綬點點頭,道:「早上在白水潭已經看了。」

    「你覺得如何?這是良策,還是惡政?」石越故意問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綬遲疑道。

    「只是什麼?但說無妨。」石越笑著鼓勵道。

    「學生以為宰府頒行此詔,是朝廷財政不支的權宜之計,但是僅以二成優異者由朝廷供給,只恐難以防止情弊請托。況且富家子弟得此獎學金,不過錦上添花;貧家子弟失此,卻有饑餒之憂。學生以為頒行此法,不能止百姓之怨言。」

    包綬這些話,卻是說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見包綬也有這樣擔憂,不由苦笑道:「但實際上,在絕對人數上,此法比起以前,卻是能讓更多的貧家子弟入學。」

    「或者可以。」包綬沒有注意石越的語氣,繼續說道:「但是百姓只會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歎了口氣,道:「卻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難不成真要全面免費?可是朝廷哪裡又有這樣的財力。」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在考較包綬,而是變成了抒發心中的煩惱。

    「或者……或者也不是沒有辦法。」包綬大著膽子說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問道:「慎文有何良策?」

    「學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無妨,先說出來,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參斟。」

    綬道:「學生以為,朝廷可以再下一詔,凡前二成優異、當得獎學金者,若自願放棄獎學金,朝廷可以追贈其死去的祖先一個官職——如此,許多富家子弟而祖上無官職者,必然會放棄獎學金要求封贈。這樣省下來的名額,便可由貧家子弟遞補。」

    石越思忖了一會,笑道:「讀書便可以得封贈?」

    包綬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原也是異想天開。」

    「不,慎文,你這是好辦法。不過需要有更詳細的條例……」石越得到包綬的提醒,實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們的確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獎學金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

    ……

    ※※※

    「把獎學金的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趙頊笑著反問道。

    「不錯。」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員,已有子弟在太學入學,且官員受朝廷祿養,因此可以下令,其在州縣入學之子弟,不得享受獎學金,若成績在優等者,由朝廷賜金花嘉獎;凡祖上無官,家有三頃之田以上者,若成績優等可得獎學金,若肯讓獎學金三年,朝廷封贈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讓出五年獎學金,朝廷封贈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獎勵孝道,淳化風俗;又可讓出名額給貧家子弟,名為助學金。為鼓勵上進,又可規定,凡成績連續兩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內者,不得享受助學金……」

    「這倒是個好主意。」趙頊一面翻閱石越的條陳,一面笑道:「虧得卿想得出來。」

    石越見趙頊應允,笑道:「陛下,這卻不是臣想出來的。」

    「哦?那又是誰的主意?」趙頊聽石越的語氣,便知道他要舉薦人了,笑著把條陳合上,問道。

    「是包孝肅之後包綬的主意。」石越笑道,便把自己在南郊邂逅包綬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趙頊聽得連連感慨,讚道:「崔氏撫養包綬長大,且為包家長房收養義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後的功臣;而且難得又能安貧向道,恪守祖訓。這樣的女子,朕不能不獎勵!」

    石越本意想推薦包綬,不料趙頊卻對崔氏大加讚賞,石越也只得隨聲應和道:「這個女子的確讓人敬佩。」

    「朕要讓禮部議格,封賜她一個誥命,以獎率風俗!」趙頊右手用力的在空中揮了一下,提高了聲音說道。

    石越見趙頊語氣中充滿了讚賞與肯定,連忙讚道:「陛下英明。」

    趙頊又提起筆來,沾沾墨,在屏風上寫下「包綬」二字,一面笑道:「閏四月初一,在崇政殿,討論改官制,卿可準備妥當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詳說,便見一個內侍走了進來,尖聲道:「啟稟陛下,樞密使吳充、參知政事呂惠卿、樞密副使王韶求見。」

    趙頊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當值?」

    石越略一思忖,答道:「是參政呂惠卿。」

    「參政與樞院同時求見?」趙頊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沖內侍說道:「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覆覆的想著熙寧八年「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終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君臣正在驚愕之間,吳充、呂惠卿、王韶已經走了進來,叩首行禮。石越見三人神色,在似憂似喜之間,心中更是奇怪。

    呂惠卿偷眼見石越也在場,眼中閃過一絲嫉恨,不過立時便將眼皮垂下,將一本奏折遞上,神色從容的說道:「陛下,交趾王乾德奉表陳訴,狀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

    趙頊剛打開奏章,聽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經嚴令沈起,不得擅起邊釁了嗎?」

    「確有此詔。」吳充道:「不過沈起入桂之後,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派設指揮二十員,出屯廣南……」

    趙頊拍案大怒,厲聲道:「他便敢如此?視朕和朝廷為無物嗎?」

    「陛下息怒,國家克河州、平瀘夷、收峒蠻,邊臣艷羨,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吳充不冷不熱的說道。

    「什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呂惠卿盯了吳充一眼,說道:「沈起欲邀功,抗詔不遵,怎麼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傷同類,也說道:「陛下,沈起擅興邊釁,當自嚴責,但吳樞密說的話,卻也未免不當。陛下不過意圖恢復,並非窮兵黷武。」

    吳充斜著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並無他意。」

    趙頊擺擺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決定如何處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詔,朝廷不能不管。」

    吳充恭身道:「陛下聖明,只是此事,曲在中國,當今之計,只有將沈起罷職,好生安慰乾德,以彌邊釁。」

    呂惠卿早知沈起一向親附王雱,既無維護之心,便也欠身道:「陛下,臣也同意如此處置。同時可遣使者質問沈起,為何竟敢大膽抗詔,是不是別有隱情?」

    「陛下,臣以為不可。」王韶見吳充、呂惠卿都主張靖綏,連忙亢聲反對。

    「陛下,若如此處置,是向交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氣焰,只怕南交從此無寧日。」王韶望著趙頊,急道:「但凡小國夷狄,不通教化,是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示之以畏,則其心敬服,凜然不敢犯;若懷之以德,彼則以為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欲求無止。沈起開邊釁是一錯,但若此時罷沈起而慰交趾,則是再錯。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吳充搖頭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豈有不能以德服眾之理?既然說沈起有錯,有錯焉能不改?」

    呂惠卿心中認定沈起與王雱關係不淺,沈起不罷,他卻沒有辦法將王雱牽扯進來,見有吳充,也是不依不饒,道:「若不處置沈起,只怕從此邊臣不知朝廷為何物。只需善擇守臣,交趾小國,又豈敢捋中國虎鬚?」

    趙頊一時覺得王韶有理,一時又覺得吳充、呂惠卿說得不錯,心中搖擺,便拿不定主意,見石越一直沉默不語,便問道:「石卿,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陛下。」石越拱手道:「如今實在不宜在南交開戰,但若示交趾以弱,畢竟不妥。臣以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讓他說明為何竟敢不顧朝廷嚴令,擅啟邊釁。同時擇一善守出知桂州,只須不斷絕與交人互市,不遮斷其通使之路,內修守備,外加安撫,料來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懷德之意,則交人小國,斷不敢與中國為敵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無關的事情上,一動不如一靜。

    趙頊思忖了一會,心中卻又有不甘之意,一面他心中憤怒沈起抗詔,一面卻又覺得沈起輕易擊殺交人千數,交趾似乎軟弱可欺,因此沉吟不決。

    石越揣見趙頊心意,又說道:「陛下,南交是瘴癘之地,中國兵士前往,未及交戰,十停已損一停,便得勝回朝,十分之三,便已死於疫疾。所謂得不償失,正是言此。如今國內千頭萬緒,去年災害,元氣至今未復,此時不是開戰之時。」

    趙頊這才拿定主意,頷首道:「便依卿所言。只是桂州知州,諸卿以為誰人可任?」

    呂惠卿見趙頊對石越言聽計從,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隱忍,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臣以為知處州劉彝可以代任。」

    吳充卻知道劉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物,此人知桂州,只怕南交無寧日,他是樞密使,本來不當言知州的人事任命,但想來想去,此時在場之人,除自己之外,王韶與石越,於人事上並不熟悉,迫於不無奈,也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臣以為知邕州蘇緘可以代任;劉彝代任,只恐招惹事端。」

    樞密使公開反對宰執關於區區一個知州的人選,若是韓絳,只怕臉上早已掛不住了,但呂惠卿業已打定暫時退讓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臣無異議。只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須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連忙說道:「臣薦舉一人,可當此任。」

    「是何人?」

    「臣以為沈括可當此任。」石越道。

    趙頊皺眉不語,他萬萬料不到石越竟然會舉薦沈括,雖然沈括現在參預軍器監改革諸事宜,但是在趙頊心中,對此人印象,始終不佳。

    石越卻是知道,這個時候出使交趾,並非一件美差,那種瘴癘之地,中原人士談虎色變,無人願往,何況兩國關係正在緊張之時,雖然交趾絕不敢殺大宋使者,但是風險畢竟存在。石越推薦沈括前往,正是想讓他立功,以改變皇帝對他的印象。

    他見呂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道已成功一半,又說道:「臣以為沈括定不會有辱使命。另外,臣以為,亦可同時命令薛奕的船隊順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攝交人。」

    趙頊終於點頭答道:「便以沈括為寶文閣待制,出使交趾。」

    ※※※

    遼國的中京大定府,是漢朝之新安平縣,唐太宗伐高麗,便曾駐蹕於此,其後曾置饒樂都督府。耶律阿保機建國後,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後遼聖宗望氣,有樓閣之狀,遂議在此建都,實則是為了鎮壓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廟宮殿外,有大同驛以接待宋使,朝天館招待高麗使節,來賓館招待夏使。在當時,是遼國的一個政治中心。

    司馬夢求離開遼國南京之時,已經知道宋遼和議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決定趁此機會,打探一下遼國的形勢。因聽說遼國太子已回中京,所以便決定往中京而探探消息。

    離開南京非止一日,這日行至松亭嶺,司馬夢求見地勢險峻非常,便停下馬來,細心觀察形勢。跟隨司馬夢求的,是一家燕京商號去中京販賣藥材皮貨的商隊,這個商號名義上是遼國漢人的產業,實際上卻是唐家的資金。商隊的領隊叫韓先國,他見司馬夢求對這此處頗有興趣,便招呼著商隊到一處酒鋪停下來歇腳,自己陪著司馬夢求四處閒逛。

    其時遼國承平日久,松亭嶺雖有駐軍,卻是稀稀垮垮的,司馬夢求心中頓生鄙夷之意,揮鞭指著那些遼軍問道:「韓兄,遼兵儘是這般模樣嗎?」

    韓先國笑道:「遼國最精銳的軍隊,是宮衛騎軍、御賬親軍,共六十萬騎,非五京鄉丁可比。」

    司馬夢求點點頭,道:「我聽說遼國軍隊,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隸兵籍。每正軍一名,有馬三匹,打草谷家丁、守營鋪家丁各一人。人備鐵甲,馬備皮甲,弓有四張,箭四百,別有長短槍等物,裝備精良。平日遣打草谷騎四出抄掠以供養軍隊——所不解者,這承平之時,如何能靠抄掠來供養六十萬騎兵?」

    韓先國本是落第的秀才,為唐家所籠絡,並非毫無見識之輩,他見司馬夢求說起遼軍制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禁佩服。一直以來,他都在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李丁文與唐家在遼國所建的間諜網絡,為防洩露,都非常隱秘,因此發展也極其緩慢,骨幹之人至今不過二十餘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認識,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都所知有限。當自稱「馬林水」的司馬夢求拿著玉製魚符與接頭暗號前來時,韓先國便已經在暗暗揣測他的身份了,這是幾年以來,第一個拿著玉魚符來找他的人。

    「馬先生所說不錯,不過所謂打草谷供養軍隊,也只是片面之辭,遼國的軍隊一樣要耗費國家的糧餉。」韓先國笑道。

    「六十萬騎兵!若大宋有六十萬騎兵,天下不足平。」司馬夢求感歎道,一面細心的數著駐紮在松亭嶺的遼兵人數,以便晚間繪圖記下來。

    韓先國搖搖頭,背著手笑道:「宋與遼不同,遼國養得起,是因為馬不要什麼本錢,大宋可做不到。其實只要士卒精練,將帥得力,政治清明,騎兵又有什麼用?燕雲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馬夢求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我這次北來,聽說遼國各屬國、部落,對遼國朝廷,都多有腹誹,韓兄久居燕地,可有耳聞?」

    「那不足為奇。」韓先國點頭笑道:「這些部落、屬國,當契丹強盛時,便唯唯諾諾,不敢不聽;但若其虛弱,自然先為自己考慮。似燕雲的漢人,雖然未必便心懷故國,但卻也不會為遼人賣命。」

    他見司馬夢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聽說南朝有人以為燕京的漢人一定心懷大宋,這其實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老百姓只需平安生活,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契丹人的統治。」

    「那麼韓兄為何?」司馬夢求不解的問道。

    韓先國自嘲的笑笑:「我不過因為累試不第,沒什麼出身之路。有人出錢幫我創業,讓我能有機會做點事業,自然死心塌地的為大宋賣命。遼國像我這樣的漢人,若有人加以籠絡,卻是多少有點用處的。」

    司馬夢求點點頭,傲然道:「這也是好事。我可以告訴你,大宋才是前途無量的國家!朝廷日後絕不會忘記韓兄的功勳,封妻蔭子,等閒之事。」

    韓先國不置可否的笑笑,顯然並不太當真。

    司馬夢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幾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

    韓先國見司馬夢求說話的神態無比認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幾分,他思忖一會,終是不明白為什麼說「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便試探著問道:「馬先生,朝廷養著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有意燕雲,那麼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有用呢?」

    司馬夢求望了韓先國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本來就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的,你就會明白我的信心從何而來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會有這樣的信心的。」說完,揮鞭抽了一下馬背,馳向酒鋪。

    韓先國怔了一下,來不及細細咀嚼司馬夢求的話,也連忙拍馬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酒鋪,便覺得一股森冷之氣迎面而來。只見酒鋪前,站著一隊黑甲衛士,軍容肅穆,凜然生威,見二人走近,四個衛士立時圍了上來,用契丹話喝道:「什麼人?」

    韓先國見他們的打扮旗號,已知道這些人竟是宮衛騎軍,心中不由一凜,一霎時就換過臉來,滿臉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話說道:「小的們是商隊的頭頭。」兩個商隊的夥計也連忙跑過來,一面作揖,一面解釋。

    那幾個衛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這才釋去疑心,任二人進入酒鋪。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暗暗稱奇,看這個樣子,酒鋪中必有大人物,但是為何卻不驅逐眾人呢?司馬夢求本來也難得見識一下遼國的貴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進酒鋪,便見兩個契丹人佔了一張好桌子,在那裡飲酒,旁邊站著剽悍的八個衛士。其中一個神態儒雅的中年人見到司馬夢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話問道:「那位先生,請過來一下。」用辭雖然客氣,但神態語氣,卻非常傲慢。

    韓先國知道司馬夢求不會說契丹話,連忙拉著司馬夢求走了過去,陪著笑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卻不去理他,望著司馬夢求微微一笑,在另一個人耳連低語數句,忽然用流利的漢語說道:「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馬夢求心中一震,他知道既已為人識破,畢竟不能再掩藏,否則只能啟人疑竇,便裝出訝異之色,抱拳答道:「學生的確是南朝人。卻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過南朝許多次,兩朝人物,略有些不同處,倒也分得出來。」

    「大人果然慧眼。」司馬夢求笑著恭維道。

    「哪裡,卻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稱呼?來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不敢,在下馬林水,草字純父。因為生性喜歡遊歷,來北朝,無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風光。」

    「哦?」旁邊那個契丹人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倒是個雅人,不過這樣做,似乎觸犯了大遼的律法。」他的漢語,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馬夢求連忙謝罪道:「在下不敢,實是不知,還望大人恕罪。」

    他卻不知道那兩人,一個便是遼國太子身邊最重要的謀主蕭佑丹,另一個,是遼主剛剛任命輔導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蕭佑丹往來宋朝,頗能識人,竟一眼認為司馬夢求是宋朝人,不過他卻也沒什麼疑心,畢竟他也不認識司馬夢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本來也有要事,要趕回中京,遼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浚總領政事,他二人須得在中京替太子謀劃,特別是耶律寅吉,在遼朝威望甚高,頗為魏王所忌,太子身邊,有他無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暫歇腳,不願意擾民,也沒有把旁人趕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馬夢求。

    一個人的氣度,是經歷養成,畢竟遮掩不住。蕭佑丹見司馬夢求神態之間,頗出常人,竟生了招納之意,因笑道:「馬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吧?」

    司馬夢求作出愧色,說道:「慚愧,累試不中,最終無意功名,只願留意山水。」

    「非也。」蕭佑丹笑道:「我觀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說罷站起身來,用契丹話大聲喝道:「來人。」

    一個黑甲衛士跑上前來,高聲應道:「在。」

    「取弓箭,我要與馬先生試試騎射。」蕭佑丹喝道,一面拉著司馬夢求的手,走出酒鋪。早有衛士取來弓箭,交給二人。蕭佑丹取了兩個衛士的頭盔,指著遠處的一棵樹,令他們將頭盔掛在樹枝上,一面用漢語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我們來試試騎射,你若能勝我,私來我朝之罪,一切不問,我待以上賓之禮;若勝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予官府治罪。」

    司馬夢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時耶律寅吉也已出來觀看,眼見四周衛士環繞,終是脫身不得,而且也不置韓先國等人於不顧,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應充。

    蕭佑丹見他答應,大笑上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頭盔。

    司馬夢求也只得咬牙上馬,他要勝得蕭佑丹,竟驅馬向後奔馳,在馬上返身挽弓,便聽弓弦響動,颼的一箭,正中頭盔。

    這一手施展出來,不要說蕭佑丹,便是耶律寅吉與那些鐵甲衛士,也不禁齊聲叫好。

    蕭佑丹見逼出來司馬夢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連發,二箭射中頭盔,一箭擦著頭盔而過,正中樹枝。這卻也已經是不錯的本事了。司馬夢求見眾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賣弄,但騎虎難下,這時也只得依樣學葫蘆,連發三箭,卻是箭箭中的。

    蕭佑丹不料司馬夢求弓馬如此了得,不由高聲讚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謂無人。」

    司馬夢求只得謙身答道:「僥倖而已。」

    蕭佑丹下了馬來,親自拉著司馬夢求下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這是天賜此人予大遼。」

    耶律寅吉頷首笑道:「這樣的人材,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虛實,他日石越得志,我們亦不至於束手無策。」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聽到二人對答,不由面面相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著急。卻見蕭佑丹轉身向司馬夢求說道:「馬先生,實不相瞞,這一位,是當今太子的輔導耶律大人,在下蕭佑丹,是太子屬下。以先生之材,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棄之山野,豈不可惜?我大遼太子英睿天授,愛賢如渴,才華遠在元昊輩之上,先生如若不棄,定能不負胸中所學。」

    耶律寅吉也走過來,說道:「良臣擇主而仕,若先生不棄,太子當待以張元、吳昊之禮;先生名標青史,富貴榮身,皆不過等閒之事。」張元、吳昊,是當年不得志而投奔元昊的漢人,元昊擾亂華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師禮待之。

    司馬夢求萬萬料不到竟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真是目瞪口呆,不過他卻也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當下假意推辭道:「二位大人錯愛,在下山野陋人,本也無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過謙。」蕭佑丹笑道:「我已問過下人,你們商隊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見過太子,便知太子實是可輔之主,所謂楚材晉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斷不可辜負了胸中的材學。」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此人精明強幹,辯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蕭佑丹這樣的人物,斷然不可能隨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會輕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進遼國太子府,蕭佑丹能否從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虛實自然不問可知,但是於自己瞭解遼國虛實,卻是天賜良機,當下半推半就,竟然應允了蕭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見太子。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答應,也甚是高興,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並不鞏固,多一人之助,便得一人之助。司馬夢求縱有千般不濟,只須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藝,至少也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衛,在這個時候,也是難得的。但蕭佑丹畢竟是謹慎之輩,果然不出司馬夢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馬夢求在的場所,他便絕不會說什麼重要之事。如此眾人快馬前行,走了幾日,過石子嶺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里,遼國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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