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門關上,走到楚雲兒床前,輕輕說道。
楚雲兒臉色蒼白削瘦,高燒之下,已經昏迷幾天了。雖然沈家園的條件並不是很差,而且也有相當多的下人服待,石越請來的醫生,也是京師名醫,但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棒傷雖愈,感染風寒惹下的病根,卻一日嚴重一日。
阿沅心裡又急又痛,也不過是在勉強著,細心服侍著。
從楚雲兒昏迷之前的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沒有來過,阿沅哪裡能知道這幾天他在翰林學士院與眾學士一起,商議細節條例,務求說服幾個翰林學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學校方案來,以和中書門下的方案抗頡,讓皇帝能夠更理直氣壯的選擇。但凡這些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是意見百般。要調和眾人的觀點,說服、妥協,都在所難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過草草用餐,便躲進書房,與李丁文商議細節。有時甚至還得去白水潭學院,找程顥等人咨詢。畢竟但凡改革,若用古制,雖然更有說服力,卻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讓人不能反對;而若是平空創革,那要用來說服他人的理由,就要更加要切合情理。這中間要耗費的智慧、心力,實非外人所能瞭解。好在這幾日梓兒心情不錯,家中照顧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雲兒之前,楚雲兒病情已略有好轉,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來。
但是身處阿沅的立場,卻絕對不可能知道石越的這些苦衷。她一個小女孩,自然想當然的認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決,風光無限。像石越這樣的「大官」,自然說是一是一,說二是二,每日都是悠閒得很。加上剛開始的時候,石越幾乎天天來探望,更加深了她這種印象。因此,此時對於石越,她心中實是頗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來,她竟似沒有主心骨一樣,做什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傳來敲門的聲音。
阿沅全然沒有料到這樣大雨的天氣,還有人來敲門。她把手中的藥碗放在桌上,小心幫楚雲兒蓋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卻見楊青打著傘,在大門之前和人說什麼。她招招手,呼道:「楊青,楊青。」
楊青聽到呼呼,似乎是向外面的人欠身道歉,這才跑到廊下,問道:「阿沅,什麼事?」
「是誰在敲門呀?這麼大雨天,可是來避雨的?就讓人家進來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阿沅柔聲交待道。
楊青臉上卻有遲疑之色,道:「不是避雨的。是來看我家姑娘,石府的人。」
「石學士府的?那還不快讓他們進來。」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樣,急忙說道。
「是石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二公子。」楊青對梓兒其實並無惡感,不過他心裡卻是明白阿沅甚是討厭梓兒的。他害怕阿沅的性子,一時按捺不住,吵到了楚雲兒,因此頗有遲疑——於情於理,不當拒人於門外;但是……
果然,阿沅臉色頓時就沉下來了,冷冷的說道:「她來做什麼?姑娘現在這個樣子,不要見她,她想來看了笑話去嗎?」
楊青正要說話,卻聽到門「吱呀」一聲,已經被打開了。
唐康打著傘走進院中,他朝楊青與阿沅微微點頭一笑,看看院中情形,見地上頗有積水,不由皺皺眉,向外面招招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到他跟前,聽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走了出去。
阿沅與楊青正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唐康已經走到廊前,抱拳笑道:「楊兄、阿沅姑娘,實在是失禮了。楚姑娘可還好嗎?」他對楚雲兒是頗有幾分憐惜與敬意的。
楊青訥訥還禮,阿沅見他話中頗有誠意,雖然心中也惱怒他不請自進,卻也在窗後抱了抱拳,只是心中畢竟有氣,口中實難留情,譏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麼失禮的,小民可不敢當。」
唐康見她明明是女子,卻學著男子一般行禮,不由心中好笑,卻不與她分辯,只道:「恕罪則個,呆會再當面向主人賠罪。」
阿沅聽到這話,眼睛一紅,道:「若是姑娘此時能聽到你賠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來怪你。」語氣卻是軟了。
唐康心中一驚,正要答話,見幾個家丁抱著不知道哪裡找來的草蓆進入院中,張羅著用草蓆在院中鋪出一條路來,他便不再多問,告了一聲罪,走出院去,請梓兒進來。他們出門之時,本來也沒有下雨,不過是去進香,轉道回來之時,梓兒因問道沈家園就在附近,便堅執要來看看楚雲兒,唐康拗她不過,只好讓帶她前來,哪知道竟下起這等大雨來。因梓兒有孕在身,唐康是細心之人,便讓人去找點東西鋪在地上,在富貴人家,這也是平常之事。倉促之間,只是墊點草蓆,甚至還可以說是「草就」了。
但阿沅卻畢竟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她見眾人在院中鋪草蓆,便隱約猜到是做何用處了,心中不由又氣又恨,以為這是故意來顯擺,冷笑數聲,沖楊青說道:「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去給人家石夫人幫忙呀。」
楊青不知道她說的是反話,「嗯」了一聲,竟真的跑去幫忙了,氣得阿沅俏臉發青,把窗子一關,背過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著楚雲兒,淚水不知不覺就湧了上來。
一個人發了一會呆,便聽到外面嘩嘩的大雨聲中,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依稀傳來,阿沅知道這是梓兒來了,她想了一回,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淚,整理一下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時梓兒已被人簇著,到了廊前。見到阿沅出來,梓兒柔聲問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麼樣了?」
阿沅懶懶的斂衣行了一禮,冷笑道:「倒是有勞石夫人掛懷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不會如夫人所願。」
梓兒聽她語氣不善,怨念實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掛念著楚雲兒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釋,勉強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誤會。我也盼著楚姐姐能好起來……」
「是嗎?那可真讓我們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著梓兒,語氣生硬。
她這般旁若無人,梓兒還能體諒,但是石府的下人,卻早已怒目相視了,楊青見氣氛變僵,連忙走到阿沅身邊,低聲說道:「阿沅,石夫人是好意。」
阿沅瞪了一眼,見他如石府的下人一樣,叉手站立,不由更是氣憤,罵道:「你倒會吃裡扒外,是不是以為姑娘不行了,想投個好主子呀?」
「你……你……」楊青的臉霎時就漲得通紅,他生來口拙,心中鬱悶氣急,卻不知道如何是好,辯解也不是,不辯解又不心甘,向房裡望了兩眼,卻被窗子遮住,什麼也看不見。終於一句話沒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阿沅說出這種口沒遮攔的話語,心裡也是後悔,卻畢竟不願意在梓兒面前服軟,依然倔強的站著,竟是望也不望楊青一眼。
唐康已是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見她阻住梓兒,慮及外面風雨交加,梓兒病體初癒,若是又有點什麼不妥,不是玩的。連忙走上前來,笑道:「阿沅姑娘,我們本是善意,你這樣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會不高興。」
「我家姑娘就是心軟,才來見你們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搖搖頭,道:「我們是什麼人,日後你便知道,但此刻這樣,我相信卻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們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者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阿沅咬著牙說道。
「你一個丫頭,便這般沒個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讓我家夫人受寒,你擔待得起嗎?」阿旺實在忍耐不住,出言訓斥道。
本來似梓兒與唐康,步步忍讓,阿沅或者還會擱不住心軟,但阿旺這麼一說,反倒激起阿沅的性子來了,她冷笑幾聲,道:「你這種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麼擔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門去,也打幾十板子。反正你們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慣了。」
梓兒一面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們冒昧打擾。我們並無他意,只須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還請讓我們一見。」
「少在我面前唱雙簧。若真安著好心,只須不要來打擾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對梓兒的偏見,不知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勢,知道梓兒不見著楚雲兒,斷不肯走;而阿沅卻也不會輕易讓步。這樣糾纏,終不是辦法,他眉頭一皺,忽然望著阿沅身後,驚聲叫道:「楚姑娘,你怎麼了?!」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阿沅也不由轉過身望去,卻是什麼也沒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勢快步搶上前去,把門推開,走進房中。阿沅這才知道上當,但是阿旺與朱眸,早已扶著梓兒走進房中,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楚雲兒房中吵鬧的。只得緊走幾步,跟著進了房中,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見阿沅瞪他,不由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氣得發抖。
梓兒走到床前,見楚雲兒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淚簌簌的流了出來,輕聲喚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聲,低聲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梓兒被她冷言冷語,心中鬱悶已極,卻又不好爭辯,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向唐康說道:「康兒,你說這該怎麼辦?」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長長一揖,低聲問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於無奈。」
阿沅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萬不要見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樣?大夫可和你說過沒?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個對策。這都是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願理他,可又怕誤了楚雲兒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受,眼淚終是忍不住,又流了出來,一面泣道:「你們來又濟得甚事,偏偏學士又不來。若是學士來了,親自餵藥,姑娘或者還能喝得進一點,我每次餵藥,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兒聽到阿沅說什麼「偏偏學士又不來」、「親自餵藥」,心中頓時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心間。呆呆癡立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沅本是無心之語,見梓兒如此模樣,心中竟似有一種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說幾句,卻見唐康寒著臉,冷冷的瞪著她,不知為何,她心頭突然一怯,終於把那些話吞回肚子裡。
良久,梓兒望了楚雲兒一眼,苦笑道:「康兒,再給楚姐姐找幾個好大夫診診脈,不知道大哥能不能來……」
※※※
「石卿,上次卿和朕說,學校之法,有三個體系……」趙頊望著宮殿外的傾盆大雨,嘩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陰霾也一併沖走了。
「是。不過微臣以為,凡事不可性急。須得一步一步來,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該做的事情很少,陛下當做該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裡儘是血絲,臉色憔悴。
「卿所謂普通教育之法,中書門下並無特別的反對意見,只是馮京向朕言道,有些軍下轄數縣,主客戶七八萬,若不設學校,於理不合。朕以為所言極是,已著政事堂商議,凡戶數超過兩萬戶的軍,可以設縣學或者學院。」趙頊細裡慢條的說道,「卿意如何?」
「臣無異議。」石越欠身道,「韓相和王參政的奏疏,臣已拜讀,學士院擬的條例,也早已送到中書。初步的意見,是學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實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東東路、京西南北路、兩浙路、淮南東西路、江南東西路、成都府路執行。以後按年逐次推行,終及全國。」
「五年時間,似乎太長了一點。」趙頊皺眉道。
「臣以為並不長,這些事情千頭萬緒。另外,翰林學士元絳的奏疏中,言道宗學、蕃學,不可偏廢;又如此大規模眾建學校,應當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總領其事……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卿以為如何?」趙頊反問道。
「臣以為官制改革就在眼前,似乎並不需要急著設立新機構。但在改官制時,設一個專門機構,或者是在禮部設一個院,或者是國子監,來管理學校事宜,卻是必不可少的。至於宗學是隸屬太常,還是隸屬禮部或國子監,須陛下聖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師設蕃學,使各部落酋長貴人子弟入學,習漢文,知漢禮,行漢俗,為朝廷培養一些心向漢化、忠心不二的臣子,臣以為是謀國之言。」石越侃侃而談。
趙頊思忖了一會,道:「既如此,朕以為將來可以讓國子監管理學校之事,宗學亦隸屬國子監。至於蕃學,朕以為可行。」
「陛下聖明。」石越習慣性的恭維了一句,又說道:「專門教育,似畫、律、樂等,是為朝廷培養人材,則可以納入太學之中,不過單列一門罷了。這個只要議定條例,便可推行。至於培養各種工匠的學校,若由朝廷出資,可能會引起士大夫的不滿,倒不如讓那些商人去辦,朝廷反倒省事。」說到這裡,石越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
「臣奉旨到政事堂與丞相、參政們商議,丞相們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資興辦,以為有那些余財,倒不如放在縣學、官立學院上,丞相們認為,這種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完全沒有必要去提倡。但是臣以為,士農工商,國所不可或缺……」
趙頊搖搖頭,笑道:「石卿自己也說,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應該做的事情很少。這些東西,無須太在意。數千年來,畢竟沒有聽說過工者亦要讀書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會同意。」
石越也固執的搖了搖頭,朗聲道:「陛下,這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千百年後,人們會誇讚陛下的遠見卓識!」
趙頊見他如此堅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這又是什麼遠見?石卿,朕以為沒有必要為這等小事,惹得朝議沸沸揚揚。」
「誠然。」石越慨然道,「所以臣想出另外一個辦法,請陛下定奪。」
趙頊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笑道:「卿但說無妨。」
「朝廷可以下詔,凡鐘錶、印刷、造船等行會所有民營作坊、商號,每年必須到有司登記發證,方可開業,發證的要求,除了出具業主之身份證明、作坊地點、規模大小之外,同時要求,三年之後,如果沒有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記、朝廷認可的技術學校畢業的學徒,則將課以高額罰金,否則不許經營。這樣那些作坊主、商人,就會主動去開辦技術學校。為了保證商人們不瞞天過海,有司可以對技術學校進行抽查考試,若達不到要求,則課以罰金、勒令停辦。如此,朝廷不必為技術學校出一文錢,反倒可以坐收一筆登記費。」石越明明知道這樣做利弊參半,卻也別無選擇。因為整個朝廷中,沒有一個人朝廷出錢辦技術學校,他們的理由也很簡單——朝廷有這個錢,不如去辦鄉學縣學。迫於無奈,石越只得向商人、作坊主們開刀,用律令逼他們辦學校。好在唐家的技術學校,已有一定的規模,石越這樣做,不僅沒有得罪唐家,反而無形中又為唐家拔一個頭籌。
趙頊萬萬想不到石越由要求朝廷辦技術學校不成,一下子就轉到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們辦技術學校,心裡頗是不解,問道:「卿說的這個技術學校,真的有這樣重要嗎?」
石越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這個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只是他非常的遺憾中國有許多技術的失傳,如果採用這種方法,那麼好的技術可能更容易由學校層面進行推廣——雖然石越這個時候心裡也並沒有底,但說什麼也得試一試。他不能向皇帝解釋這麼多,只好籠統的答道:「陛下,以臣之淺視,認為技術學校的普及,非常的重要。」
趙頊心裡自是難以明白,見石越堅持,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個拗學士。既是卿堅持,朕也准了。每年國庫能多收一點登記費,朕不會反對的。」
石越見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錢人的錢,微臣也不會於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不由齊聲哈哈大笑。
※※※
四月份的這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後,天氣終於開始放晴。
新婚的王倩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國對於能夠得到前宰相的垂愛,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上上下下對王倩都非常的客氣。而桑充國也稱得上是個如意郎君。若說還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少了一個誥命。但是王倩對這個並不是很看重。
給公公、公婆請過安之後,王倩無所事事的在院中和丫頭們踢繡球玩耍。忽見桑充國取了披風,似是準備出門,她連忙丟了繡球,迎了過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學院嗎?」
桑充國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答道:「嗯。」
「出什麼事了嗎?」王倩立時便注意到桑充國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國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剛剛歐陽公子來過,告訴我朝廷今天正式頒布《諸州縣興學校敕》,並且把內容抄給我看了。」
王倩從桑充國手中取過披風,親自給他披上,一面笑道:「這是好事呀。範文正公、我父親,都是想要興學校的。無論由誰來完成,我父親一定都會很高興,這不也是桑郎的願望嗎?」
桑充國奇道:「你怎麼說便是我的願望?」
「桑郎若不願意大興學校,何苦在京師費盡心思辦義學?」王倩調皮的眨眨眼,笑道。
桑充國微微點頭,笑道:「這倒是。」但立時又皺了眉,歎道:「不過你不知道這《興學校敕》的內容,政事堂的相爺們……」說罷,又搖了搖頭。
王倩見他大不以為然,心中一動,笑道:「桑郎,可以給我看看那份敕嗎?」
「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桑充國一面從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來,遞給王倩;一面挽著她,到院中籐椅上坐了。
王倩垂首細細讀了一遍,她記性甚好,生性聰明,雖然比不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卻也較旁人快出許多。讀完後,蹙著柳眉想了一會,突然望著桑充國,問道:「桑郎,你是準備反對這份敕嗎?」
桑充國沉吟一會,說道:「反對倒談不上,根據《出版條例》,似這樣的敕令,不涉及軍機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議論,《汴京新聞》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幫助朝廷拾疑補闕。」
「那桑郎的意思,還是管了?」王倩眨眨眼,認真地問道。
「是。有些話,不能不說。」桑充國慨然道:「若按這個敕令執行,從此窮人讀不起書。或者說,如果窮人的成績在一百人中不能成為前二十名,不僅僅生活無著落,還要繳納學費,這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王倩微微點頭,柔聲說道:「桑郎說的很有道理。貧窮之戶,如果要讀到縣學,往往需要舉家舉族之力供給,待入了縣學,這才由朝廷供給,從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裡負擔。若按這個條例,那家貧而資質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裡負擔到學院畢業,的確不太公平。而且朝廷捨不得出錢辦蒙學,政事堂諸公,見識遠不及桑郎。」
「難得娘子有這等見識。」桑充國竟是大起知己之感。
王倩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這個敕是誰寫出來的?」
「誰寫的?」桑充國接過敕令,看了一會,搖搖頭,道:「歐陽公子說是中書門下頒布的詔書。」
王倩微微搖頭,輕輕說道:「若是妾身沒有看錯的話,這是石子明的政見。」
「何以見得?」桑充國心裡倒並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王倩何以如此肯定。
「從敕令的詳細程度,執行方法,以及技術學校等等,無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記。妾讀過石子明的全部著作,還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會看錯。」王倩淡淡的笑道。
桑充國心中對王倩更是佩服,歎道:「歐陽公子也和我說過這種可能,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國家棟樑。」
王倩被丈夫誇獎,俏臉微紅,垂首不語。桑充國見她嬌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蕩,將她擁入懷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呆,學院報社瑣事太多。」
王倩輕聲問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見,還要公開質疑嗎?」
桑充國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說要讓人人都可免費入學,要讓貧家子弟能憑自己的能力博一個出身,可是他高居廟堂之後,卻似乎把《三代之治》中說的種種理想,忘得一乾二淨。真是讓人失望。」
「這或是他性格沉穩,顧慮過多使然。家父曾經說,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現在他雖然只是翰林學士,卻是他實際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張,尚未執行,便被你質疑,只恐將來結下難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倩注視著桑充國,眼中儘是擔憂之色。
桑充國苦笑數聲,竟不知如何回答。
「桑郎,不如先去見見石子明,當面問問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聞》替他向天下解釋——料來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並不在少數。若是不和,再委婉批評。這樣既不傷兄弟之情,又顧全了公義……」王倩柔聲勸說道,以她的見識,實在不願意桑充國得罪石越。
桑充國卻只是默不作聲,似乎在思考什麼。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這麼大的政策,他急須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議的,在這個時候和他唱反調,縱然他明知道你是有理,也會變成政敵的。三份大報中,《西京評論》背後是富弼撐腰,就算他們再反對,妾身肯定,這一次,他們一定不會說出來;《新義報》的編輯,都是新法的,他們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會。若《汴京新聞》不,那就是成了《諫議報》之流了。」王倩繼續勸說道。
桑充國注視著王倩,歎道:「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只知道道理最大。」
「這些本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東西。」王倩做了個鬼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說違心之話,那麼便去見見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說?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兩家都要表明立場,便是令妹,也難以自處。」
「好吧。」桑充國終於點點頭,站起身來,笑道:「我便去見見子明。」
倩也笑著站起來,幫他整整衣冠,輕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動意氣。」
※※※
石府。
「軍事教育體系的設想,是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將軍中指揮使、都頭一級的將校分批召回培訓一年,第一批受訓將領,選其精幹者,組成教導軍,然後將都頭以下的小校們,分批抽調,進行訓練。一年之後,這些受訓的軍吏,搭配講武學堂結業的軍官,從禁軍中抽調士卒,整編成滿員的指揮,進行嚴格訓練。」石越一面說,一面注意觀察樞密副使王韶的表情。
王韶又矮又胖,膚色黝黑,走到大街上,實在很難引起人的注意,只是一雙眸子精光四溢,顯得他並非常人。他身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來也不願意再俯首事人,況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比石越要高,雖然石越炙手可熱,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裡。他這次來石府,是因為石越幾度拜訪,他卻不過面子,只得回拜一次。
「在下記得王丞相曾經提出過將兵法,朝廷一直沒有全面正式推行,何不徑用之?」王韶淡淡的說道。
「將兵法雖然好,但是在下的構想,不知道大學士以為如何呢?」石越裝作沒有聽說他的言外之意,笑道。
王韶不動聲色的說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這個方法比將兵法強在何處。那些軍校,只有將領得力,在軍中一樣也能訓練得強悍無匹。」
「若是將領不得力呢?」石越笑著反問道。
「若將領不得力,精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畢竟是大將之才,答對始終冷淡如一,讓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誠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強行按捺性子,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縱然將領不得力,也能使軍隊戰鬥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學士以為然否?」
王韶冷笑一聲,抱拳說道:「某家是個粗人,石學士莫怪。石學士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這中朝廷大事,朝中議定如何,便是如何。某家只知道執行皇上的聖旨便是。」
石越知道王韶這是當面聲明拒絕自己,事已至此,幾乎無法挽回,也只得作罷,勉強笑道:「這也是做臣子的本份,在下理會得。來,莫談國事,請喝酒。」
王韶站起身來,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抱拳道:「宅中還有些事,便先告辭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終是話不投機,只得親自送他出府,望著王韶上馬遠去,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懨懨走回府中。
「我也沒有料到王韶竟然會斷然拒絕。」李丁文早已在廳中等候。
「軍事教育體系、兵制改革、裁軍,我本來計劃是一個整體,一步一步,不動聲色的進行。皇上也同意了大體的構想,但是若不能得到軍中名將的,終是遺憾。」石越心有不甘的說道。
李丁文也點點頭,說道:「本朝能帶兵的將領,只剩下王韶、郭逵、劉昌祚、種諤數人而已,如張玉之輩,一勇之夫而已;李憲終是宦官,唐代之鑒不遠。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或要趁時而起,也未必當真無人,也許是沒有機會,聲名未顯之故。」石越歎道。
「現在這些將領,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權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斷難籠絡。郭逵因為意見與韓絳不和,一直不得志,現在貶在太原做知州,與王安石也未必沒有嫌隙,他當年名聲,僅次於狄武襄,若然公子在皇上面前推薦他,他必然感激——不過此人眼高於頂,若不能讓他心折,他反要來輕視你,而且用他,不免得罪韓絳;種諤時運不濟,也是被貶在外,他和韓絳關係也好,公子若要用他,只要皇上答應,他必然樂意聽從。」
石越想了想,說道:「兵者,國之大事,不可苟且。先寫封信,試探瞭解一下郭逵的看法,若是意見不同,終不能勉強。」
「也好。軍事方面的改革,是一個單獨的系統,我們先想辦法讓朝廷接受公子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要繼續討論,侍劍急匆匆走到門口,說道:「公子,舅爺求見。」
「長卿?」
「長卿?」
石越與李丁文對望一眼,暗道:「他來做什麼?」
※※※
「子明。」
大雨過後,樹葉比平時更加新綠。石越與桑充國在南郊外的一片樹林中並綹而行,帶著雨水珠的樹葉,在微風中搖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驟雨似的落在二人的頭上。但二人都似有無限的心事,竟然絲毫沒有覺察一般。
「嗯,長卿,你找我出來,一定是有事嗎?」石越覷見桑充國神色,已知他一定是有什麼話想對自己說。
「嗯……的確有事。」桑充國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顧自地說道:「今天,我看到了朝廷頒布的《諸州縣興學校詔》……」
「有什麼問題嗎?」
「我、我聽說這是子明你的政見?」桑充國突然停止馬,轉頭望著石越,問道。
「不錯。」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點不明白,這份敕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說的,完全不同。」桑充國注視著石越,質問道。
「的確不同。」石越已經猜到了桑充國的來意,淡淡一笑,說道:「長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構想,是要幾百年的時候去實現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可我認為這一步,太不公平。」
「為什麼這麼說?」石越奇道。
桑充國道:「你可知道貧窮的人家,都以讀書上進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們往往是一家,一族,最有希望的幾個人,去讀書,十年寒窗,能中進士的,是其中極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於縣學。這些人的資質,不過中等,也許並不能得到前面二成的獎學金,對於這樣的人,你要他們如何選擇?繼續讀書,家裡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讀書,十數年的功夫,盡皆付諸東流……」
石越點點頭,低聲說道:「我知道。我聽說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長卿,我問你,在此之前,全國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縣學?範文正公讀書,要斷齏畫粥,像這樣的傑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們不至於因為生活所迫,而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
「傑出之士,始終只是少數。還有中人之資的人呢?他們也需要有一個希望。」
「中人之資,若按絕對人數算,這個法子施行之後,也會比前受益的人多。」石越冷靜的說道。
「未必,你可沒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錢人的數量,若有什麼情弊,誰又能料到?難道你便能說可杜絕?」桑充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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