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四章
    不要說和開封府那樣的巨城相比,既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里,城牆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燕京來,中京大定府,都稱得上是城垣卑小。當時遼國人口,約有四百萬,戶數在百萬左右,丁數約二百萬左右,是中國東北地區歷史上極盛之大國。但是因為遼道宗以及之前的幾任皇帝大抵昏亂,因此民間隱戶、逃戶甚多,真正登入戶薄的人口,不過十之六七而已。

    司馬夢求在朱夏門前勒馬觀望這座遼國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論,南京道是遼國最富庶、最發達的地區,其次便是渤海國故地。朱夏門是大定府南門,從南京道往來的商賈人群,無不要從此經過,只需觀看此門之繁華與否,便可知遼國之治亂盛衰。此時正是上午,司馬夢求見來往行人,雖然也是絡繹不絕,但是人數卻並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說東京之南熏門,便是比杭州也難望項背。「如此小的國家,卻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歎!」司馬夢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搖了搖頭。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入身後的蕭佑丹眼中,他驅馬過來,笑道:「馬先生看中京而搖頭,卻不知何故?」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觀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傑也。」口裡卻笑道:「實不相瞞,我看到中京之繁華,尚不及宋之中城,而遼國卻能蔚然為上國,不免心生感慨。」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相視一眼,哈哈笑道:「我大遼能有今日,除開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祗佑護,方有今日之局面。」(注一)

    司馬夢求曾經聽說過,天神與地祗,是遼人所信之二神,天神為一騎白馬的男子,地祗為一駕青牛小車的婦人。他甚少接觸契丹的傑出人物,對他們的見解也頗為好奇,便笑道問道:「遼國能有今日,當是百戰之功,為何說是天授?」

    蕭佑丹笑道:「馬先生是中國高士,當熟知本朝史事?」

    「不敢。」司馬夢求謙道。

    蕭佑丹微微笑道:「先生可知我契丹盛於何時?」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蕭佑丹考較自己的學問,他既已決心把握這難得的機緣,伺機入太子府,瞭解遼國虛實,心中便不再有顧慮,反而存心想讓蕭佑丹對自己有一定的尊敬。當下微微笑道:「我聽說契丹源出鮮卑,本是宇文別部的一支。又有說契丹是南匈奴貴族之後。至北魏年間,已是北方強國。但若論強盛,當始於五代。」

    蕭佑丹點點頭,笑道:「馬先生說得不錯,但是北魏之時,契丹實力不如人,常受欺凌,真正強大的機會,是唐太宗貞觀二年,我契丹歸附唐朝與突厥作戰。其後雖然偶有邊將侵侮,但終唐一世,我契丹都是因為得到了唐朝的,所以才能有機會擊敗強敵,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國大亂,契丹趁時而起,得燕雲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國。倘若中國得人,又豈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說我大遼之興,半是天授。」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誇耀這個所謂的「天授」,心中不由十分感歎,他也知道五代之時的種種故事,似遼國能夠滅亡後晉,完全是因為後晉用人不當,否則遼太宗耶律德光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當下他假意笑道:「聞大人高論,勝讀十年之書。在下本以為北朝之士,必輕南朝。」

    耶律寅吉搖了搖頭,說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開封後,本欲佔據中原,但是最終不能立足,臨出開封之前,太宗皇帝說:『我不知中國之人難制如此!』自此之後,本朝再無問鼎中原之意,只求世世與南朝為兄弟之國。似本朝制度,也多半學自中華,於南朝之士,又豈敢輕焉?」

    「不錯,當年太祖皇帝為八部所迫,賴以興國者,漢人也;先朝韓德讓等人,也是漢人,官至封王。我大遼以南面官治漢人事,以北面官制契丹事,於蕃漢一視同仁;且歷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親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貴戚,不通漢語,不習漢字者,百中無一,誰人又曾敢輕視中國之士?皇太子殿下,不僅弓馬純熟,而且詩畫琴棋,也無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蘇軾的文章,太子殿下曾親覽而讚歎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輔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負。」蕭佑丹這番話,雖然語多誇飾,無非是要進一步遊說司馬夢求為遼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說,大體卻也近於實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漢化程度相當高。

    司馬夢求正要答話,忽然見朱夏門城門大開,數百黑甲騎兵排著整齊的隊伍,整肅而出,黑壓壓的旌旗蔽日,一時之間,整個城外便只聽見整齊的馬蹄之聲。司馬夢求見到這個陣仗,不由吃了一驚,正要轉過頭來詢問蕭佑丹,卻見那些黑甲騎兵從懷中一齊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他回頭覷見耶律寅吉,臉上卻是頗有驚喜之色。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朝他微微呶嘴,心中一動,已知是怎麼一回事了。連忙回轉馬頭,肅然觀望,便見兩面繡有日月的大旗,擁著一個身著金鎧的年青人,從城中飛馳而出。那些黑甲騎士都齊聲吶喊道:「千歲、千歲、千千歲!」

    蕭佑丹過到司馬夢求身邊,低聲笑道:「馬先生,這是太子殿下的親兵。太子殿下出城,親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回京來了。」

    說罷,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馬,迎了上去。司馬夢求卻是依然在隊伍中,並未跟上。韓先國趁著這時,催馬過來,低聲道:「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樓等您。」說完,也不等司馬夢求答應,便又連忙閃回後面的商隊之中。

    司馬夢求見遼太子與蕭佑丹、耶律寅吉笑著說了幾句什麼,又見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顯是心情甚是激動,遼國太子又親自攙起,心知這是遼國太子御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只是細心打量遼國太子的親兵衛隊。

    不料耶律浚扶起耶律寅吉之後,竟然與蕭佑丹、耶律寅吉一齊驅馬,直奔他而來。司馬夢求只在一怔之間,耶律浚等人已到眼前。他連忙翻身下馬,拜道:「草民拜見太子千歲。」他遊目四顧,便見齊來兵士,早已個個躬身,抽刀柱地。

    耶律浚笑著跳下馬來,一把扶起,朗聲道:「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司馬夢求不料耶律浚如此隨和,心中亦不由有幾分感動,口中連連謙道:「山野草民,豈敢,豈敢。」

    耶律浚笑道:「此處非待賢之所,還請入城說話。」說罷左手一揮,隊伍立即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浚左手攙著耶律寅吉,右手攙著司馬夢求,一齊上馬,在眾軍士的擁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

    進入東宮之後,司馬夢求這才發現酒宴早已備好。耶律浚笑道:「少傅,馬先生,在此先設家宴,替二位接風洗塵,簡陋處勿怪為是。」說罷竟是要請耶律寅吉與司馬夢求上坐。

    二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坐那個位置,司馬夢求見遼國太子如此禮賢下士,心中暗暗驚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浚因為外公蕭惠、舅舅蕭慈氏奴盡皆早死,只餘一個舅舅叫蕭兀古匿,卻是才智平庸之輩——舅家無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漸一日的昏庸,不僅僅信任耶律伊遜、張孝傑這樣的奸臣,前幾日居然還傳出用擲骰子的方法來任命朝廷官員這樣荒唐的事情——這對於有意重振朝綱,大展作為的耶律浚來說,不能不產生莫大的危機感。更何況南朝石越如今已經開始被重用,更讓耶律浚要迫不及待的聚集人材,以求在朝中與耶律伊遜、張孝傑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見稱,得他,頗能籠絡一些朝官;而耶律浚又在心中視石越為大敵,迫切想知道宋朝虛實,因此對二人,耶律浚竟是格外的禮遇。

    耶律寅吉對此卻是心知肚明。他雖然感於太子的禮遇,但卻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終不敢去坐那個上首。最終一番辭讓,還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馬夢求次之,蕭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之後,耶律浚笑著對蕭佑丹說道:「佑丹,父皇已經答應我的請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隱。」

    司馬夢求知道所謂的「皇太子惕隱」,是管理皇太子宮賬之事的官員,相當於皇太子的大管家、侍衛總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浚得蕭佑丹為謀主,司馬夢求不由微微皺了皺眉,但忽的想起蕭佑丹的厲害,立時警覺,連忙低頭飲酒掩飾,一面偷眼覷視蕭佑丹。

    好在蕭佑丹卻並沒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浚一眼,心不在焉的說道:「多謝殿下。」

    耶律浚見他神情中似有憂色,不由一怔。正要相問,耶律寅吉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殿下,您總領北、南樞密使事,有勵精圖治之意,臣早有聽聞。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國家社稷之福。」

    耶律浚連忙謙笑道:「少傅謬讚了。」

    耶律寅吉卻臉色沉重的搖搖頭,繼續說道:「殿下胸懷大志,上任幾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層官員,將原來那些靠阿諛奉迎得官的腐蟲罷免,又推薦素有忠直之名的馬群太保蕭烏克鄰為契丹行宮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機會為報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志,臣等非常欽佩,百姓們都交口稱讚殿下英明果決。」

    耶律浚迷惑不解的望著耶律寅吉,他口中說的儘是讚美的話,但是臉色非常的嚴肅,似乎在說著什麼嚴重的事情一樣。

    耶律寅吉似乎沒有看見耶律浚的眼神一般,只是回頭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語的蕭佑丹使了個眼色,那些侍奉的宮婢們連忙一一退下。一個青衣衛士走了過來,躬身行禮。耶律浚舉起左手,沉聲道:「撒撥,你帶人四處巡視,任何人不許靠近。」

    撥簡短的答了一聲,轉身離去。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要談論機密之事,連忙站起身來,笑道:「殿下,草民亦有點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國士,又豈得置身事外?」

    蕭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這個馬林水,就是說他要講的話可以讓他知道,當下朝耶律浚使了個眼色。耶律浚立時笑道:「馬先生不可見外,快快請坐。呆會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知道這不過是籠絡之計,當下微微一笑,抱拳道:「不敢。」但是卻也不再推辭,他也正想趁機多知道一些遼朝的虛實。

    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坐下了,這才接著說道:「當今朝中,耶律伊遜與張孝傑惑亂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諱嗎?殿下罷斥的人,正是二人的黨羽,如此操之過急,是臣所不解者?」

    蕭佑丹也苦笑著搖搖頭,他本來已經勸喻耶律浚不要打草驚蛇,但是事有兩難,若是不去罷斥奸小,那麼一切雄心壯志,都不過是空中樓閣。皇太子和耶律伊遜、張孝傑的對立,幾乎是無法迴避的。他也知道以為皇太子的性格,是絕對無法身居重位卻隱忍不作為的。因此他一路上聽說的種種作為,既讓他高興皇太子是個明君,卻也讓他無比的擔心,害怕太子鬥不過耶律伊遜與張孝傑。這時候耶律寅吉當面指出來,卻正是說出了他的心事。

    果然,耶律浚只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謂冰炭不同爐,我若想有所作為,便不有太束手束腳了。那些奸小,怕他們何來?何況父皇終究只有我一個兒子。」

    耶律寅吉這才知道耶律浚有恃無恐的原因,不由搖搖頭,歎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會擔心日後無子,何況,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沒有了兒子,也還有孫子!」

    耶律浚怔道:「孫子?」

    「正是,皇長孫已經出生。」

    「少傅是我說兒子延禧?」耶律浚問道。

    耶律寅吉點點頭,道:「正是。」

    「這怎麼可能?」耶律浚幾乎不敢置信。

    「若是有人在皇帝面前進讒言,中傷殿下,當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時,是完全可能選擇皇長孫,而非殿下的。殿下鋒芒不可太露,太露上則讓皇帝不安,皇帝亦擔心唐太宗之後復見於今日;下則讓奸臣側目,樹敵於朝。」耶律寅吉冷冷的說道。

    「這……」耶律浚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問話又似乎是喃喃自語:「可是……這可能嗎?……南朝石越已經被重用,我朝現在四處叛亂,百姓怨身載道,若再不振作,只怕社稷不保……」

    司馬夢求不料石越竟然給耶律浚如此大的壓力,心中竟不免有一絲驕傲;但心中卻也有一絲慚愧,他身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遼國,有一些傑出之士正把石越當成巨大的威脅。

    耶律寅吉也沒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急待,竟然也是迫於石越的壓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轉向司馬夢求,問道:「馬先生,你以為如何?」

    司馬夢求見眾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會,含笑說道:「石子明的確是百年難遇之人,只是宋朝朝廷上的紛爭,便是諸葛亮復生,也必然會束手束腳,暫時似乎不必太擔心。」

    耶律寅吉與蕭佑丹相顧點頭,又問道:「先生說得是,那麼先生認為目前太子的策略應當是什麼呢?」

    「攘外須先安內。安內之術,草民贈太子殿下八個字——」司馬夢求微微一頓,輕聲說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耶律浚等人重複著司馬夢求的話,各自思考著,一時之間,廳中變得無比的寂靜。

    過了好一陣子,忽然聽到撒撥在門口沉聲說道:「殿下,有書信。」

    耶律浚朝眾人點頭示意,起身走到門口,從撒撥手中接過一個火漆木匣,回來放在桌上,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從匣中取出一卷白紙,打開來細細看了,臉上明顯有欣喜之色。

    他看完之後,將紙捲成一團,一個護衛立時捧著火爐走了過來。耶律浚將紙條連木匣丟入火中,望著高高竄起的火苗,笑盈盈的說道:「一頭豺狼已經被趕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與蕭佑丹竟然形動顏色,緊緊望著耶律浚。

    耶律浚笑道:「蕭素與蕭巖壽彈劾耶律伊遜那廝,父皇已經下詔,罷耶律伊遜北樞密使,他現在的官職,是中京留守。此賊既去,張孝傑不足為慮。」

    ※※※

    閏四月初一。

    大宋,崇政殿。

    大臣們按著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趙頊頭戴皂紗折上巾,身著淺黃袍衫,腰間繫著玉裝紅束帶,腳穿六合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會,雖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會,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辯論兩個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

    在今天這樣相對大規模的朝會之上,翰林學士石越的班次,是相當的靠後的。至少如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們,都遠遠的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為翰林學士的韓維罷了,他的背後,站著翰林學士元絳、張璪。

    但是崇政殿之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與韓維。

    「諸卿,改官制詔頒下之後,中書門下與學士院分別呈上了一個改官制的條例,眾卿都已經看過,今日朝會,便是要討論以哪個方案為優?是否可以互相取長補短?章程拿定,便好頒行天下。」皇帝環視眾人,朗聲說道。

    趙頊頓了頓,望著王珪說道:「王參政,卿先來說說中書門下的改官制方案。」

    「遵旨。」王珪出列,躬身說道:「陛下頒改官制詔,詔中書與翰林院各自詳定官制,是欲使名實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國初承唐制,三省無專職,台、省、寺、監無定員,類以他員主判。於是三省長官不預朝政,六曹不厘本務,給捨不領本職,諫議無言責,起居不記注,司諫正言,非特旨供職,亦不任諫諍。凡官人授受之別,有官、職、差遣。仕者盡以登台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於是陛下慷然欲更其制,下詔議行,臣等愚昧,以為宋承唐制,官制之變革,其要者,無非是使一切領空名者,盡皆罷去,而以階寄祿。故中書門下所上官制,有三省六部,有職事官、散官、勳爵諸等……」

    王珪口若懸河,說了大半個時辰,無非是介紹中書門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知道讀過,中書門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為基礎,再輔以宋制,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方案,三省事無大小,以中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執行,分班奏事。這個方案,既沒有任何創舉,也原封不動的保留了樞密院等機構設置,並沒有要求增加相權。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權歸於戶部。

    等王珪說完,趙頊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石越,微笑道:「翰林學士石越。」

    「臣在。」石越連忙應答道。

    「卿說說翰林學士院的方案。」趙頊含笑說道。

    「遵旨。」石越應聲出列,朗聲說道:「陛下下詔釐定官制,詔臣與翰林學士韓維、元絳、張璪,以及樞密院承旨張誠一領其事。臣等以為,改官制之要義,除了名實相符之外,須要使權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與重複設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與國朝舊制為基礎,權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設……」

    呂惠卿早已讀過石越等人草擬的方案,這個方案頗有出人意料的設想,而且他也能感覺其中的智慧與見識,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方案其實並不完全,例如軍事方面,樞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襲舊制,毫無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用心。一面聽著石越侃侃而談,一面低著頭,偷眼回覷韓維等人,只見韓維臉色沉穩如常,元絳從容自若,惟有張璪面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個更詳盡的方案,只是暫時沒有公佈。想通此節,呂惠卿連忙細心聽石越向皇帝闡述其要旨。

    「……究其實,臣等所擬之方案,與中書所擬方案,大同而小異。」石越說了一句照顧中書面子的話,便接著說道:「臣等以為,凡一國之官制,無非是由朝廷與地方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細分為數部分,三省與樞密院、門下後省,可稱為中樞;各部、寺、監,可稱為輔樞;學士院、翰林院、秘書監,可稱為附樞;御史台為監察;諸殿閣學士修撰等,可統稱為貼職;另外又有宮廷官、東宮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樞密院以下,可以細列為軍事系統;大理寺等,又可細列為司法系統。如此劃分,則朝廷官員煩要職掌,便可以一目瞭然。除此之外,又別有崇官、散階、勳、爵等等,臣等統稱為勳爵體系……」

    「……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中樞。臣等細考古今,究其得失,定中樞制度如後:中樞以尚書省掌全國大小政事,以樞密省掌軍事,以門下後省掌上下封駁之權,以中書省掌外制宣敕,諫諍人君;以門下省掌諫議……」

    雖然石越等人所擬的官制,眾人早已知詳,但是他在朝堂上公開宣讀,依然引來了眾官的側目,若非皇帝在面前,殿中侍御史虎視,只怕早就一片嘩然了——石越所定的制度,雖然是三省之名,實際上卻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變局。韓維與元絳見到眾人表情,不由相顧點頭,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張璪卻是愈發連下巴都揚了起來。

    「……尚書省,有決策、行政之權。設尚書令之位,虛位以待儲君監國、學習政務之用,為使上下得所,儲君非監國,不掌印不決策,非儲君,縱親王亦不得為尚書令。於尚書省設政事堂,掌大小事務決策,以尚書左右僕射為宰相,領政事堂;另設參知政事為副宰相,列政事堂議事,然參知政事不單授,可使輔樞各部尚書、寺卿之賢能者,加參知政事銜,以為副相。參知政事除六部尚書例加外,各寺卿、知監事中擇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雖只兩人,副相卻有約十人,尚書省位權雖重,而有參知政事相制衡,則臣下不能擅權。另設尚書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監輔樞各部寺監之行政,以為行政監督之職……」

    「臣有事啟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聲打斷了石越的稟奏。

    趙頊皺了皺眉,問道:「是哪位卿家要奏章?」

    崇政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往說話的方向聚集過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不給炙手可熱的新貴石越面子,居然當廷打斷他的話。殿中侍御史們早已蠢蠢欲動,有人已經在籌算著趁此機會送石越人情了。

    一個臉色金黃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聲道:「臣寶文閣待制孫覽有事啟奏。」

    見到此人出列,所有的人都吃一驚。呂惠卿瞇著眼睛,亦不由自主的在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原來這個寶文閣待制孫覽,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轉任地方,頗有治跡,但說起來,卻應當是更偏向於舊黨一面,因為石越得勢,才能夠再入中央,為寶文閣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學院威望甚高的孫覺!沒有人料到,竟然會是一個被隱隱打著石黨標記的人,出來向石越發難!

    趙頊見是孫覽,臉色稍稍緩和,他對孫覽有印象,數年之前,便是趙頊親自調他入中央做司農寺主薄的,後來被判寺事舒亶彈劾才又離開中央。此人是個雖然有才幹,卻經常與執政者意見不和的人物。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翰林學士院所擬官制,甚為不妥。」孫覽亢聲說道,總算他對石越還有一些情份,並沒有去點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趙頊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張璪也開始不自在起來。石越與韓維、元絳六目相交,亦只有搖頭苦笑。

    「自唐以來,向是以中書為決策,以尚書為行政,以門下駁議,這是千古之典範。翰林學士院諸學士,都是飽學之士,不給足夠的理由,就直接讓尚書省身兼決策、行政之權,破壞三省平衡,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再用增加參知政事之法來制衡相權,更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臣不以為然。」孫覽一面說,一面搖鼓似的搖著頭。

    張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趙頊躬身說道:「陛下。」

    「張卿但說。」

    張璪側著身子,覷了孫覽一眼,高聲說道:「石越開始就說了改官制之宗旨,臣等以為,改官制,還得能增效去冗。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有決策之權,於決策之時,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內情,凡有大事,各部尚書、寺卿同時站在本部寺之立場表達意見,而左右僕射則協調融和,使大小政事決策之時,政事堂皆能盡知其情弊。這樣的制度,好過中書、尚書互不相聞,雖然有制衡,卻互相缺少瞭解。而且各部尚書、寺卿既然兼參知政事,隱然便可以與左右僕射分庭抗禮,左右僕射雖然官高位重,卻也無法擅權。如何又可以說是畫蛇添足?」

    這種種制度,雖然多出自石越的創議,比如尚書兼參政,就類似於二十世紀之內閣,雖然難說盡善盡美,但較之三省分權,卻也是不遑多讓的。張璪校對《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這份方案最終採用,憑借種種創製,他張璪便可以籍此名揚萬世,因此倒成了為官制辯護的急先鋒。

    孫覽雖然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卻尚不服氣,又問道:「如此,將置中書省於何地?」

    張璪見孫覽有退讓之意,得意的揚起下巴,高聲說道:「以中書省掌外制宣敕,諫諍人君,有何不可?」

    「這,這不合祖制。」

    「三代以來,何曾有中書省,何曾有門下省?秦漢之際,中書省又在何處?制度因循變化,本是天道之常。況且國朝以來,官制混亂,太祖、太宗征戰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養生息,無暇釐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給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說是不合祖制?臣以為,皇上如此,正是要給後代,立千秋萬代之規模。上及三代,下至漢唐,其制度規模,善者可循,惡者可改,合時者可用,不合時者可去,這才是道之所在。」張璪舌辯滔滔,說得孫覽啞口無言,他這才知道,所謂的「翰林學士」,其中並沒有浪得虛名之輩。

    趙頊也聽得連連點頭,頗有得色,笑吟吟的望著孫覽,道:「孫卿,你還有意見嗎?」

    「臣孟浪,請陛下恕罪。」孫覽本是直率之人,見說人家不過,而且人家也不是強辭奪理,便乾脆伏首謝罪。

    趙頊含笑,搖了搖頭,道:「卿無罪。今日朝議,本就是要討論官制,若有不妥,諸卿儘管直言。孫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讀完再說不遲。」

    「陛下聖明。」

    一片拍馬屁的拜賀聲落下之後,呂惠卿突然開口說道:「陛下,臣有個問題,想問石學士。」

    趙頊微微額首,目光轉向石越,石越連忙笑道:「呂參政請說。」

    呂惠卿與石越四目相交,忽的一笑,問道:「石學士,依學士之方案,則政事堂除左右僕射之外,另有參政十人左右。便是說,朝廷多則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則有八位以上,政事堂決策之人如此之多,難免眾議紛紛不能決,若意見分歧,無法全堂畫諾,又當如何是好?難道事無鉅細,都要陛下親斷嗎?若如此,則宰相之體何在?皇上設宰相又有何用?」

    「呂參政問得好。」石越含笑道:「左右僕射輪流值日,諸參政亦輪流值日,小事由左右僕射與諸參政決斷備案;大事召政事堂會議,若不能全堂畫諾,亦由左右僕射決斷,但若決策失誤,左右僕射便當為此負責。若左右僕射之間亦有分歧不能決,或者參知政事之間意見紛爭,則可各將意見表達,由左右丞整理成記錄,上交皇上裁決。如此,左右僕射亦不敢逆大多數參政的意見而輕率決策。」

    呂惠卿略一思忖,頗有風度的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繼續說道:「何況無論大小事務,尚書省皆不直接草詔敕,大事由學士院草擬,小事由中書省舍人院草擬。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若以為不妥,可以說明理由,拒絕擬詔。除此之外,更有門下後省給事中,上可封還詔書,下可駁正百官章奏,諸詔敕無給事中畫押,不得頒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給事中者,位卑而權重,由人主擇清介出眾之士任之,凡詔敕,給事中認為不合理者,說明理由,封還之。執政再思,修改之後,再至門下後省,給事中畫諾則可。若否,則不得頒行。若一份詔書封還三次,則當付諸廷議。廷議許給事中,則執政當辭職;廷議許執政,則給事中當辭職。如此,臣等以為,朝廷之詔令,必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策……」

    殿中諸人,都知道給事中歷來便有封駁之權。但是石越的三次封駁,便有一方要為此付出烏紗帽的代價,卻是無形中加重了給事中的權威性。眾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為看見後世的給事中,因為不要負責任,就濫用職權,所以想出此策來防患於未然,同時也迫使執政們正視給事中的權威。皇帝自然樂於看到臣子們互相制衡,而且以宋代之皇權,趙頊也根本不介意給事中有權力封還他的詔書——皇帝被臣子掃面子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眾大臣一面聽著石越滔滔不絕的介紹著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連韓絳、馮京、呂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採納這個方案了。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細節性的。此時眾人心中想的,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個職位?與其糾纏於官制改革這種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倒不如花點心思去想想之後的實利。毫無疑問,除開左右僕射之外,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應當是最讓人眼熱的職位了。

    而另一方面,樞密院系統的大臣們則個個都無動於衷,石越這時候刻意迴避了軍事體系的改革,樞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動的保留,武職系統也絲毫沒有觸動,這一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樞密使吳充與樞密副使王韶,心裡才非常的明白,軍事體系的改革,是勢在必行的。

    吳充突然想起來自內廷的小道消息,說他將出任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而將有一位中書的丞相對調,過來擔任樞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後面石越說的什麼,竟完全沒有在意了。

    這個世界上,不把祿位放在心上的人,畢竟是少數。

    ……

    ※※※

    當天的討論,一直到未時的鐘聲響起才告結束。整個的過程,並沒有十分激烈的辯論,但是也沒有最終的結論。因為所謂的官僚體系,畢竟是一個非常寵大的體系,其中可以爭議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崇政殿出來後,蔡確覷見左右無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後,輕聲喚道:「王參政,請留步。」

    注一:天神地祗,是契丹薩滿教二神。

    ※※※

    附錄: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中樞部分簡介尚書省尚書省為決策、行政中樞,惟其權重,故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分相權。如此,使相權總體加大,而單個宰相之權分小。又設左右丞,為行政監督之職,分監諸部寺監司事務。

    令,一人,超品;儲君監國用左右僕射,各一人,正二品;真宰相,不分首相、次相參知政事,若干,正三品,不單授,凡各部尚書、寺卿加參知政事銜者,即為副宰相屬官:左丞,一人,正三品;右丞,一人,從三品;(左右丞為行政監督之職,分管諸寺監司事務)

    左司郎中一人,從五品上;右司郎中一人,從五品下;左司員外郎一人,從六品上;右司員外郎一人,從六品下;屬吏:都事,從七品上;主事,正八品上;令史,正九品下;書令吏,從九品下;……

    中書省令,一人,正二品;中書令虛位,非元老重臣不除侍郎,一人,從二品;侍郎為副,為實際長官,或使尚書左僕射兼屬官:右散騎常侍一人,從三品;(不輕易除人)

    右諫議大夫二人,正四品下;右補闋四人,正七品下;右拾遺四人,從七品下;(上四官所掌同門下,為諫官)

    舍人院:舍人,四人,正五品上;起居舍人,一人,從六品上;舍人掌外制、執掌參議表章,詔旨制敕,宣敕等,不改。起居舍人掌同起居郎,然所記應重在政令詔誥等方面。

    屬吏:主書,從七品上;主事,從八品下;令史,正九品下;書令吏,從九品下;……

    門下省侍中,一人,正二品,虛位,非元老重臣不除侍郎,一人,從二品;副職,為實際長官,或使尚書右僕射兼屬官:左散騎常侍一人,正三品;左諫議大夫二人,正四品上;左補闋四人,正七品上;左拾遺四人,從七品上;(以上為高級、中級顧問官,專管規諫君王之事)

    起居院:起居郎,二人,從六品上;典儀二人,從九品下;……

    起居郎管記注君主言功,可重在臣僚對策,建議,規勸等方面。

    符寶司:符寶郎,一人,從六品上;令史二人,正九品下;……

    屬吏:錄事,從七品上;主事,從八品下;令史,正九品下;書令吏,從九品下;……

    門下後省門下後省掌上下封駁權,下以駁正百官章奏,上以封還詔敕,此皆給事中之正職。給事中官員,由皇帝任命,宰相不預。

    知都給事中事,一人,正五品同知都給事中事,一人,從五品。

    屬官:諸科給事中各一人,正七品上下。

    屬吏:錄事,從七品上;主事,從八品下;令史,正九品下;書令吏,從九品下;

    ……

    樞密院樞密院雖屬中樞,然亦隸於軍事體系。於軍事體系中詳介,此處不詳列。

    使,一人,正二品;副使,一人,從二品。

    http://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