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理之一:每個時代都會有不被發現的才學之士。
——《論人材》佚名氏
雖然文彥博的去職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彥博和石越關係並不好,但是他的去職無疑給所有新黨的反對者們兔死狐悲的傷感。而李丁文則要感歎朝廷中少了一個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並為此傷神不已。但也有高興的人,權知開封府陳繹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彥博,朝中就沒有人會追究軍器監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讓報紙們把注意力全部轉移了,真是難得的安心日子。於是便連小捕頭田烈武也因為陳大人不再關心軍器監案而變得輕鬆起來。
老是幻想著去西北建功立業的田烈武這幾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會仙樓的酒樓聽報博士讀報,以瞭解前線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新的消息。當然,對家裡老頭子的解釋是「也順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況」。
三份報紙中,《西京評論》太文了,田烈武聽不太懂,就連報博士解說的時候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而《新義報》很多話明顯是放屁——新法有那麼好嗎?田烈武深表懷疑,當然他不敢說出來,只是心裡不信罷了。不過他還是很愛聽《新義報》,因為他和很多人的觀點一樣,《新義報》是朝廷辦的,狀元爺主筆,那說的話,可信!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汴京新聞》,《汴京新聞》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還有「廣告」,那報博士有時是連著廣告也一起讀出來的,會仙樓旁邊的「李家老字號」,就在《汴京新聞》上打了廣告,連著那些夥計都神氣,整天拿著張報紙對客人說:「我們這是報紙上登了的……」不過對於《汴京新聞》上的什麼以民為本,民為貴君為輕之類的話,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個小捕頭,怎麼可能比趙官家要「貴」?這不是扯淡嗎?想了好久,田烈武才想明白,這是因為桑公子是個讀書人,又是個大好人,他這是幫老百姓說話。
這天約了呂大順和往常一樣踏進會仙樓的田烈武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會仙樓客人比平日多了許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讀書人。心裡納悶的田烈武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一邊上樓一邊沖身邊的呂大順問道:「大順,怎麼多出許多人了。」
呂大順笑道:「瞧你糊塗的,禮部試就要開始了。各地貢生都來考試,連貢生帶書僮,得有多少人呀?加上白水潭學院新年級開學,我們這邊還好點,你去白水潭看看,那叫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登登登三步兩步擠到樓上,找了個位置坐好,要了一盤豆角,一盤小炒獐子肉,一壺老酒,和呂大順一邊對飲一邊聽報博士讀報。這報搏士讀的報紙,卻是《汴京新聞》,他先讀了一段關於禮部試的報道——《汴京新聞》是三大報中最靈活的一份報紙,桑充國特意組織了人手去採訪禮部官員,以前參加科考的成功人士,介紹經驗,提醒考生注意事項,專門做了個「省試專題」。相比之下《新義報》就死板得多,三位狀元主筆的優勢都不會利用,讓桑充國等人很不理解。不過這卻是題外話——那些考試要的注意事項和經驗,參加省試的貢生們自然是大為歡迎,踴躍購買,讓《汴京新聞》的銷量一路攀升,但是對於田烈武來說,卻未免有點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把這些東西全部讀完,報搏士清了清嗓子,撿出一段新聞,搖頭晃腦的讀道:「本報最新消息,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定於九月十日在新建體育場開幕,為期十五天……比賽項目分馬術、劍術、格鬥、射箭、蹴鞠、毽子……單人團體共三十六項,第一名可得金質獎牌與錢三十貫之獎勵……以上云云。」
這段新聞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呂大順喝了一口酒,呼道:「報博士,這比賽是怎麼個比法?報紙上說了沒有?」
報博士朝這邊做了個揖,笑著回道:「這位客倌,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報紙上說歡迎參觀……」
呂大順不以為然的說道:「讀書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罷了,怎麼會去比劍術、格鬥呀?」
他這句話顯然引起很多人的共鳴,連不少讀書人也在交頭接耳,議論著白水潭搞的這個什麼「技藝大賽」是不是有辱斯文。
卻聽酒樓西邊有一個年青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各位不曾讀書嗎?孔聖人也會劍術的,大丈夫出則將,入則相,須當文武全才。國朝讀書之人久不習劍術技擊,桑山長的見識,讓在下佩服不已,屆時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沒有幾個人知道這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起頭打量這個人,只見他二十二三歲,劍眉星目,臉色略顯蒼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襲白色棉布長袍,雖然顯得很舊,卻洗得乾乾淨淨,腰間繫著一條黑色布帶,紮了一個漂亮的結,腰帶上插著一根綠色的竹簫,雖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個人神采飛揚,顧盼生輝,氣質清雅得緊。
這個年青人見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這邊點頭一笑,田烈武也不禁點頭微笑致意。又聽他說道:「白水潭學院乃是天下學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還要投入白水潭學院讀書呢。諸位存在下此想之人,只怕亦不在少數吧?」
當下很多人轟然稱是。的確不少人打了這個主意,聽到這番話,心裡暗自點頭的不少。除了一些老書生,指望著連試三科不中,朝廷恩賜同出身的之外,只怕十個有九個想到白水潭就近讀書。
田烈武見這個書生氣度不凡,心裡頓生結交之意,但是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小捕頭,粗人一個,和讀書人結交,未免有點高攀的感覺,當下心中遲疑,卻見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書僮走到那個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禮,說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不知可否賞光?」
那個年輕人倒是怔了一下,不過馬上從容問道:「不知賢主人是?」他見這個書僮就能穿絲袍,其主人非富即貴,自己是個窮書生,父親早死,由寡母辛苦帶大,自然是不認識這樣的人的。
書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間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裡面,公子見了就知道。」
當時讀書人入京考試,無不想結交名流以抬高聲譽,大部分都是欲求一個引路人而不可得,有這種機會送上門來,這個年輕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動。當下抱拳道:「如此有勞帶路。」
這一番對答田烈武因為自幼習武聽力勝過常人,故此雖然遠了一點,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目送著書僮把那個書生帶入東邊的一間雅座,心裡不禁好奇心起,那個主人是誰?這麼神秘。正在想著要怎麼樣去偷聽一下,忽然呂大順捅了他一下:「田頭,你看……」
田烈武連忙循聲望去,原來竟是那天在小酒鋪插話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今天他一襲白色絲袍,更見飄逸,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四個黑袍儒服的人,兩個年紀稍輕,二十四五歲,兩個年輕略大,有三十四五歲了。這一行五人走到東邊,尋了一張桌子坐下。那個年輕人經過田烈武身邊時,嘴角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微笑。
會仙樓在很多年後,改名「群英會」,而發生在這個酒樓上的事情,也成為很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是大宋歷史上頗具戲劇性的一幕。
在會仙樓樓上東邊的一個靠窗的雅座內,一身便服的石越朝侍劍引進來的年輕人抱拳說道:「適才見公子氣度不凡,大為心折,故冒昧相邀,還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石子明,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個年輕人本來想到這裡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貴,但是走了進來,還是吃了一驚,算上三個書僮打扮站立侍侯的,一共七人,其中竟有三個佩金魚袋的,另有一個布衣,雖然神情憨怠,但是一雙眸子亦可見其氣度,絕非凡品。這時石越站起來說話,只有那個布衣跟著站起,另外兩個坐著一動不動,雖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貴由此可見。而石越自報名號,幾乎把這個年輕人嚇得一怍。
石越石子明,桑充國桑長卿,大宋年輕人眼中的雙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輕人眼中,完全和一串褒義詞連在一起。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這麼平易的和自己說話,自稱「在下」,年輕人不由一陣激動,他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長揖答道:「在下高郵貢生秦觀,草字少游,見過石大人。」
他這麼自報名號,倒把石越嚇了一跳,不過石越臉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心裡快速的計算著,秦觀是有名的詞人,但是現在肯定還沒有拜在蘇軾門下,石越依稀記得他是元豐年間的進士,離現在還有許多年,這麼年輕就考上貢生了?
石越心中,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見到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驚訝,雖然他已經見得太多,但是像秦觀這種人,卻是要另當別論的;另一方面他的熱情卻褪色不少,因為對歷史上秦觀的印象,讓他認為秦觀不過是一個溫婉的詞人,這樣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對自己有多少幫助,石越深表懷疑。何況秦觀還考上貢生了,明年中不中,誰能一定知道呢?歷史因為自己,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剛才在雅座聽到他談吐不凡,石越記起李丁文的話,本來頗有招攬之意……
這些想法本是一瞬間的事情,秦觀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說道:「原來是秦公子。請入座,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馮執政大人,這位是劉庠劉大人,這位是李丁文李先生。」
原來這卻是石越和馮京在此為劉庠接風洗塵,劉庠雖然被貶,但是他畢竟不比別人,他對於當今皇帝,是有擁立之功的,鄧綰一倒台,石越和馮京就為他求情,趁著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際,劉庠終於可以換個好地方了——權知鄭州。現在王安石正在如日中天,劉庠也不願意聲張,低調繞道回汴京一趟,見幾個人就赴鄭州任上。
秦觀連忙一一見禮,特別對馮京十分尊敬,須知馮京是大宋少有的幾個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謂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狀元,三場考試,場場第一。這樣的前輩,自然很讓正準備參加省試的秦觀尊敬。更何況,馮京還是參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舊黨碩果僅存的旗幟……
石越等他們答禮完畢,便請秦觀坐了,問道:「秦公子一向做的什麼學問?」
在石越和馮京這樣的人物面前,雖然年歲只比石越小幾歲,但是秦觀也只能執弟子禮——再猖狂的年輕人,見了這樣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斂。當時坊間流傳幾句口號:「通達六經王介甫,天下文章蘇子瞻,若謂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後有子明。」這種口號雖然稱不上雅訓,對石越也頗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中,這個年輕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與蘇軾之上,卻是不爭的事實。
此時這樣的「大人物」和自己說話,秦觀不由得變得謙遜起來,當下斂容答道:「學生所習,無非六經,亦讀《論語》、《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論語正義》、《七書》亦略有涉獵。」
石越點了點頭,老氣橫秋的說道:「秦公子年歲尚輕,能盡通六經,亦很了不起。」
秦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連忙解釋道:「絕不敢謂盡通六經,學生資質平庸,僅於《詩經》略有所得。」
劉庠是有點刻薄的人,否則也不至於當年面辱鄧綰,他見秦觀拘謹,忍不住在旁邊笑道:「那亦不錯,唐人謂三十老明經,秦公子二十多歲能通一經,亦不算太老。不過公子是要考進士,還是要考明經呀?」
秦觀聽他取笑,骨子裡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發出來了,當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劉大人,現在省試進士亦要考五經,不考詩賦了,明經一科亦已取消,學生是沒有機會做老明經了,也比不得當年劉大人少進士的風采。」
劉庠雖然少有文名,八歲能詩,但中進士卻比較晚,當年因為岳父遺奏補將作監主薄,入仕之後才參加進士考試,雖然終於進士及第,但的確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觀二十三四歲才通一經,讀書不夠用功,差一點點就變成「老明經」了,秦觀便以牙還牙,笑罵他中進士太晚。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秦觀這裡說他是「少進士」,是語帶譏諷的。
這等話在坐的誰聽不出來,當下馮京便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秦觀輕佻;石越雖然早知道秦觀必有這種書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點擔心劉庠生氣;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著秦觀和劉庠,擺明了看熱鬧。
不料劉庠卻並不生氣,嘻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齒,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進士。」
秦觀自恃的一笑:「能不能中進士,那自有命數。學生今科不中,便當往白水潭讀三年書,三年後捲土重來亦未可知。」
他這時少年意氣,自然說話間揮斥方遒,總覺世間一切事皆是容易。馮京心裡雖不以為然,但他既不喜歡秦觀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話,若不是看石越的面子,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劉庠卻喜歡他這份少年銳氣,當下劉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學得三年,出來亦不失為一真書生,養好這份書生之氣,將來雖然不能為一方面幹吏,卻是個好御史。」
石越本來和劉庠並不是太熟,不過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他要為劉庠說好話,算是在政治上對舊黨的回報,這時聽他對秦觀的鼓勵,不由大起好感。
秦觀心中也有幾分感動,起身長揖一禮,朗聲道:「多謝劉大人教誨,學生自當銘記。」
石越雖然心裡有了個成見,認為秦觀不過一才子詞人,不堪大用,卻也覺得他總是個才子,劉庠又說秦觀能做好御史,他也很認同,當下便有幾分招攬之意,於是溫言笑道:「你是貢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諱,汴京居住太貴,秦公子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寫點文章給幾份報紙投稿,一可揚名,二有稿酬,或者在義學兼份教職,亦可養活自己,男兒大丈夫,不怕出身貧賤,就怕沒有志向……」
他這話雖然瑣碎了點,卻是說得誠懇,秦觀更加感動。他此番來京,的確盤纏不多,都是同窗接濟,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說這些話,顯見石越的關心。他卻不知石越本來有意讓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欽點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這個嫌,御史中丞蔡確蔡大人,正在虎視眈眈盯著他呢。
一座屏風之內,石越等人開始談古論今,劉庠頗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談甚歡,而李丁文之廣博機敏,馮京之典訓雅正,秦觀之清新機智,碰在一起便是經常引起眾人歡快的笑聲,除了石越外,眾人對秦觀詩才敏捷,都非常的驚訝。
而僅僅就在這座屏風之外,白袍書生和四個黑袍儒生圍成一桌,一齊舉杯痛飲。
「允叔,你真的決意去高麗?」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黑袍人問道。
那個叫允叔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我們曹家本來就是商人,我對經書沒什麼興趣,詩辭歌賦更加不願意讀。在功名上多半是無望了,不如做個富家翁也罷。」
「總是可惜了,以你的聰明,今年雖然沒有考上貢生,但三年後卻肯定有希望的。」那個黑袍人依然感歎。
叫曹允叔的年輕人豪爽的笑道:「子雲,你真是個癡人。你考了幾科了?連試兩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著朝廷賜你個同進士出身?當官當官,還不是為了錢財?我家在錢塘有商行,一船絲綢運到高麗,回國之後,利潤有數萬貫,你當官得多少年才掙得來?」
那叫子雲的中年人顯見是和曹允叔極熟的,當下笑道:「我是癡人不假,可是海上風浪巨大,又有海盜,你一介書生,利潤雖巨,風險亦大,怎比得讀書掙功名,可以光宗耀祖,報效國家。」
「就是啊,就算真的無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遠涉風浪,開錢莊、辦印書坊、織棉布,怎樣不行?就是開家水泥坊,利潤亦不在少數,何須自苦如此?」另一個黑袍年青人也對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為然。
「仲麟兄,你也這麼看嗎?」曹允叔對那個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轉頭向另一個黑袍中年人問道:「子柔兄,你的意見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決定了,我有什麼好說的?我看你志向雖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麗的數萬貫利潤。」
曹允叔拊掌笑道:「還是陳子柔知我。」
白袍書生見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聞曹允叔的志向,誰又不知道呢?讀了石九變的書,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夢都在說這個,還以為是秘密呀。」
曹友聞笑道:「這有何不可?大丈夫當持三尺劍橫行天下,埋首書叢,皓首窮經,我可不屑為。何況出海一次,利潤數以萬貫計,陶朱之富,不遜於公孫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讀了一年書,眼界頓開,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都無比清晰了。」
眾人見他竟然說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孫弘還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問:「既是如此,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遊全國,堪測地形物產,卻要出什麼海?等到畢業再出海不好嗎?」
曹友聞聽他如此相問,不由指著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癡人。我連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紙畢業證書何用?我感興趣的,是石九變所說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風物百態,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測地圖物產。更何況利之所在,我是個大俗人,不能不動心。」
眾人搖了搖頭,陳子柔舉杯說道:「允叔既然決定,我們多說無益,不過海上風高浪險,兼有海盜為虐,一切務必小心。今日在此餞行,明日就不去東門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兒女模樣,惹人笑話。」
曹友聞舉杯答禮,笑道:「這樣便好,大丈夫相交,貴在知心。我們幾個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諸位金榜題名之後,若得閒暇,再來錢塘會我便可。」
眾人見他豪氣干雲,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那曹友聞本來臉色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紅,只一雙眼睛卻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雲、仲麟這科省試之後,必躍龍門,身價自不相同。子柔和純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個陳子柔名陳良,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歲的中年人,幾科不中,今年更是連貢生都沒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懶,絕望功名,因此對曹友聞想出海並不如另外兩個人反對得厲害。此時見他相問,便笑道:「我雖然沒有去白水潭讀書,但是石秘閣的書也都讀過,以前白首為功名,考不到一個進士出身,總不能心甘。不過我家耕讀傳家,若說我要去經商,非被趕出家門不可。」
眾人聽他這麼說,相顧一笑,可想到這中間的苦澀,又有點笑不出來了。
那陳良見眾人為他尷尬,便連忙轉換話題,笑著對白衣書生說道:「純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無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經學、詩辭策論,皆是上上之選,若要博取功名,不說狀元及第,取個進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為何卻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報效國家,畢竟這才是正道。」
白衣書生微微一笑,輕輕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這兩句詞雖是一首,卻並非連在一起的,他此時故意連在一起唱,調子便顯得有幾分怪異,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柳永的這曲《鶴沖天》,北宋的讀書人無有不知,特別落榜書生,更喜歡到勾欄聽這曲子,解悶自嘲。白衣書生志向高遠,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時用這曲子來回答,不過是書生伎倆罷了。
那個叫仲麟的年青書生笑道:「司馬夢求,就你有這麼多古怪。黃金榜你不屑一顧,哪有什麼龍頭望可言?若真要唱這首曲子,我們幾個都是不夠格的,張淳、李旭輩才真要唱這曲子呢。」
張淳、李旭是宣德門前叩闕的風雲人物,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馬夢求聽他說到這兩人,便笑道:「張淳現在變換姓名,在西湖邊上教書,我剛從錢塘遊歷過來,還去看過他們的西湖學院,一切皆是倣傚白水潭學院,不過規模尤大,顯見其志不在小。你說他偶失龍頭望,可他也不見得要去依紅偎翠呢,假以時日,不失為江南桑充國,比你考一個進士,放一個從七品主薄,要強得多。」
曹友聞聽他說起張淳,連忙豎起手指,搖了搖,放低聲音說道:「純父,別在這裡說,讓人聽見,害人不淺。」他和張淳有同學之誼,自然存了維護之意。
司馬夢求笑道:「允叔倒是穩重人,不過他們在杭州,被人認出,也並不掩飾。要不我從何得知?」
叫子雲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話道:「在京師還是小心一點好,朝局波雲詭譎,純父應當知道吧?惹上中間的事情,總是不妙。」
司馬夢求見眾人如此緊張,便點了點頭,笑道:「以後小心便是。」
陳良卻忍不住感歎:「真是人各有命,張淳文章學問,氣節操守,皆是上上之選,不料有此大變。不過說來卻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風高浪險,便是我們這些布衣也感覺得到,石秘閣卻硬是把白水潭的學生全給護住了,李旭在國子監讀書,出身官宦,本是前途無量,結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學生。」
這五人裡面,只有曹友聞是白水潭學院出身的,聽到這些感歎,他也不由有幾分得意。當下取笑道:「純父一向在外遊歷,自然不必說,你陳子柔我當年可是極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當時卻說什麼在哪裡讀書不是讀,在家裡讀書就可,不必去學院。子雲兄當時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說,可你范翔范仲麟卻未免好笑了一點,自己是陳橋人,卻要跑到嵩陽書院去讀書。現在羨慕來不及了。」
范翔笑道:「我可沒有什麼後悔的,白水潭是不錯,要不然我們嵩陽書院也不會全力學白水潭,可是哪裡沒有英才呀?若是學問在學院就好,我看我們幾個人中間,數你曹允叔學問最壞,司馬純父沒進過學院,公認他學問最好。子柔兄只是說石秘閣對學生好,你就能得意成這樣?」
他這話把曹友聞給嗆得說不出話來。
四人見曹友聞黑臉再次轉紅,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們在此閒聊,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卻不知道這番對話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中。田烈武對白袍書生司馬夢求是十二分的留意,秦觀被石越請進雅座後,他就尖了耳朵聽司馬夢求等人對話。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則石越和西湖學院,難免麻煩纏身。
田烈武暗暗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鋪,他一語驚醒夢中人,田烈武一直以為這個公子哥肯定和軍器監案關係密切,不料這時聽他們對答,這個司馬夢求倒像是個遊歷天下的讀書人,回汴京城還沒有多久,而且聽他們說的,似乎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如何就能一口說出軍器監案的關鍵?而田烈武是習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這個司馬夢求步伐穩健,眸子精溢,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對於這樣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輕心。
他正在心裡暗暗推測司馬夢求的身份,忽然外面一聲炸雷,淅淅瀝瀝的下起大雨來,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給嚇了一跳。呂大順一向知道自己這個「田頭」,為人雖然極好,辦事也算精幹,但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因此隨田烈武去想,他倒是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吃報博士讀報,懶得去操那個心,一個人把酒菜吃了個七八分。這時田烈武突然被炸雷驚得回過神,呂大順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笑著搭訕:「田頭,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卻沒有去注意這些,看了下外面突然黑下來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馬夢求那桌人,還在談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在乎外面的大雨。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軍器監的案子連陳大人都不想破,關自己什麼事呀?卻一直操著這些空心。
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忽又聽到有人帶著幾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實是一掃心中陰翳之雨!」
他這般大呼小叫,未免讓全樓人都為之側目。田烈武循聲望去,卻是坐在西頭角落的一個人發出來的,穿著灰色長袍,因為是臉朝窗外背對著自己,所以看不清長相。不過顯是一個人獨斟,一個簡單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還放著一把長劍。田烈武在開封做捕頭,各地鄉音都聽過一二,一聽口音就是知道這人是福建人。
眾人看了他一眼,聽他酸不溜湫的叫喚著,就知道是個不得意的人,這樣的人開封街頭多了去了,雖然開封府算是人情高誼,不比千年後大家只愛自掃門前雪,老百姓都樂於助人,但是像他這樣的,願意管的也不多。何況酒樓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飯。
田烈武卻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只聽此人忽然舉杯高聲吟道:「雨蕭蕭兮故人去,落花淒廖淚盈飛;雨兮雨兮吹蕭瑟,不令別兮以盈塞;風瑟瑟兮獨自歸,千里相離怨秋雨;雨兮雨兮蕩思愁,不使心兮以離碎……」聲音甚是悲愴,讓人聞之動容。
(作者按:此賦不知何君所撰,阿越偶得,借用於此,在此謝過,若作者有異議,自當刪除另寫。)
田烈武不知為何,下意識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果然司馬夢求站起身,走到那個灰衣人面前,抱拳道:「這位兄台請了。」
那人頭也不回,抑頭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說道:「有何指教。」
司馬夢求走南闖北多年,見他如此,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聽兄台作雨賦,似有傷感之意,在下多事,來請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多個朋友,離愁寂寥之意或許就會沖淡許多。」
按理說他這般折節下交,別人縱使不領情,也不能惡言相向。可那人卻不知道是不是「二中畢業」,出口犯沖,竟然冷笑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勞足下相問。」
司馬夢求不由一怔,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他也真是無話可說。不過他也無意挑起糾分,當下板著臉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說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聞等人說起,眾人都覺得此人不可理喻。
其實便連田烈武也覺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時,石越等人從雅座走了出來。石越、馮京、劉庠各自戴了披風,把腰間的金魚袋給遮住了,別人自是不知道他們身份。可是曹友聞卻是認得石越的,見到石越,習慣性的站了起來,行弟子禮,把石越給唬了一跳。幸好曹友聞還算機敏,沒把「石山長」三個字給喊出來,否則石越等人難免要被當成珍稀動物給圍觀。
石越在白水潭學生成千上萬,他哪能一一認識,當下朝曹友聞微微點頭答禮,目光在幾個人身上轉了一圈,落在司馬夢求身上,忍不住誇了一句:「真是氣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說起話來不自覺的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度。
司馬夢求目送著石越等人離去,嘴角亦微露笑意——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觀察石越。
熙寧五年九月十日的汴京,晴空萬里無雲。
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吸引了無數在京學子的目光。體育館是一座當時的人們從未見過的環形露天建築,完全免費對外開放。
開幕式雖然簡單,但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亦是東京城的一大盛事,權知開封府陳繹、直秘閣石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分致簡短開幕詞——石越和桑充國的配合,相當的默契,幾乎看不出二人之間有什麼裂痕可言。然後便是從樂坊請來的五百樂人上演大型劍舞,五百支寶劍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整齊的舞蹈,激昂的節奏,那種寬宏的氣勢讓在場的學子們回味良久。最後便是公佈比賽項目與賽手名單,小型項目,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們按年級與系為單位組隊排列比賽輪次;大型項目則是自由組隊,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總共就只有四支隊伍參賽,全部是自由組合的。
第一天的比賽項目主要是一些單人比賽的預賽。田烈武一大早被呂大順拖過來看熱鬧,倒也覺得不虛此行,須知從他住的地方走到白水潭要走半個時辰。呂大順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一個人跑去看馬術、劍術了,田烈武的興趣卻在射箭與槍法之上,這時便一個人尋到射箭比賽的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