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回頭望去,卻是穿著綠袍和白袍的兩個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綠袍的葉祖洽,當下笑道:「原來是狀元郎。「
葉祖洽取中狀元,呂惠卿功不可沒,因此葉祖洽對呂惠卿頗為感激,不過他卻不敢公然稱呂惠卿「老師」,因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狀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著對旁邊的人說道:「長卿,這位就是今上稱為『今之賢人』的呂侍講呂大人。」
桑充國聞言也吃了一驚,連忙抱拳說道:「呂大人,在下桑充國,失禮了。」
呂惠卿也是久聞桑充國之名,一邊打量著桑充國,一邊笑著答禮:「桑公子名聞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一點也沒有怠慢的意思,謙和的態度,讓人頓生好感。
桑充國笑道:「呂大人微服來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學院講演,不知呂大人有無興趣下聽?也給後學們一些指教。」
呂惠卿淡淡一笑,「我剛才已經領教了,呵呵……」他卻不願意指摘橫渠書院,樹無謂之敵。
桑充國和葉沮洽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葉祖洽聞言,便婉言解釋道:「四學院十五日講演,共講十個題目,上午是太學和嵩陽書院,下午是橫渠書院與敝院,今日講的題目是《佛經要義》,橫渠書院不擅於此,多半是不入大人法眼的。」
呂惠卿被他說得好奇心上來了,問道:「狀元公,桑公子,這十個題目是哪十個?」
葉祖洽笑答道:「計分孔子要義、孟子要義、荀子要義、墨家要義、法家要義、老子要義、佛經要義、六合本原、王霸之辯、利義之辯十個題目,中間五日,我們白水潭學院還會派人講演白水潭各種學說的淺議。呂大人若有興趣,其實是值得一聽的。王丞相也說,全經為上,學者貴全經,這次講演會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呂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說,我倒一定要來聽一聽,看一看四大書院的菁英們,是怎麼樣解說諸家要義的。」
桑充國笑道:「那是歡迎之至,我們前排專門有貴賓座,我吩咐人給呂大人預留了。其實來聽講演的大人也挺多,馮京馮大人也來聽過,連昌王殿下也親臨了。」
「啊?昌王殿下?」呂惠卿倒是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大宋百年來的盛事,甚至連皇帝都有點動心,不過九五之尊,不能隨便跑就是了,昌王趙顥就沒有這麼多講究,焉有不來之理?
葉祖洽點頭笑道:「正是,這次講演會未必不能和石渠閣會議相提並論。」石渠閣會議,是漢代的一次經學盛會。
呂惠卿心裡一動,立時明白了白水潭學院的用心——他們是想用利用這次盛會,在朝廷的士大夫中樹立一個正面形象,改變宣德門叩闕留下的負面影響,同時可以很好的宣傳自己,十五天的時間,有五天是宣傳自己的各種觀點,還有十天時間和三家學院正面交鋒,用心良苦呀!
他心裡閃過這些念頭,只是一瞬之間,口中依然是笑著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真是有勞桑公子替我安排座位了。」
桑充國笑道:「呂大人客氣了,像呂大人這樣的貴賓,我們求之不得。趁現在休息,呂大人何不和我們一起走走,也好向呂大人介紹一下敝院的情況。等一會,就是敝院的學生上台講演了。」
「如此有勞桑公子,我方才從兵器研究院過來,看到有一處地方正在大興土木,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場所?」呂惠卿一邊和桑充國二人向外走,一邊問道。
「那多半是體育場。」葉祖洽笑道。
「體育場?」呂惠卿大惑不解。
「那是給學生們練習馬術、劍術、格鬥、射箭,還有蹴鞠,毽子之類的場所……」葉祖洽解釋道。
「這馬術、劍術不論,蹴鞠,毽子不有點玩物喪志嗎?」呂惠卿忍不住問道。
「這是石子明大人的主意,他說服了教授聯席會議。」葉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聯席會議的成員,想起那天石越異常嚴肅地旁徵博引,就是為了說服大家同意讓學生們踢蹴鞠,組織蹴鞠比賽,他就不禁莞爾。石越和程頤為此還辯論了一上午,程頤是主張養「浩然正氣」的,所以要打坐,和石越的觀點明顯不符。
「石子明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這次講演會也是他的主意吧?」呂惠卿不動聲色的探問。
「這倒不是,這是桑山長和程顥先生的主意。」
……
「吉甫,聽說你這十多天,一直在白水潭學院聽講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隨口問道。
「是啊,丞相,我獲益良多。」呂惠卿笑道。
「這些學生的確不錯。」王安石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呂惠卿倒吃了一驚,奇道:「丞相你怎麼知道?你也去過嗎?」
「雖然沒有過去,不過報紙有專欄介紹,聽說昌王也去了,是確有其事吧?」
「是,昌王這十幾天,幾乎是呆在白水潭沒有回王府。」呂惠卿笑道。
「桑充國這一著,很聰明呀。皇上也誇過這件事幾次,說是大宋建國百年來的盛事。他們在報紙上說稟承我『學者貴全經』的精神,給我送了一頂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說道,連呂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反對。
「丞相,這次在白水潭呆了十幾天,倒也沒有白呆,我現在更堅定的丞相以前提出來的訂《三經新義》的想法了。」呂惠卿開始向王安石提出自己的主張。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丞相,變法之要,依然在於得人。官員老朽,皆不可待,所以我們應當把目光投向年輕的士子。石越其實已經走到了我們的前面,當我們還在討論著《三經新義》的時候,《石學七書》已經大行於世,當我們還在議論著經義局、三捨法的時候,白水潭學院隱然已執天下學術牛耳。現在的情況,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只要我們能盡快置立經義局,推出《三經新義》,培養出一批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會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經新義》取士,更會不斷地給我們補充瞭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員,對新法的執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對丞相本人來說,就幾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並論的偉績。」呂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盤托出。
王安石點了點頭,說道:「還是吉甫你最瞭解我的想法。我個人的榮辱不足道,不讓新法人亡政息,才是最重要的。」
呂惠卿見王安石他的主張,便順著思路繼續說道:「創辦經義局,不僅僅是培養人材,還有爭奪士子之心的作用,可以讓天下人明白,我們的主張,才是儒家正統,才符合先王之道。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應當倣傚白水潭學院,創辦《經義局月刊》,每月刊發我們的見解,以爭取士林的認可與,另外,更可以太學為依托,讓國子監創辦《國子監月刊》,解說新法與新學的要義,這都是爭取士林好辦法。」
王安石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當時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回過神,歎道:「吉甫,你真是奇材,我以前竟沒有想過,石越可以辦的東西,原來我們也可以辦。」
「丞相謬讚了,您公務繁多,慮不及此也是難免。我從家鄉抵京,倒是有點旁觀者清了。」呂惠卿笑著謙虛了幾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們也可以辦一份報紙呀,難道只有桑充國能辦報紙嗎?」思路一旦打開,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這也正是呂惠卿想要說的,他笑道:「《月刊》是陽春白雪,用來爭取士林的道德,報紙則是用來影響清議,解釋新法,各地執行新法得力的情況、取得的成績,我們都可以通過報紙報道出來,讓百姓知道我們的成績,讓他們理解新法,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不錯,這個想法不錯。」王安石不禁站起身來,踱到窗外,想了一會,說道:「報紙的名字就叫《新義報》!這件事可以讓陸佃去辦。」
「《新義報》,好,好名字。」呂惠卿拊掌笑道,「不過丞相,這事還有為難之處。」
「有什麼為難之處?」
「《月刊》還可以由朝廷出錢,可是報紙由朝廷出錢,只怕會有爭論。」
「官辦報紙,有何不可?沒有人規定報紙只能民辦。」王安石不以為然。
呂惠卿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若是官辦,自然是翰林院主辦,斷沒有國子監主辦的道理,若是翰林院主辦,只怕麻煩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學士們未必都聽話。
王安石笑道:「吉甫,誰說我讓國子監主辦了?中書門下省主辦,翰林院也無話可說。」
呂惠卿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書省要辦報紙,雖然沒有先例,但是別人的確也不好去搶。
※※※
石越當真是沒有想到王安石多了個呂惠卿,就氣象完全不同了。創辦經義局,《經義局月刊》、《國子監月刊》,讓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對的理由。王安石親自指定的一班人,從此天天開始聚集經義局,編修《三經新義》,希望有一天讓這本書成為「全國公務員考試的唯一指定教材」。
石越從心裡面就反感這種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實八股文的形式並不足以為害千古,真正為害千古的,是所有經文的解釋,都必須來自於朱熹的理解,這樣才會嚴重束縛讀書人的思考。這一點石越心裡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取士,也算是其始作俑者。
雖然反對,但是想要正面辯論,以王安石、呂惠卿對經義的瞭解程度,石越根本不是對手,他也不會自取其辱。至於和皇帝談論統一思想的害處,那實在是對皇帝要求太高了,趙頊絕對不會反對統一思想,實際上自有人類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希望別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經新義》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編成的,所以石越還有時間去想對策,何況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讓石越吃驚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請皇帝,中書門下省要創辦機關報《新義報》!
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官方報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誕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是自己對這個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有了一絲成就感,還是政敵越來越聰明帶來的憂慮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件事沒有人說得清楚。
石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要創辦《新義報》,其目的絕非為了促進言論自由與新聞監督,而是明顯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資源來影響輿論,攻擊反對者,以求順利的推行新法。《新義報》從一開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其影響絕對不會比《汴京新聞》要低。
「丞相,石越對於辦報紙一定很在行,既然中書省想辦《新義報》,朕以為就讓石越主編如何?」趙頊很容易被王安石說服,同意了辦《新義報》的主張,同樣,他很容易的想到了石越。
「陛下,臣以為石越在中書省檢正三房公事,事務煩忙,又要顧及白水潭學院諸事,恐無暇脫身。臣推薦許將、彭汝礪、許安世三人為編輯,陸佃為主編,必然不負陛下所托。」王安石從容的把石越從《新義報》中踢開了。他舉薦的三個人,全部是狀元出身,其中許將更是文采出眾,深受趙頊器重,曾經免試為知制誥,三日三遷。而彭汝礪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過國子直講,為人正直敢言;許安世則是陸佃的學生,陸佃又是王安石的學生。(阿越按:陸佃此人,或者不甚著名,但他孫子陸游,相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此超強大的陣營,皇帝還有什麼懷疑的理由,自然照準。而《新義報》單單是三個狀元做編輯,就足夠先聲奪人了,在當時的狀元,是一種什麼樣的榮耀,石越雖然無法理解,卻是相當明白的。
當李丁文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呂惠卿,真聰明之士。」
熙寧五年閏七月二十五日,晴,《新義報》創刊,首發十萬份,其中由驛亭送往全國各路郡縣州軍官員的報紙佔兩萬份,汴京城賣掉八萬份,超過《汴京新聞》,成為大宋第一大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