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個長得有點鼠頭獐腦的蔡中丞,田烈武一向有點看不慣,老覺得這傢伙陰得很。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個在天上,一個地下,他看不懂也不敢表露出來,御史中丞這個官,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麼人物呢?
田烈武在心裡暗罵一聲,他只是覺得陳繹雖然可能比不上自己老頭子經常說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個好官,不希望陳繹被那個什麼蔡中丞給騙了。他一個小小的捕頭,是很難理解當時朝廷中複雜詭謐的形勢的。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只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全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開封府的捕頭日子倒還好過,若是別地方的,有時候替官府看守什麼東西,如果丟了,是要自己出錢賠的,並不是什麼好差使,更何況他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為這個祖訓,沒少被同僚笑話。
出了開封府,田烈武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對瞪圓了眼睛的石獅子,想起自己經辦的這個軍器監火藥配方失竊案,真是感覺說不出來的窩囊,真想甩挑子不幹了,不過想想家裡新婚燕爾的婆娘還要養活,老頭子脾氣來了,拿著五色棒就打的狠勁,心裡終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羨慕自己的族叔田瓊,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員大將,現在正在熙河邊上一刀一槍的和那些夷崽子們拼前程呢。前一段聽說王將軍招降了包順一夥,現在應當開始大戰了吧?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呀。可惜當了兵還在腦袋上黥字,好像囚犯一樣,掙再大的軍功也難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說服老頭子,還是別開這個口吧。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哎,還是叫幾個人去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吧,娘的,聽聽那說評書講講三國隋唐,也能過過癮。怎麼關老爺子那時候,當兵的就這麼好呢?只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買不起馬,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回了家,換了便裝,就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夥計,一起往相國寺那邊走去,進好的酒樓他們是沒有這個錢的,只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舖,叫了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鬍子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不由說道:「田頭,你有什麼好煩的呀?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了唄。有什麼要緊,你還看不透嗎?」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的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笑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麼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人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這話別亂說。」
賈鬍子哂道:「田頭,就你認真。說真的,有什麼呀?你去過酒樓嗎?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本來這種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結果洛陽有家什麼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官家和相公才急,陳大人又來催你。實則陳大人還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這些,他平時是很少去酒樓,「報紙」這東西,聽是聽說過,但沒認真聽過,更不用說讀了。過日子嘛,要節省,一天幾文錢,積起來也能辦大事,他更不會去買。
呂大順笑道:「田頭,和嫂子也別太熱乎,偶爾去去酒樓也不會錯,長見識。桑公子說服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櫃,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陳大人還請了皇命嘉獎呢,我家小三子就進了義學,說起報紙,他比我強。那上面什麼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鬍子也笑了:「說來也巧,我也是我家那小子從義學回來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子沒有中進士的命。」
田烈武才二十四,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子還沒有動靜,自是不知道這些事。因聽賈鬍子這樣子說,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貧寒能中進士的人多著呢。你家老大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中了進士,也是光耀門楣,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要強。」
賈鬍子笑道:「桑公子辦的義學,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子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好像還有馬和弓,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像我們這些人,說起來也就是田頭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本也蠻驚奇的,沒想到賈鬍子居然說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你真是不長進,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說出去笑掉人大牙。」
賈鬍子紅了臉不說話,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看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文武全才」了。他實則也是因為自己不識字,所以桑充國一辦義學,他立即把就兒子給送了過去。
三人冷了一會場,各自喝著酒也不說話。
忽聽田烈武似自言自語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子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冷笑道:「田頭,別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問問你老爺子,看看他見過什麼飛仙劍俠不?我做了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過,什麼案子沒聽說過?可真像軍器監防得那麼嚴的地方,說外賊有這個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裡一震,「若是有內鬼,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
「是啊,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呢?按理說,感興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國使者我們都盯得死死的。沒見過可疑的人和他們接觸,除非是朝廷中人,那我們也查不到。」呂大順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麼都敢說。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賣給敵國,只是偷偷燒掉,你們就算把夷人使者盯得再緊,也沒有用吧?」
「誰?」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鎖定一個白袍儒服的男子,那個男子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上,自顧自的喝著酒,雖然是在這種市井嘈雜之地,可是他那種飄逸的氣質卻讓人覺得此人非常人可比。
那個男子旁若無人的喝了幾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一樣。
呂大順見他如此猖狂,正在發作,卻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衝動。」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個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的說道。
送走蔡確之後,陳繹算是徹底明白了朝中各方的意見。
雖然蔡確沒有明言,但是他的語氣中,是想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的——可這可能嗎?只要結案,就要上報大理寺複審,然後還有審刑院,還有中書省批駁——石越檢正三房公事,就明擺著有一個刑房公事,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隨時可以發回來,要求重審。鐵案,哼哼,鐵案是這麼好辦的嗎?
但是陳繹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這樣的小捕頭,搞不清朝廷中的政治風向。沈括、孫固都不是白癡,軍器監兩個月就把賬目爛成這樣,固然一方面是因為軍器監剛剛創建不久,賬目混亂,但是很明顯,肯定有一隻巨大的黑手在後面操縱,他無法想像軍器監中有多少人參預了這件事!火藥配方失竊,陳繹做過現場堪查,外賊可能性為零,百分之百的是監守自盜——沈括不需要盜、孫固有必要盜嗎?軍器監中檔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觸的,都有嫌疑,一個個查嗎?只怕這些嫌犯還沒有查到一半,自己的烏紗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帝在召見呂惠卿時,問到過此事。聽說呂惠卿的回答是「內緊外松,欲速不達」,以這個八字為破案之要。陳繹冷笑著,這個「內緊外松,欲速不達」,說白了,依然是個「拖」字訣。這個辦法也是他陳繹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
但是呂惠卿和他陳繹毫無交情可言,他這樣表達意見,要麼就是他有意識在維護什麼,要麼就是他也在等待時機……
陳繹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現在最奇怪的,倒是文彥博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而受害最嚴重的石越卻沒事人一樣的,雖然說跑到江西去了,可是回來幾天了,按理說應當有點動靜了。
他卻不知道對於石越來說,自己在這件事上,已經不可能再壞了,所以現在「以靜制動」,無論什麼樣的結果,最多是沒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動出擊,反倒會把自己推到風浪口上,毫無必要。更何況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這個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對會朝局產生極大的影響。而做為一個政治家,首先要考慮的不是真理與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須站在一個更全面的戰略高度來考慮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彥博。」陳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了出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麼就如諸位所願吧。」
報紙叫得再響,始終是報紙。文彥博不識好歹,只怕在朝中愈發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陳繹在心裡冷笑。
在那裡計算著軍器監案的陳繹,自然不會知道從江西回來後的幾天,石越在做些什麼。
把歐陽修《五代史》遺稿交給朝廷之後,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要求——把三閣之內的皇家圖書館藏書按一定的手續分批分時段借給白水潭學院抄錄副本,幫助白水潭學院建立一個圖書館,其中有價值的版本,在申請朝廷同意後,用來出版,利潤白水潭學院與朝廷五五分成。至於歐陽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趙頊沒怎麼想就答應了,這始終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對白水潭學院的印象漸漸變得好起來。
這件事說妥之後,石越就開始回中書省上班——不過連王安石也看出來了,這幾天石越下班比較積極,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沒影,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處理公務越來越熟練,估計王安石就想找個借口訓他一頓了。
石越這幾天的確處於興奮之中。
在汴河邊某處,一座隸屬於三司鹽鐵司鐵案的作坊內,建起了四五座高爐,工匠們按著設計好的圖紙用耐火磚仔細的蓋好這些一對對的高達兩丈有餘的高爐,高爐兩側各開一個口,一個是水力鼓風器的風口,一個是出鐵口。在高爐之旁,則是一米多高,形狀低平,橫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爐——相比高爐而言,這個建築更加奇怪,不去說用耐火磚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熱室,就是這設計形狀,工人們就根本沒有見過——當時高爐煉鐵技術已有相當的積累,所以對於研究者來說,高爐技術並不困難,無非是選焦與對耐火磚做一些試驗罷了,最重要的是鼓風機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爐的容積太小——所以研究者們設計了雙高爐。但是平爐煉鋼技術和沒有被最後採用的轉爐煉鋼技術就讓研究者們吃過無數苦頭——最典型的用固態燃料試驗時,有時候爐渣會阻塞蓄熱室,從設計到改良平爐的構造,研究者們付出艱辛的努力。
在高爐與平爐之外,鐵礦石、焦炭、鼓風機、水車、還有騾子,一應俱全。半個月前就被調集到此處的工人們,並不知道他們要做的是什麼,偶爾有一些陌生的人來指指點點,觀察施工的進度。工人們雖然猜到是要煉什麼東西,但也沒有什麼好奇的,誰知道官老爺們要搞些什麼事呢?
只有到了最近幾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來,一個白白淨淨、身材高大的年青公子和一個身材瘦小的黃臉中年人經常過來觀察,工匠們眼中平時很大的官員,見了這兩個人都畢恭畢敬的,有耳尖的就聽到他們叫這兩人什麼「史(石)大人」、「曾大人」。跟著這兩個大人的,是幾個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鐵匠,還有幾個清清秀秀的年輕人——倒似讀書人的樣子。
這些工匠們只能從這些表面的現象知道他們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麼程度,他們並不知道。
然而石越卻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說他曾經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但當沈歸田秘密報告他,兵器研究院終於掌握了高爐煉鐵和平爐煉鋼技術之時,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
從他擔任提舉虞部胄案事開始就已經在努力這件事了,大宋最優秀的鐵匠和科學家們投入了無數的時間和金錢,石越所知道的試驗就有三十多次,雖然每次都不是全無所得,但是開始想增加高爐高度,導致高爐轟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雖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強求,但是石越終是有點灰心,一年的時間過去之後,他已經對此不抱什麼希望了……
然而搞笑的是偏偏就在呂惠卿入主軍器監不久,這樣偉大的成就,卻終於被那些日以繼夜工作、試驗的研究者們發明了。石越幾乎有點嫉妒呂惠卿的「好運」,幸運的是,陳元鳳也好,呂惠卿也好,都把眼光投向了火藥——他們被震天雷迷惑了眼睛,陳元鳳死死的盯著幾個火器研究組,幾乎是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夠有所成績,結果卻忽視了這些不起眼的鐵匠們——鐵匠們的試驗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邊,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離。
而這些人也表明了他們最基本的立場——詳細的資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這也得益於李丁文事先的策劃以及發給這些研究者的一筆為數不菲的「津貼」),另一份則做為平常的數據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資料庫之中。
無論如何,石越是不甘心把這樣的成績拱手讓給呂惠卿的——但是他同樣也不願意讓這樣具有很大意義的發明被封存起來,畢竟這項發明在很大程度上會降低鋼鐵器的成本,促進整個社會對鋼鐵器的使用。石越始終不能把自己完全變成一個政客,他依然有自己執著的東西。
於是很自然的,石越選擇了曾布,曾布雖然是新黨的核心成員卻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錯;曾布和呂惠卿的關係相當的緊張;最重要的是,曾布還是三司使——除了呂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現在唯一與鐵器有關係的鹽鐵司就歸他管。
檢正工房公事石越在職權範圍並不大的工部已經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再加上眼睜睜看著呂惠卿步步得勢而心懷不滿的曾布,新的煉鋼技術在軍器監之外問世,就不那麼困難了。
「子明,你覺得搞出這些東西來有用嗎?」一身便服的曾布對新技術的意義並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與能力,以及抱著「反正也是公家的錢,能打擊呂惠卿一下也不錯」的消極想法,他未必會參預這件事情。
石越卻是一肚子無法抑制的喜悅,他絲毫也沒有在乎曾布的疑慮,微笑著說道:「子宣兄,如果成功,僅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會降低許多,每年為國庫節省的錢,數以百萬計,單這一項,就是極大的成績了。」
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聽石越說過,但是對於煉鋼一事,他實在是一無所知——當然石越所知的,也不會比他多太多,「能成功嗎?」曾布依然有點不放心,雖然是國家的銀子不心疼,但是如果失敗,讓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
若不是心情極好,石越簡直要有點不耐煩,他指了指正在忙碌著的那幾個特意想辦法帶出來的研究骨幹,笑道:「能不能成功,得問他們。」
曾布自然不會傻得去問他們,那在他看來,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尷尬了一會,曾布似有所感的說道:「說起來,子明和王相公倒是很像。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處,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來有益於國計民生,這般見識,除子明之外,當世惟有相公了。」
石越心裡不以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呂惠卿肯定明白。」嘴上卻笑嘻嘻的回答:「我哪敢和相公比,不過生性喜歡這些事情罷了,不過子宣兄現在可是『計相』,為國家省錢掙錢,都是你的份內事了,你也終不能省這個心。」
曾布解嘲的笑道:「計相,嘿嘿,在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的人嘴裡,我不過是個言利之臣罷了。」對於舊黨們,曾布是很不以然的。
這話石越卻不方便回答,只好乾笑幾聲,說道:「言利也好,言義也好,只須為國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別人說什麼呢。走,子宣兄,我們過去看看……」
其實從兵器研究院的報告中,石越已經知道高爐煉鐵以六天為週期,每爐出鐵一般是四到五噸——石越對這個概念並不清楚,而讓他吃驚的是高爐與平爐的不成比例——報告中宣稱,平爐以一天為一週期,但一次卻可以煉高達百噸的鋼水,並且質量穩定——這才是最關鍵的。既便石越再怎麼外行——何況他並不是全然外行,否則不可能給研究院建議——他也知道研究員們在平爐技術上取得突破,堪稱偉大。
但是對於高爐與平爐的產量為什麼不成比例,石越卻一無所知了。也許原本就應當是這樣的吧,石越當時就是這樣的想法。
政治家的責任就是鼓勵科學家們去發明創造,讓科學家們的成績可以變成效益,為新的發明儲備基礎知識與人才,而不是對發明者指手劃腳。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覺悟。政治家把手伸進自己不懂的領域,就一定會成為那個領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一直在懷疑的問自己,是不是在科學上說得太多了——在科學上,自己遠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啟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什麼,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會讓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來的研究者們,走無數的彎路。
所以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明智的做法——閉嘴。我應當相信專業人士,我只需鼓勵他們繼續研究與改良就是了,我的責任,就是把圖紙與試驗,變成工業。
當七天之後,當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爐流出數十噸鋼水之後,石越知道現在是盡他的責任的時候了。
對於曾布這些人碰上什麼高興的事情總要寫一兩首詩,石越感到十分的無奈。他實在不想寫詩!而且他也覺得曾布寫的詩並不怎麼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沒有辦法阻止。正如他沒有辦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書報告此事一樣,石越無可奈何的意識到,第一,曾布始終是王安石的信徒;第二,新的鋼鐵技術在當時雖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視新技術的發明,但是始終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著立即驚動皇帝;第三,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報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時被任命為同判司農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務的呂惠卿,也在中書。聽到曾布眉飛色舞的形容新的煉鋼技術,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縷鬍子高興得直抖,他的心裡,可能正在計算著大宋國庫為此要節約多少錢——特別在這個時候,王韶在西北用兵,軍器供應對於朝廷的財政支出來說,就是一個大問題。而呂惠卿則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幾眼,嘴角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話。
「子宣、子明,這件事的確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笑道,他一高興起來,就會叫石越的表字,雖然是在中書省亦如此。
石越心裡還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來這件事了不起,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謙謙一笑,說道:「此事陛下曾詢垂下官,聖意亦頗留意於此,鋼鐵之易得,只須鐵礦跟得上,對大宋而言,就不僅僅是省錢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經認為漢代強盛的一個原因就是鐵器大行於世,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討論這個觀點的是非對錯。當下馮京便接上話說道:「那麼就應當把這個好消息稟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時再說不遲,到時聖上自有許多事要問起,我們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實在朝會上鄭重其事的說這件事,已是說明王安石很重視這件事情了。
石越卻是別有主意,當下對馮京使了個眼色,微微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說不遲。」
待到眾人散了,呂惠卿藉故來到石越的辦公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馬,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石越一邊請呂惠卿坐了,一邊笑道:「吉甫兄說笑了,這是子宣的功勞,與我何干。」
呂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說是子明的功勞,兩位倒真是謙虛得緊。」
石越打著哈哈裝糊塗:「是嗎?總之是為國有利,也不用管是誰的功勞了,大家同殿為臣,都是為皇上效忠,為國家盡力,算這麼清楚做什麼?」
呂惠卿聽他這麼說,心裡暗罵一聲「小狐狸」,嘴上卻甜蜜蜜的說道:「子明真是高風亮節,我自愧不如。」
他心裡哪能不懷疑,回去後立即就叫陳元鳳去查,結果報知河邊治煉研究還在那裡試驗,根本沒有成功,找不到證據,自然也只好做罷——如果是他自己去看看,定然可以看出來問題來,兩處的平爐結構,出了奇的相似。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說了新技術的發明之後。年輕的皇帝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呂惠卿弄出來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靜靜的聽王安石把新技術的意義說了一下,趙頊這才想起這些事情原來石越和自己談論過。
當下便笑道:「這件事二卿功勞不小。」
石越和曾布連忙出列,齊聲說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趙頊笑了笑,他倒不會當真以為那是自己的功勞,「這事既然有益於國,可推行天下。有司詳議曾、石二卿及相關人等之功勞賞賜,再報上來給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應,卻聽石越上前說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無方略,雖有良法而不能為其善。臣有《論鋼鐵利弊札子》,恭請陛下御覽。」
趙頊一向知道石越的能力,當下笑道:「呈上來。」
早有內侍接過,恭恭敬敬的遞給皇帝。趙頊打開看時,卻是好大一篇文章,除了把新技術推行全國之外,還有技術管制、鋼鐵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讓農民用得起鋼鐵,提高生產效率等等措施。最顯眼的是石越要求三司鹽鐵司鐵案獨立出來,成立鋼鐵監,專門管理全國與鋼鐵有關的問題;並提出了把各治鐵坊變成鋼鐵廠,提出了一系列獨立經營與財務核算的主張,並且希望要求把鋼鐵變成「採礦-冶煉-生產-專賣」四級體系,四者彼此既合作又獨立,又主張除了冶煉一環之外,別的三環皆可以引進民間資本……
趙頊雖然覺得石越說的有理,但是這些東西都是聞所未聞,未免有幾分疑慮,特別是讓民間進入鋼鐵業,他疑慮更多。要知道當時開礦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來就容易出問題,何況還是在那裡挖鐵礦。官府自己管著都要防範嚴密,讓民間參預進來,這件事趙頊是不可能同意的。不過說在生產與專賣上有限度的引進,按石越說的官民合營,倒未必不可以接受。
他看完後,便把札子遞給王安石,一邊說道:「石卿所慮,頗有可采之處。中書商議得失,再報與朕知道。」
皇帝不知道,這一「商議」,就是曠日持久,王安石雖然對這種種想法表示欣賞,但是他沒有看出來這樣做有何必要。雖然王安石是勇於有為的人,但是如果現有的東西能運行良好,他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去改變。甚至連馮京都沒看出來這種實質上是在鋼鐵業進行公司化的行為有什麼優點可言。而石越又根本無法說服他們……
結果雖然技術管制、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等等建議還是被採用了——其實如技術管制、專營專賣,這些根本不需要建議,本來就在做——所以實際上是,石越的主張根本沒有被採用。但是新技術倒是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為西北的戰爭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無可奈何的石越從這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處是,皇帝為了獎勵他或者說安慰他,他又陞官了。石越現在有一串長長的官名:「賜紫金魚袋、禮部郎中、直秘閣、朝請大夫、檢正中書三房公事、騎都尉」——他的本官與散階,都是皇帝特旨,本朝少有的殊榮。但實際上除了工資高一點之外,完全沒有實際作用。宋代本官經常不任職,因此禮部郎中對於石越來說,不過掛個名罷了。
而也就在石越在中書省試圖說服王安石與諸位宰相接受他的鋼鐵業公司化的主張之時,遠在西北的王韶開始了他一連串的勝利。
面對著王韶駐紮在渭源堡的大軍,羌人部落各自倚險自守,不敢出戰,企圖拖跨宋軍。王韶率軍從抹邦山,過竹牛嶺,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場大勝。其後又在竹牛嶺虛張聲勢,讓羌人以為自己還在竹牛嶺,王韶卻親率大軍,偷偷抵達武勝,半路邀擊羌人援軍,大敗羌人。王韶遂在武勝建城堡而守,然後自己趁勝攻擊,在鞏令城大敗羌族瑪爾戩,招降其部落兩萬餘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鋒所向,羌族無不戰懍。瑪爾戩惶惶不可終日,覆亡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方面,不甘寂寞的章惇在湖南開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鎮,把雪峰山脈大梅山上的數萬苗族納入朝廷的管制當中。
得到王安石的軍事行動接連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京師,《新義報》、《汴京新聞》對這些勝利的歌頌,讓王安石在京師百姓中的形象也變得高大起來。大宋的子民們,太渴望一場勝利來鼓舞他們的士氣民心了。所以無論是實際上為新黨所控制的《新義報》,還是標榜著「中立」的《汴京新聞》,都沒有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辭。相比之下,石越鋼鐵新技術的成就,在當時的人們眼裡,簡直就不值一提。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時時提醒著開封的市民們新法有多少弊端——現在連上街賣水果,都要交一筆所謂的「免行錢」了!
(《汴京新聞》對此進行過猛烈的抨擊,結果被三個狀元公引入歧途——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結果不分勝負,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餬口的小商販們的「免行錢」照交不誤——直接的結果就是東京城的物價再次上揚。)
相比《新義報》與《汴京新聞》高調讚美王韶的勝利,《西京評論》就要酸溜溜得多,他們居然在這個時候不識好歹對在武勝築城等事宜要花掉多少錢表示了質疑,暗示著王將軍用錢用得太多!他們的口吻和樞密使文彥博大人簡直一模一樣。結果《西京評論》當天在汴京的銷量跌了三成,而文彥博大人則被王安石駁了個狗血淋頭,連皇帝在心裡也怪他多事。
被石越稱為「往壞裡說叫不太識得好歹,往好裡說叫有風骨」的文彥博,的確也沒有讓石越「失望」,眼見著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敵一日一日得勢,除了經過石越改良的青苗法之外,別的新法他一樣比一樣看不順眼,而軍器監案明明是個糊塗案還就是破不了……文彥博已經一日也不想在朝廷中呆下去了,有了被趕出朝廷的覺悟的他更加無所忌憚,愈發堅定的攻擊市易法與保馬法起來。
在石越幾次和皇帝談論朝政時,他已經明顯的感覺到趙頊對文彥博有了不耐煩的情緒。當他隱晦的告訴馮京,希望馮京勸一勸這位文大人注意一下策略之時,馮京搖了搖頭苦笑道:「沒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九月初的時候,御史張商英的一次彈劾,最終導致了文彥博的提前罷官。張商英彈劾樞密院諸使包庇親戚、縱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條罪名,直接導致三個樞密使副文彥博、吳充、蔡挺同時請辭。趙頊沒有辦法,只好把張商英罷了,這個才到京師沒幾個月的御史,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被「貶」去兩浙路監稅了。皇帝無論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樞密院突然間沒有樞密使了。
但是這件事使得趙頊對文彥博的印象惡劣起來——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時候,最愛講究平衡之術,趙頊用王安石為相,卻故意把政見不合,曾經三元及第,又是富弼女婿的馮京放在中書,同時樞密院文彥博和吳充,都與王安石不和,這就是明裡暗裡的防了這個表面上大權在手的宰相一手。所以趙頊其實並不希望文彥博去職的,因為無論是樞密副使吳充還是參知政事馮京,在聲望上都不足以與王安石相提並論。
但是文彥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戰新法的行為,終於讓趙頊很不耐煩。而王韶的勝利也給皇帝吃了一顆定心丸,現在已經不是那麼需要文彥博在樞密院主持大局了。張商英去兩浙路沒有多久,文彥博罷樞密使,守司徒兼侍中、河東節度使、判陽河。同時,吳充為樞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