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被稱為「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寧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歷史事件,其影響相當的深遠。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爭一直佔據著主動,並且從未有過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
因為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於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和白水潭學院有牽扯不斷的關係,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係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數被視為「石黨」的人物。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跨,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而欽天監雖然不至於如軍器監那麼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只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麼引人注目罷了。
石越和李丁文詳細說過事情的經過之後,李丁文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斷然說道:「公子,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有點沮喪的點了點頭,沉著臉說道:「是陰謀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誰在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李丁文問道:「公子可找沈括談過?」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處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賬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塗改得這麼厲害,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各種賬目混亂堆放,只怕這件事,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兩人都會寫謝表自辯。」
李丁文點了點頭,冷笑道:「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子。目的是為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沒有想到。
李丁文繼續說道:「公子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只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跡可尋。沈括和孫固便是貪瀆,也不至於膽子太大,兩個月能成什麼事?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鑭,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這件東西一丟,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麼借口,都難辭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丟了就是丟了,無論是怎麼丟的,身為主官,就脫不了干係。」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當下悠悠的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子為敵,而且有能力與公子為敵,設下這麼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
然後又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李丁文卻淡淡的說道:「的確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從公子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不少人參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曹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而且要算計到公子,那麼御史中丞蔡確逃不了關係。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軍器監的人為已用,又能影響位高權重的御史中丞,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只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他作偽要作得這麼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文笑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公子,王安石還有個護法。」
石越聞言吃了一驚,「你是說王雱和呂惠卿?」
李丁文點了點頭,又說道:「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歷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又無比清晰的浮上腦海,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次王雱下這麼大的圈套來對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為死地。自己對於新法,就算是絆腳石,也比不上那些舊黨那麼頑固吧?難道僅僅為呂惠卿?可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李丁文歎了氣,說道:「這個計的確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子的話,我怕還有後著。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來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只能以靜待動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於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反而看得開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李丁文聞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文擔心著「後著」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裡,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子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熙寧年間有名的「十鑽」之一,外號「衙內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子弟以求進,在太學讀過書,文字學的學問極好,因此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見他自報名字,桑充國心裡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裡卻說道:「王大人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發因聽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去。見王子韶進來,不由一怔,這個人他卻是認識的,做過監察御史裡行,和程顥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這時候怎麼來京師了?他卻不知道,王子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討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順便給蘇軾安根刺進來——不過對於王子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面聖,只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
此時卻聽王子韶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的名字,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於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裡,王大人過獎了。」
王子韶滿臉堆笑,說道:「桑公子不必過謙。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子,二來,卻是一手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這話說得桑充國與歐陽發都是一怔,《汴京新聞》創刊之今,寫文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寫報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幾個記者,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學院和國子監的學生,偶爾會有幾人寫一寫。像王子韶這樣主動寫了報道送過來的人,還是第一個。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大人進士出身,文采斐揚,文章必是好的。」他還疑心王子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中。
桑充國接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書毛筆寫著幾個大字標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標題——「震天雷火藥配方失竊,天子震怒;石子明大人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只怕牽涉太多,貴報發表也罷,不發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發早就看見了那稿紙上的標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條例》,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文責自負。王大人必須先在稿子上簽名,證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寫,文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文章是否洩露國家機要,其中內容是否與《皇宋出版條例》衝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發表不發表,不能立即決定。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討論一下,如果發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發表,像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子奉還王大人。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子韶聽了歐陽發這番話,倒是怔了一怔,他倒並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這位是歐陽公的長公子吧?果然是氣度不凡。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寫在稿子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子韶送來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內部,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一顆大石頭。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會議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發表這篇報道——這些學生都是白水潭學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還是學生的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發表這樣一份看似「中立」的報道。
一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這全是不實之辭。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發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為沈院長的確貪污了。」
贊和的聲音響起一片。
桑充國皺了皺眉毛,這時候他冷靜許多,當下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中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你能指出報道中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個人頓時語塞。眾人無言地傳閱著這份報道,發現的確是寫得無懈可擊。只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
程顥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
桑充國和歐陽發都是一怔,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明白程顥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國腦子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
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並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發一份報道,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曲只怕更加洗不清了。
「這篇報道不能發。」在桑充國的心中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發。」程顥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為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發皺了一下眉頭,他隨著父親宦海沉浮,什麼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宗師的長子,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識,只想著做學問來終老自己的一身。自從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就到了白水潭學院,一面是學生,一面是助講。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為無論我們找什麼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發!」歐陽發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見眾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繼續朗聲說道,「我主張刊發這篇報道的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為了信念;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為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中描繪的那樣的,用報紙來使貪官污吏懼,來使亂臣賊子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制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第二,石山長曾經說過,報紙都是有立場的。我們《汴京新聞》也是有立場的,但是我們的立場並不是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我們不會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們的立場,是我們堅持的理念,這個理念,是報道真相。如果因為對石山長或者與我們關係密切的人不利的新聞,我們就不報道了,那麼我們就背叛了這個理念。《汴京新聞》現在面臨著真正的考驗,我們選擇公還是私,選擇堅持理想還是袒護私人,都在今天決定。我認為的是,如果我們《汴京新聞》有立場,我們的立場是中立!」
說到這裡,歐陽發停了一下,他看到許多的編輯都已經動搖了,甚至連桑充國的眼神中,都有了猶疑。於是繼續說道:「還有第三點原因,這一個原因,讓我們別無選擇。這是現實的原因。王子韶為什麼把這篇報道交給我們?為什麼還特意強調可發不可發?很簡單,我們不幸捲入了一起政治傾軋當中,而有人,把我們《汴京新聞》也算計進去了。如果我們發表這篇報道,他們就此挑起了石山長和沈院長與我們的矛盾;而如果我們不發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會流傳著我們拒絕報道對石山長不利的消息的謠言,而御史台肯定會攻擊我們與石山長結黨偏私,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到時候取締《汴京新聞》的聲浪必然一浪高過一浪,而那些我們的人,也會懷疑我們,一旦普通的民眾不能同情我們,士林的清議不我們,我們就失了我們最可靠的者,到時候進退失據,百口莫辯。而且還會害了石山長,結黨的罪名一旦坐實,石山長也承擔不起。」
歐陽發的話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動,便是桑充國,也沒有想過這麼深的陰謀。所有的人都在低聲私語,討論著歐陽發這番話。桑充國卻處於極度的矛盾中,他立即就明白歐陽發說的有理,無論出於堅定的維護《汴京新聞》的信念,還是出於讓《汴京新聞》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須刊登這篇報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說過的話,再一次在桑充國的心中響起。石越可以說既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摯友,這樣做,是不是背叛?!
也許不止桑充國一個人有這樣的矛盾,有人就站起來說道:「雖然歐陽先生說得對,但是我仍然反對刊登。在最困難的時候,屈從於壓力,對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對。」
但是這次他的話沒有得到響應,能夠進入《汴京新聞》編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獨立判斷能力的精英學子,他們懂得如果冷靜的取捨。
歐陽發看了這個人一眼,說道:「你說錯了,這不是背叛!石山長教給我們理念,我們尊敬他最正確的方法,是堅持他教給我們的理念,而不是效忠於他個人。石山長對我們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在辯論堂中刻在石牆之上,是石山長親自叫人刻上去的,這就表明了他的態度。以石山長的胸襟,一定會理解我們這樣做,是因為出於對大道的堅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說了三點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兩點,而不是第三點。第三點不過是幫助我們下判斷罷了。要在政治鬥爭中潔身自愛,最首要的因素是,永遠保持中立。何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長。這一點大家都應當明白。」
雖然他義正言辭的說完這番話,但是心裡卻不由的問自己:「石越真的會不計較嗎?換上誰都無法接受最信任的摯友和親手培養的學生的背叛吧?雖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選擇。」歐陽發有點擔心地看了桑充國一眼。
一方面是對理想與自己信奉的「正義」的堅持,以及自己傾注最大心血的事業的前途;一方面卻是對自己最尊敬的亦師亦友的人實際上的背叛。桑充國在自己的許諾與歐陽發的提醒中交戰著,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與原諒嗎?桑充國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間一斷有了裂痕,它將永遠存在,很難消失。既便石越能夠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難指望石越可以接受。這個時候,說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過份呀。
但是最終還是要決定的,《汴京新聞》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僅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聞》的前途就此決定,中立而公正地報道,將會開一個好頭,而士林的清議,會更加尊重這份報紙,民眾也會更加信任《汴京新聞》,只是這是建立在讓石越聲名受損,雪上加霜的基礎上的;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強存活下來,《汴京新聞》也會徹底的淪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過的一切理念,都不過成為極可笑的諷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國身上,桑充國知道自己可以投票決定,這樣的話,自己也許可以多一點借口——不過我要這借口做什麼?桑充國在心裡苦笑道。
如果需要選擇,就由我來選擇!他站起身,沉重地說道:「明天在焦點版刊登這篇報道。」
程顥也不再堅持,補充道:「編者按我來寫吧。我會盡量說明這件事與石山長關係不大,案情並未查明。」
歐陽發嘴唇嚅動了一下,說道:「我寫完明天的社論,再回去。」
桑充國點點頭,臉上露出堅毅之色,「有勞二位,大家繼續工作。」
程顥見桑充國取下掛在衣掛上的披風,準備出門,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了出去,一起到了馬房牽了馬,默默地向白水潭的教學樓走去。
好半晌,二人到了辯論堂,因為不是辯論日,這裡並沒有人。桑充國看著那行字,歎息道:「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程顥無言的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讚賞的點了點頭,這才溫言說道:「長卿,你要不要先知會子明一聲,這樣可以減少誤會。」
桑充國遲疑了一下,歎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諒我。何須多言?新學年馬上就要開學了,期末考試,準備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數會更加多吧!」
程顥歎道:「是啊!白水潭學院之盛,孔子以來未嘗有也。石子明真是千年難得一遇的人材,你放心,他能夠理解的。」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程顥一眼,微笑道:「都說聽程先生講課,如沐春風。白水潭學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沒。」
唐棣帶著從人進了新曹門。離開京師已經快兩年了,本來他還沒資格回京敘職,但是不久前吏部下文,升任他為工部屯田員外郎,可以說是罕見的提拔,據說是因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農田水利法有利,中書直接行文到吏部陞遷的。雖然不是官職,但是對於自己的文采學問頗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並不介意。
想著終於可以見到分別許久的石越和桑充國,唐棣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
「老爺,今晚是住到舅爺家,還是住驛館?」身邊幾個從人,有些是第一次來繁華的京師,也顯得格外興奮。
唐棣揮鞭笑道:「當然是住驛館了,先去吏部交了文書,到工部報到,再回家不遲,免得惹人閒話。」
正在說笑之間,突然聽到有小孩子拿著一疊從身邊經過,大聲呦喝:「賣報,賣報,《汴京新聞》報道京師第一案,震天雷火藥配方竟然失竊,焦點版詳細報道,天子震怒,直秘閣石大人被罰俸一年……賣報,賣報……」
瞬時間那個小孩身邊就圍了一堆人,紛紛搶購,這可是震驚天下的大新聞啊!
唐棣聽這小孩子的叫賣,心裡不由一緊,也顧不得許多,擠了過去,好不容易買得一份報紙出來,急匆匆的找到焦點版,看到上面幾個大字標題,幾乎讓他驚呆了!
旁邊有人買了報紙的,有些緊鎖著眉毛一邊走一邊讀,有些則炫耀自己識字,搖頭晃腦地大聲讀著新聞,身邊聚集著一堆圍著聽的市民。
唐棣等人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對於開封府的百姓來說,震天雷的威力不僅是很多人親眼目睹的,而且還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東西,這玩意火藥配方失蹤,在東京城能引起多大的震撼呀!無論賢愚不肖,都只知道只要流落到敵國手中,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這種後果,被他們的恐懼放大了!
只聽到有人恨恨地說道:「撤得好,皇上聖明,沈括和孫固這兩個官,真是飯桶,這麼重要的東西,也能丟了!殺頭都不為過。」
有人憂心忡忡,「別是遼狗偷去了,那就慘了。」
「遼狗怎麼偷得去?防得那麼嚴,多半是有內賊。」
「那也不一定,你沒讀過書呀?薛紅線和聶隱娘的故事聽過吧?」
「……」
有人則挽惜地說道:「可惜連累了石大人。」
有人不屑的反駁:「這是賞罰分明,石大人薦錯了人,當然要罰。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喪無比,「看來石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個沈括到底是什麼人?」
「你那是屁,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還是石大人親手查出來的呢。可見石大人還是有本事的。沒本事能這麼快查出來?」
「你才是屁!不是說石大人是左輔星下凡嗎?」
有人在旁邊自我安慰:「以石大人的能耐,怎麼看錯人,聽過說三國的評書嗎?那別是石大人一計吧?」
免不了有白他一眼,「一計?一計搞得報紙上來說?人心沸沸揚揚的?沒腦子。」
「你說誰沒腦子?你才是豬腦子,石大人左輔星下凡,他的計你猜得出來?你才是沒腦子。」
唐棣一路走到驛館,都是聽到這些議論的聲音。似乎整個開封城,因為報紙的出現,瞬時間就可以全城關注一個話題了。而這些市井小民的爭論,根本不會在乎報紙上的其他細節,沒有什麼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雖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卻也有很大一部分懷疑石越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至於沈括的名譽,在民間簡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現在只要提到沈括、孫固,那些老百姓就知道是誰,然後就破口大罵!
不過唐棣本人,更擔心的,卻是桑充國與石越的關係。《汴京新聞》是桑充國創辦的,他怎麼可以攻擊石越呢?唐棣實在不能理解。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先不去驛館,先去白水潭問問桑充國是怎麼回事!
相比市井百姓是眾口一辭的憤怒與擔心,士林的反應就是要複雜得多。
「《汴京新聞》的膽子真是大呀,這麼大的案子,他們也敢報道!」
「桑充國和石越怎麼了?」
「看樣子《汴京新聞》果然有幾分風骨,和石越關係這麼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石越這次,心裡滋味不好受吧!」這是幸災樂禍的。
「都說白水潭是石越系,上次宣德門我還以為是做作,演雙簧,這次看來,倒也不見得。往好裡說,石越也算是個君子,沒有結黨。」
「這也傻了一點吧?這樣報道出來,石越的聲譽是要大受影響的。」
「那也不一定,短時間來看,自然受點影響,長遠來看,還很難說。何況如果桑充國不是石越一黨的話,《汴京新聞》這一次聲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面前費盡心機維護《汴京新聞》,《皇宋出版條例》他差不多一個字一個字的爭,結果沒有想到學了商鞅,作繭自縛,《汴京新聞》反倒拿他開刀立威,真是諷刺呀!」
「其實桑充國也沒什麼不對,春秋大義說要大義滅親,《汴京新聞》標榜天下惟公,他們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諾了,這也是君子所為。」
……
「哎,震天雷如果流傳外國,只怕大宋有難。」
「這樣子說起來,石越的確是難辭其咎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
「你說這孫固官聲不壞的,怎麼賬目就能亂成那樣?沈括也不是無能之輩呀?」
「這裡面有陰謀,你不知道吧?……」
「……」
王雱看著手裡這份《汴京新聞》,笑道:「石子明,這回讓你知道公子爺的手段。聖美,你做得很好,過兩天中書會直接調去兩浙,你有機會面聖,好好把握機會。」
王子韶笑道:「公子果然是妙計。石越這次不僅僅聲譽受損,而且只怕會變得不敢相信人了吧?連桑充國都能落井下石。」
謝景溫也笑道:「如果以後桑充國和石越互相爭鬥,這《汴京新聞》用來對付石越,這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二虎相爭,我們正好從中得利,徹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難事。」
王雱輕輕敲著手中的折扇,對王子韶說道:「聖美,以你之見,桑充國有沒有可能收歸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後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子韶搖了搖頭:「只怕不可能。桑充國聲名日盛,幾乎讓人以為是另一個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獄,朝中大臣對他多有嫌隙,是沒有機會進入朝廷了。否則的話,我還要擔心這是養虎為患。」
王雱惋惜道:「真是可惜了,聽說他和程顥、歐陽發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點了點頭,說道:「應當是如此。歐陽發和他交情非淺。」
謝景溫也說道:「若能收歸桑充國,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學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學生將來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現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只不過這件事終究是太難。」
王雱歎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還有點想法,等呂惠卿回京,再商議不遲。」
謝景溫疑惑地看著王雱,說道:「公子,你和呂惠卿……」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是人材難得。現在變法前途維艱,僅靠王韶在前線的大勝是不夠的。現在我和呂惠卿,自當同心協力。這一點他也是明白的。」
謝景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子韶見王雱說這些時都不迴避自己,顯是把自己當成心腹了,更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李丁文看了石越一眼,目光在書桌上的《汴京新聞》上溜了幾下,默不作聲。
石越沉著臉,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桑充國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來這麼一手!他可不知道那個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李丁文歎道:「公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次桑長卿拿我們立威,幾乎是置沈括於絕地,公子聲名也頗受損害。《汴京新聞》羽翼已成,桑充國依托白水潭學院,隱隱成為在野的清流派首領。我們再不小心,只怕將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對於石越不把《汴京新聞》控制在自己手中,他是很不以為然的。
石越好半晌才苦笑道:「當務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慘的,只怕在白水潭教書,見面都會難看。孫固也會把長卿恨到骨子裡吧?只不過這件事說起來,長卿倒也沒做錯什麼。」
李丁文盯著石越看了一會,嘲笑似的問道:「公子真的以為桑充國沒做錯什麼?」
石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這是我一直主張的理念。總不能因為事情臨到我頭上,我就說不對了吧?」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說道:「是嗎?那《汴京新聞》還真是公子的好學生啊。」他和石越,一向是毫不隱瞞的。
石越心裡其實又煩又亂,這時的平靜,是幾年來磨練出來的功夫。這時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聞》一眼,只覺得那份報紙燙得刺目,他連忙把目光移開,問道:「潛光兄,這些事多說無益,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對策吧。」
李丁文笑道:「凡事利弊參半。如果從大勢上來說,公子的局面並不差。桑充國以白水潭學院和《汴京新聞》成為在野清流派的領袖,這件事已經一步步下來,不可避免了。這次的事件,對於公子來,不過是聲名受點損失,卻可以消除皇上對公子僅有的一絲顧慮,讓皇上知道公子全無私心,盡忠為國。而且還堵住了御史們想要彈劾公子結黨的嘴。所以這件事是得失參半,得多於失。公子在白水潭的影響力,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國依然可以爭一日之短長,桑充國和公子,是各得半個白水潭,而公子得實利而無虛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腳。只不過沈括經過一事,只怕會請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只要他挺過這件事,無論在白水潭還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畢竟他在格物院的影響力,僅次於公子。」
石越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現在無論是技術上還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幫助,而且沈括與欽天監的關係,更是他必須倚重的。在這個時代,欽天監有時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