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官方報紙的《新義報》(正式的名稱是《皇宋新義報》),影響力遠遠超過《汴京新聞》,雖然模仿《汴京新聞》的體例,但是這份報紙的特殊身份,無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義。因此對報紙的控制權,同樣會牽動許多人敏感的神經。
在《新義報》創刊三天之後,已經身為經義局編撰的王雱被任命《新義報》副主編,成為《新義報》的太上編輯,因為《新義報》完全是一個新生的機構,而且不涉及具體的政務,因此王雱並無迴避的必要——雖然馮京提出宰相子侄最好迴避,但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而石越則被突如其來的事務給忙瘋了,王韶不斷的要錢要糧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來,將士們沒有寒衣怎麼行?一方面要和文彥博這個老頭子溝通,一方面要小心處理王安石的關係,還要去軍器監這個名義上的下屬機構和呂惠卿這個笑容可掬的傢伙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時間是在馬車上。幸好曾布和自己關係不錯,和三司那邊的溝通還算比較順暢。
呂惠卿辦起事來很痛快,處事利索,讓石越很是欣賞,而且對人和氣,很多時候,石越都有點懷疑《宋史》把這個男子名列《奸臣傳》,是不是出於成見。
「眼見一天天入冬,從各地都作坊調集寒衣,時間上只怕來不及。將士們受凍,影響戰局,不是小事。」呂惠卿沉吟道。
石越不動聲色的看著呂惠卿,調集不了應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責任,呂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訴苦,只怕是找錯了對象。
「京師的絹、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徵購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賞賜,數十萬禁軍,上萬的官員,還有數十萬戶的老百姓,都需要這些東西過冬。到時候汴水凍冰,漕運不通,說什麼都有點來不及,畢竟京師是根本之地。軍器監我才上任,之前的準備不充分,我也很為難。」呂惠卿向石越攤攤手。
石越卻不去看他,把目光轉向文彥博,果然,文彥博急道:「兵者,國之大事。從陝西調集一些,四川來的全部運往前線,再加京師的儲備,應當夠了吧?」
呂惠卿搖了搖頭,「軍器監的儲備,不到兩萬。可是因為胄案改軍器監,又接連出了事情,沒有人理會到這件事情,當時正是盛夏,誰會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樹,沉著臉說道:「不管怎麼說,前線將士的供需一定要保證。」王韶的每一次勝利,都是給皇帝和新黨的一劑強心劑。
呂惠卿聽王安石定了基調,便改口笑道:「雖然困難重重,但未必沒有辦法。」
「吉甫,你說說有什麼好辦法。」王安石看著呂惠卿,問道。
「京師唐家棉紡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萬之巨,我們可以先全部買下來,吩咐幾家成衣店連夜開工,再加上軍器監的工匠一起,二十萬冬衣,半月可成。然後再叫薛向從江准諸路調集棉布過來,在京師賣掉。那麼就可以先應這個急了。」呂惠卿笑道。薛向是六路均輸使,總管新法中六路均輸法的實踐。
文彥博皺眉道:「十萬匹棉布,要多少錢呀?再說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頭六臂,現在才徵調,十月汴水結冰前這些布進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紡行的棉布沒有了,老百姓怎麼辦?到時候布價肯定飛漲。」
呂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沒有一點儲備。再說了,本來朝廷有嚴令,非官船不許入京,所以私船都是到了附近就轉陸路,這樣就慢了太多,這次我們可以暫時放鬆,允許唐家租私家船向京師調棉布,唐家在江准積屯的棉布棉花,決不會少。就算這一條不能通過,那麼讓薛向先向唐家借一點先供給京師,也就是了。」
王安石不經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問道:「子明,你的意思如何?」石越和唐家的關係,眾所周知。
石越琢磨著呂惠卿的話,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除了讓薛向向唐家「借」棉布這個主意不利於唐家之外,別的似乎都對唐家有利。這呂惠卿就這麼好?
見王安石相問,石越連忙答道:「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不過如果僅向唐家一家買,只怕招惹物議,不如多向幾家買比較好。」
王安石點了點頭,說道:「借就不必了,讓薛向如果不夠,就向唐家買吧。免得招惹物議。至於私家船進京,這個例不能破。朝廷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我輩有什麼用?先這麼定著。」
石越婉拒了馮京的邀請,急急回到賜邸。他實在不明白呂惠卿是什麼意思,有一個自己捉摸不透的對手,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剛進家門,才吩咐侍劍去請唐棣,就聽到李丁文迎出來笑道:「公子,你看看誰來了。」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傳了過來:「子明賢侄,別來無恙。」
他抬頭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麼來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彌陀一樣的唐甘南,此時笑嘻嘻的向自己打招呼,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唐棣,另一個是十六七歲的小男孩,身著一襲雪白的絲綢長袍,腰間紮著黑色的綢帶,顯得英氣勃勃,長相不像唐甘南,倒有幾分像唐棣。
見石越打量著這少年,唐甘南衝那個少年笑道:「康兒,還不見過子明兄長。」原來這個孩子就是唐甘南的次子唐康。
唐康上前幾步,揖禮道:「子明哥哥好。」眼睛一邊不安份的打量著石越,畢竟石越在每個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個傳奇。
石越連忙牽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禮。來,進屋談。」
眾人進座坐好,石越問了唐康幾句話,見唐康答對落落大方,心裡便有幾分喜歡這個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兒這孩子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著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賢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這個懶,這孩子就交給賢侄和長卿調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還一個少年進士給你。」
眾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說到少年進士,倒真有一個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問道:「毅夫說的是何方英傑呢?」
唐棣笑道:「這人和我同榜進士,姓蔡名卞,聽說是王安石的學生,十二歲中進士,比他同時中進士的堂兄蔡京要年輕十多歲,現在江陰做主薄,今年也不過十四歲,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興修水利,端的是個奇才,當地百姓把他和甘羅相比。」
石越卻是知道蔡京和蔡卞的,一個是千古奸相,對北京的滅亡負有重要責任,一個是王安石的「愛婿」——不過現在還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閨中,他倒是知道的,不過他不知道女孩子他已經見過。這時聽到蔡卞不過十四歲,不由咂舌,這個世界上,真有「天才」這種東西存在呀。
唐甘南笑道:「這個蔡卞我也知道,江陰縣的幾個錢莊,我們都是和本地的士紳聯合建的,有一家錢莊利息高了點,被他當天就給封了。罰了三千貫,真是雷厲風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錢塘,和夷人打交道,雖然有幾分才具,不過愛財愛色,沒什麼風評可言,我們就餵了不少錢給他。這傢伙吃東西最是挑剔,說起來子明你的排場比起他,就遠遠不如了。」
石越笑道:「蔡京,呵呵……」搖了搖頭,心裡有幾分好笑。
唐甘南因說道:「其實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簡陋,買幾個女孩回來侍侯,家裡的家丁也要添幾個,多少有幾分天子重臣的氣派嘛。你看看王安石,他家的家丁有多少?沒有人說他貪污了,他還是個清官,那種排揚,是宰相應有的氣派。」
石越也不去解釋,只笑道:「王丞相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個零頭,他那種排場,已是很簡樸了,晏相公在的時候,比他風光多了。說起來現在的幾個宰相,也數他最沒有派頭——這不能比,我若擺那種排場,御史就會說我收受賄賂了。」
「御史就是喜歡欺軟怕硬,沒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賄賂的多了。呂惠卿什麼品秩,能有多少傣祿?還不是靠收賄賂?薛向做六路均輸,最一大肥差,每年都會送給他孝敬,曾布看起來一本正經,一樣收錢,圖的就是這兩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說上話。呂惠卿就是做得聰明一點罷了,他自己管的那塊,他倒清得水似的,別人無話可說。他收錢也不是自己收,他有兩個弟弟呢,這次我們唐家棉行就送給他弟弟呂和卿五千貫,外加大相國寺附近一座宅子。」唐甘南瞇著眼睛,似鬧家常一樣的說道。
石越聽到這裡,心裡一動,叫過侍劍,說道:「侍劍,你帶康少爺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聽到這些說出去,就是無窮的禍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兩個少年出去後,笑道:「康兒不是讀死書的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賢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問道:「你們賄賂呂和卿是什麼原因?」政事堂的事他不敢亂說,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傳出去,追究起來,他的前途就毀了。
「還不是因為呂惠卿管著軍器監,我們打聽到西北將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師多積了十萬匹綿布,我們不過讓呂惠卿買我們的布罷了,打點打點,就可以賣個好價錢。」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李丁文呶呶,「李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一下子全明白過了,呂惠卿真是狠,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錢替唐家說話,還故意搞得這麼複雜,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關係不會反對,通過絕無問題;一方面又給薛向找了個借口,可以徵購棉布棉花,無論是「借」還是「徵購」,說到底,都是是強行賤價購買,不過是個程度問題,薛向又可以從中謀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頭上,只能怪薛向。而好處他全得了,最後還是為國分憂!
不過他不明白的是李丁文為什麼要贊成唐家這麼做,而不是通過自己去辦這件事情。想到這便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入李丁文。
李丁文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淡淡的說了句:「公子是要辦大事的,和呂惠卿比什麼排場呀。依我看現在這樣挺好。」這話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玲瓏一樣的人,哪有不明白的,因笑道:「對,賢侄是要有大作為的。」他和李丁文倒是相交甚歡。
唐棣雖然在地方歷練了兩年,逢迎送往,收受賣放,看過不少,可是心裡卻是一直看不慣,這時候聽到朝中這麼多重臣收受賄賂,心裡很不舒服,朗聲道:「我們何不抓住這個證據,扳倒呂惠卿?」
此話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對,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石越苦笑著解釋:「收受賄賂的呂和卿,不是呂惠卿。再說這樣自首的話,人家多半以為是設圈套陷害,沒有鐵證,如何扳得倒呂惠卿?難道呂和卿收了錢還會寫得收條給你?」
唐棣啞口無言,可依然還是憤憤不已。
李丁文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員都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公子說過權力制衡是一劑良方,可真說要完全杜絕,那只怕也不可能的。王韶在前線打仗,還不是拚命要錢,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錢,朝廷明明知道他賬目不清,虛報數字,可也沒有治他。你個個都要除之而後快,只怕朝中最後也沒幾個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還得徐徐努力,第一次還要公子站穩腳跟,手握大權才成。」
唐棣心裡也知道李丁文說得有理,可是心裡總是不痛快,因對石越說道:「子明,希望你以後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
石越站起來,認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視石越半晌,忽然開懷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說罷抱拳道:「二叔、李兄,我聽多了這些事情,心裡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兒他們。」也不等三人回答,轉身便走。
李丁文看著唐棣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半晌才轉身對唐甘南說道:「唐兄,現在我們可以說說在契丹設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的眼裡,《新義報》的發行打開了潘多拉之盒,當嵩陽書院、橫渠書院的講演組結束講演返回學院之後,他們對於汴京的人文風氣羨慕不已,《白水潭學刊》不用說了,那設計得頗有氣象的講演堂與辯論堂,一棟棟藏在樹林與花叢中的教學樓,還有聞所未聞的實驗室,田野與花園,校園與市井,完美的結合在一起,連販夫走卒說起話來都比別處的要文雅幾分……他們這些人去了白水潭,簡直感到自慚形穢。
特別給他們深刻印象的,除了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學生們活躍的思想,許多的觀點讓他們聞所未聞,比如在佛經要義的講演中,三大學院都是說禪宗與儒學的互印,而白水潭則有一個學生講的卻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因明學」和邏輯學、名家的關係。而對諸子百家、王霸利義之辯,白水潭的學生也表現相當的搶演。中間五天白水潭對自己的宣傳,幾乎讓一些學子有留在白水潭不願意回去的衝動。
與此相儔的,則是《汴京新聞》,這種叫報紙的東西,給了他們巨大的衝擊。人們可以借這個東西議論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討學問,可以瞭解民情,最讓人炫目的感覺,是那種凡是被報紙報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萬人同時注目的感覺……
他們的心都被打動了。
當橫渠書院的人在回關中的途中,經過西京洛陽的時候,他們遇上了更震撼的事情,朝廷的《新義報》問世了!我們要辦自己的學刊,我們要辦自己的報紙,我們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樣……這樣的想法充斥著橫渠學院的學子們的心,關中人固有的驕傲,對先進地區的羨慕,激勵著每一個人。雖然關中因為種種原因而導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讓他們在經濟實力與技術實力上無法與白水潭相比,但是僅僅一年之後,《橫渠學刊》終於問世了,雖然當時的大宋,各大書院幾乎都有自己的學刊了,但是以橫渠學院的經濟實力,能做到這一點,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陽書院比起橫渠書院來條件要好得多。嵩陽書院始建於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後唐時就有人在此講學,便是從後周正式變成書院時算起,在大宋各大學院中,亦是歷史很長的了。他們書院的名稱,是仁宗皇帝御筆欽賜,書院的氣象規模,較之白水潭更多了幾分古樸之氣,一代名臣范仲俺也曾在此講學,便是現在白水潭的程頤,也在此講過學。嵩陽書院和西京國子監關係密切,常常互相往來交流。如今親眼看到白水潭學院的興盛,除了羨慕與讚歎之外,嵩陽書院的士子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低下高傲的頭的。回到嵩陽書院的第二個月,繼白水潭與國子監之後,嵩陽書院創辦了自己的《嵩陽學刊》,並且毫不猶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學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們數次派人到白水潭學院,希望白水潭學院能選派優秀的學生甚至教授過來講學,幫助他們建立全面的教育體系。
而僅僅是在《新義報》發行一個月之後,幾乎與《嵩陽學刊》同時,在西京洛陽,聚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國子監與附近的嵩陽書院,在洛陽創辦了大宋的第三份報紙——《西京評論》。此後數百年,《西京評論》牢牢佔據著大宋五大報之一的位置,以立場保守穩健而著稱於世。
大宋的保守派,終於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後,找到了一個說話的平台。這是呂惠卿創議辦《新義報》時絕沒有想到的——舊黨們並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舊不變的。做為舊黨精神領袖的司馬光,雖然依然緘默不語,埋頭撰寫《資治通鑒》,以不談政治這樣的手段來抗議新法,但對《西京評論》的問世,他表達了他獨特的方法,他把《資治通鑒考異》的內容陸續送給了《西京評論》報,默默的表達他的態度。
石越一邊吃飯一邊讀著手邊的三份報紙,《汴京新聞》與《新義報》是當天的,《西京評論》則是昨天的——說起來《西京評論》在汴京賣得很不錯,據說每天的銷量在東京都有兩萬份以上,可見舊黨的勢力依然很強大。
歐陽修在八月初逝世,雖然晚景並不見得多麼好,但死後卻是備極哀榮,太常議論謚號之時,竟比之韓愈,謚一個「文」字,據石越所知,整個宋代,人臣單謚一個「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這是文臣最高的尊榮了——連范仲淹都是「文正」,雖然是雙謚中最好的謚號之一,但是比起單謚來,還是要差那麼一點。不過這件事因為判太常寺常秩和歐陽修不和,從中做梗,明褒實貶,最後還是謚號「文忠」,終於沒能享受那麼高的待遇。但不管怎麼說,身為文臣,有一個「文」,就很了不起了,連包拯都沒有「文」字的。朝廷賜錢一萬貫,給他辦喪事,家鄉與京師同時舉祭,遠在杭州的蘇軾也親往弔喪。天子以下,昌王趙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師遙祭,本來朝廷是想派個常秩和一個翰林學士去歐陽修家鄉吊拜的,因為石越在現代時就很景仰歐陽修提攜後進,不遺餘力的種種事跡,因此他特意請求皇帝讓他去歐陽修家鄉參加祭禮——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在當時是完全是出於自己一時衝動的決定,在後面的日子裡對他的政治生涯起了多大的作用。
而此時剛剛從歐陽修家鄉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師不久的石越,第一件事自然是瞭解一下朝中最近的情況,以及報紙上關注的重點。只有侍劍還在為能夠去江西遊玩一次,興奮不已。
「唔?……潛光兄,范純仁不是在幫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嗎?他怎麼跑到《西京評論》上發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邊《西京評論》頭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驚,一口飯沒有吞下去,差點噎著。
李丁文見他這樣子,心裡暗歎在自己家裡還好,傳出去的話又是一大笑話——石越吃飯沒個吃相,多好的花邊新聞。一邊笑著回答:「公子去江西給文忠公弔喪,京師這邊已經打起來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能吧?這才幾天?出什麼事了?」
李丁文笑著指著石越的報紙,「你看,這是范純仁的,這是富弼的,這是劉頒的,明裡都是悼念歐陽修的,稱讚他是韓愈以後第一人,對於太常定謚文忠頗有不滿。提出要繼承歐陽修的遺志,堅持古文運動,復興儒家。范純仁和歐陽修是世交,歐陽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讀過,在這裡很是誇獎《五代史》立意深遠,春秋筆法褒貶得當,重義尚節,又回顧慶歷新政等等,暗中對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擊……」說著又翻出一張《汴京新聞》,「你看看這一篇,這是呼應復興儒家,古文運動的,但這一篇卻是典型的受公子影響,認為利亦可為義,經權當並重……」一邊又抽出一張《新義報》,翻到一篇文章,笑道:「《新義報》就沒有這麼客氣了,這一篇是暗中譏諷歐陽修私德有虧,謚為文忠已是很好了。用詞雖然委婉,但誰都能讀出來。這一篇也是回顧慶歷新政和歐陽修生平的,指出以史為鑒,現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經驗得出來的好辦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績,不會為天下百姓著想,只是想著自己的私利因為新法受損失,又故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著李丁文身邊變魔術一樣抽了一張又一張的報紙,終於發現這口水仗打得甚是厲害,若不是顧及歐陽修剛死,只怕雙方就要破口對罵了。他一邊瀏覽那些報紙,一邊搖頭笑道:「這真是一丁點事也能吵得不可開交,三國混戰呀。喲,你這看,《西京評論》在諷刺《汴京新聞》呢……」
李丁文也笑道:「這的確是小事,不過卻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麼大事?」
「你看看這一篇,《西京評論》對軍器監案搞得一個專刊,名義上向洛陽的百姓介紹這個案子的來朧去脈,實際上卻是對這件案子拖在現在沒有結果大為不滿。他們提出了幾大疑點,指出案情蹊蹺,孫固與沈括可能有冤情。文中隱隱約約矛頭直指王安石。又對開封府陳繹和御史中丞蔡確辦案不力,大加抨擊,說火藥配方失竊,關係重大,這個配方『生要見人,死當見屍』,不可以不了了之。」李丁文笑得非常開心,顯然這件事這樣處置,舊黨絕不甘心,孫固多少朋友得為他抱不平,石越甚至懷疑李丁文也參預了這一個專題報道的出世。
他狐疑的看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卻視而不見,繼續幸災樂禍地說道:「不過這次長卿有麻煩了,《新義報》顯然是轉移矛盾,他們立即刊了一個專題,表面上是呼應《西京評論》,實際上卻是指責《汴京新聞》只想著自己出名,提高銷量,一點也不考慮軍器監的政治、軍事意義,一方面給大臣的名譽造成極壞的影響,一方面讓敵國知道火藥配方失竊,肯定蠢蠢欲動,想要據為已有,如果最後火藥配方落到敵國手中,《汴京新聞》也要負責任。」反正軍器監案現在鬧得越大,對石越越有利,《汴京新聞》的麻煩,他李丁文才懶得操心呢,讓桑充國碰碰壁,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歹。
石越歎了口氣,心裡苦笑道:「王元澤也算是才智之士,轉移視線這樣的千年以後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現在就用得這麼純熟。」他卻不知道這是御史中丞蔡確的主意。
不過做為石越來說,桑家其實並不僅僅是盟友的關係那麼簡單,在某種意義上,桑家是石越在那個時代的「家」,所以對於李丁文把桑家放到算盤上來算計,他一直很有點反感與抗拒。這種「家」的感覺,對於石越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誘惑。因此,對於桑充國,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那種兄弟的感覺,畢竟不是說沒有就沒有,也許就是一個任性的弟弟吧。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石越心裡並不想桑充國遇上什麼麻煩。
他故意的淡淡的問道:「那麼長卿他們是什麼反應?」
李丁文笑道:「長卿也是聰明的人,雖然歐陽修不在,但是有程顥相助,加上他最近認識了兩個人……」說到這他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石越笑問:「是何方神聖?」
「一個晏相公的公子晏幾道,文章風流,妙筆生花;還有一個是晏幾道的朋友,是個宮門小吏,叫鄭俠,聽說為人還不錯。晏幾道和長卿聽說相交甚歡,長卿還把他請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專門講詩辭文章。」
晏幾道這個人石越當然是知道的,他笑道:「原來是小山呀。」——雖然在他心中,鄭俠引起的震動比晏幾道要大得多,任何學歷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鄭俠,雖是小吏,卻是能掀起驚天波浪的人,但石越的修養功夫已很到家,這時他倒能裝成一點都不在意這個人的樣子。
李丁文笑道:「小晏相門之後,雖然為人清高,不過也是慷慨風流的,和長卿自然談得來。王元澤那點本事,小晏怎麼看不出呢?何況還有程顥在。《汴京新聞》自然是奮起反擊,說自己做的事情上合天理,下合人情,公子的《三代之治》與《論語正義》算是被引濫了,什麼言論、清議、制衡的意義,扯得天花亂墜。又批評《新義報》即是朝廷主辦的報紙,軍器監的案子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缺罪責給他們這些草民,是荒唐可笑。小晏寫了幾篇妙文冷嘲熱諷,估計王元澤的臉色好看不到哪裡去。」
石越心裡鬆了一口氣,卻聽李丁文又道:「不過公子你看看報紙就知道,《西京評論》對於《汴京新聞》報道軍器監案也不滿呢,一方面自然是敦促朝廷要讓案子水落石出,一方面卻也責怪《汴京新聞》行事輕佻。和長卿又打了一回口水仗。這十幾天的日子,實在是好看得很,看看三大報紙互毆,也算是其樂無窮。」說罷哈哈大笑。
「朝中沒有動靜?三家報紙把事情又炒出來,蔡確和陳繹的日子不好過吧?」
「文彥博名義上還能管著軍器監呀,他自然與《西京評論》一朝一野,互相呼應。王安石對於這個突然冒了來的《西京評論》,心裡惱火著呢,不過現在也不能說什麼,民間的《汴京新聞》也有了,朝廷的《新義報》也辦了,沒個理由說不讓人家辦《西京評論》,好不容易控制御史台,現在居然變出了一個聲音更大的對頭,嘿嘿,他現在肯定後悔當初沒有堅持把《汴京新聞》撲滅在萌芽狀態。韓琦也上書了,要求朝廷徹查此案。現在日子最不好過的,自然是陳繹和蔡確了。」
的確,陳繹堪稱大宋有史來最倒霉的開封府知府了。身為首都市長,身份自然比別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煩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決得還算利索,本來以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複雜的政治案件,結果又冒出一個軍器監案,明顯牽涉到新黨、舊黨、石越三方利益。他陳繹是辦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這中間有貓膩,可是知道歸知道,他敢查嗎?風骨再硬,也頂不住這三方的壓力呀?何況還有一個御史中丞蔡確從中掣肘。所以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時間長了,大家就忘記了,結果《西京評論》「舊事」重提,這次把他這個知開封府又推到了風尖浪口。
皇帝、中書,嚴辭切旨,要他加緊破案,以安中外之心,而這個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陳繹幾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乾脆請求外放,可是又無法撲滅自己心中那種對功名的渴望之心,在開封府上,陞遷的機會還是很大的,運氣好的話,可以進政事堂——這種誘惑,陳繹無法抗拒。所以才勉強堅持到今天。
「田捕頭,有沒有什麼消息?」陳繹端坐在椅子上,自己不報任何希望的例行公事一樣的問著這個新上任不久的捕頭田烈武,這小子長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門常用的棒子、朴刀、鐵鏈外,長槍和箭法都相當不錯,為人還算精細,平時辦案倒是一個幫手,可是這種案子嘛,陳繹也知道不過是做做樣子,例行公事的。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爺爺是捕快,父親是捕快,自己還是捕快,不過他倒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家裡對他沒什麼指望,只想他繼續家業,開封府的總捕頭,就是家裡對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卻似乎更喜歡帶兵打仗,平時也讀讀兵書——雖然不太讀得懂,他是一邊聽評書一邊讀兵書,自己琢磨著罷了。但是這種事情他是不敢在家裡說的,一說的話,肯定被老頭子罵:「兵書兵書,有什麼出息?當兵的倒霉著呢,狄相爺怎麼樣?做到他那份上,還是被人看不起。你本事考文進士,那是祖宗的光耀,當兵還不如當捕頭。有本事做到開封府的總捕頭,風光著呢,想當年包大人在的時候,我……」然後自然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吹噓,其實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當年在包大人手下,不過是平常的捕快罷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還是個小捕頭了。
這幾個月來,接了陳大人這宗案子,田烈武哪裡懂那麼內幕,他倒是實心實意的查,可是軍器監不是那麼好進的,說是說查失竊案,結果檔案室總共只讓進去過一次,還是有陳大人在場,時間不過一柱香,軍器監的人時刻陪著,防賊似的,他當時就想罵:「這麼有本事怎麼讓這麼重要的東西丟了呢?」
不過罵歸罵,他還是希望能夠破案的。酒館茶樓妓院商行,四處打探消息,也沒有閒著過。結果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想讓陳大人提審軍器監的人,陳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會不會這樣?不過後來他算是明白了,陳大人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他也落得清閒幾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閒下來,上頭又問起來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
他此刻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回答:「回大人,實在是沒有什麼消息。我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契丹狗被幾個弟兄盯得死死的,黨項狗那邊也盯死了。可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依小的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審幾個人才成。」
陳繹心裡苦笑,「我敢嗎?我要是像你小子這麼簡單就好了。」口裡卻只能說道:「很好,田捕頭,你繼續抓緊,說不定時間一長,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這提審軍器監的人,手續麻煩著呢,本官自會考慮,你先下去吧。這個案子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聽有人進去稟道:「御史中丞蔡大人求見。」
「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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