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有立場的話,我們的立場就是中立!
——《汴京新聞》評論員
王安石給皇帝見過禮後,抬頭就看到放在御案上的報紙,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談論《汴京新聞》的事情。
石越給王安石行過禮,站到一邊。就聽趙頊笑道:「丞相此來,有什麼事嗎?」
王安石答道:「陛下,臣是為了這《汴京新聞》而來。」
趙頊笑了笑,說道:「這倒巧了,朕剛剛就和石卿在說這事。石卿,你把剛才的事向丞相說一遍吧。」
石越應了一聲,便又把之前討論的事情,和王安石細細說了一遍。
王安石一邊聽,一邊思考。等石越說完,他立即就清楚皇帝和石越的想法了,當下皺了皺眉,說道:「陛下,臣以為定下條例管制,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任由他們這麼非議朝政,只怕終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響。聖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人公然點評朝政得失,雖目下看來無大不妥,但長久看來,終會有隱患。若要議訂條例,應當在條例中對嚴厲禁止此等事。」
石越心裡卻始終有一個維護言論自由之心,見王安石這些說,心裡不由有些急,也說道:「陛下,臣以為丞相所慮,雖不無道理。但治國之道,當剛柔相濟,徒以剛強,必將自折。況且士民與天子,若連為一體,則國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則亡國可待。故民者水也,當因勢利導,物有利弊,當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廢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瞞下,御史之設,不能盡數繩之以法,有報紙從中監督,只需事先有法令約束,使其言必有據,不敢造謠誹謗,則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則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況孔子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聖人權變之道,後之學者,也不必徒守經文。」
王安石見他說到「徒以剛強,必將自折」,心裡不由一格,倒似覺得石越在諷刺自己一般,但細揣石越語氣,卻挺誠懇。他想起宣德門前之事,暗暗歎了口氣。自己若一意執著,倒似自己有什麼要欺上瞞下之事,怕讓皇帝知道一般。當下不再爭執,說道:「石越所說也不無道理。臣以為可著中書省、禮部、刑部、翰林學士共議,制《皇宋出版條例》,再下廷議,頒發執行。」說完這話,他自己也有點覺得自己變了許多。
石越見王安石退步,也說道:「臣以為丞相所言有理。」在石越來說,只要《皇宋出版條例》頒布,不管其中管制了什麼,最起碼的,是官方認可了報紙的存在,這一點的意義就是非凡。至於其中有所限制,不僅可以辯論,以後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僅以這一點來說,那麼桑充國的《汴京新聞》也是知道,所以在傳出來朝廷有意制訂《皇宋出版條例》之後,《汴京新聞》的社論立即表示歡迎。
雖然新黨中也有人在擔心《汴京新聞》會在以後借民意攻擊新法,為新法的執行增添許多麻煩,但是大家也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獄後,政治威信大受打擊,這時候在無關緊要的《汴京新聞》上再次激化與石越、桑充國的矛盾,是相當不智的。
何況石越等人動輒以「言者無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為借口,而皇帝本人對此也頗有興趣,再去爭執,實在不見得能討得好去。這個道理,便是王安石心裡也明白的。加上還有許多讀過書,卻沒有機會做官,或者官職卑微,或者頗受打壓,不能對朝政發表意見,心裡卻老想著「以天下為已任」的士大夫,這時候突然發現報紙這個東西,可以讓他們說出心中想說的話來——這一批潛在的者的力量,實在也是不可小視的。
在這種情況下,新黨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馬法》、《市易法》的制訂之中。王安石此時並不知道,王韶已經在西北取得軍事上的大勝利。否則的話,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條例》稍稍牽制一下,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了。但是,此時報捷的使者,依然還在路上。
五月一日,雖然馮京與石越極力反對,《保馬法》與《市易法》依然寫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覽,皇帝當天即御批二府三司諸寺監、翰林學士共同討論。
五月二日,崇政殿,石越上《保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預言保馬、市易二法推行後可能出現的弊端,而文彥博、吳充分別上《官不與民爭利札子》、《保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確表示反對。
趙頊對於石越反對二法,顯得相當的不滿,聽石越讀過札子,沉著臉說道:「石卿,諸事未行,卿豈能未卜先知?莫須有之事,怎麼可以用來反對朝廷大事。」
石越早就料到皇帝會不高興,也並不怎麼著急,出列答道:「陛下,臣並不是反對保馬法。」
他這話一出,真是滿朝嘩然,剛才讀的札子反對之意非常明顯,轉口就說自己不是反對保馬法,未免過份。馮京等人側目而視,連王安石都驚詫莫名。馬上有御史蠢蠢欲動,想要彈劾石越舉止失度,言辭矛盾,失大臣體了。
趙頊也奇道:「你這不是反對,又是什麼?」
石越恭身答道:「謀國如對弈,其理相同,未慮勝先慮敗。若保馬法之利,臣雖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現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不是反對保馬法,而是希望能謹慎從事。臣列舉可能出現的弊病,是希望執政能夠三思,想一想施行二法後,可能出現的這些弊端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輕孰重。萬一弊病盡現,而利不能收,又當如何。臣雖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與謀國,都要先廟算廷議,趨利避害,廟算之時,害與利等,亦不當實行。現在廷議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與諸大臣可以權衡利弊。臣拾遺補缺而已,非敢決斷機務也。至於市易法,臣以為有百害而無一利,實不足道。」
他這話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反對,不過是說得委婉一點,表明自己並無成見,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石越雖然表明一個中立的態度,但是文彥博、吳充卻沒有這麼多顧忌,各自出列,斷然說道:「臣反對保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對石越的委婉頗有不滿。
接下來便是王安石新黨與文彥博等人唇槍舌劍,新黨大談二法之利國利民,可以為國家省多少開支,可以如何如何方便百姓;舊黨則無非君子不言利,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說不擾民,是自欺欺人,說到利國,則未見其利,先見其害。雙方爭執不下,一直爭到中午,還有說不完的口水,石越袖手旁觀,不發一言,皇帝也難下判斷,只好宣佈退朝改日再議。
眾人退出崇政殿後,因為輪到馮京輪值,石越便與馮京一起往中書省走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石越回頭一看,卻是文彥博。當下連忙施了一禮,問道:「文大人有何指教?」
文彥博冷笑了一下,說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雖然有經濟治國之材,風骨卻不讓人佩服。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當以死諫,豈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心裡有點氣惱,暗道你憑什麼來教訓我,口裡卻只不動聲色的說道:「文大人所說雖然有理,但是凡事過剛易折,剛柔相濟,比起一勇之夫,更顯難能可貴。何況若以保馬法而論,保馬法之弊雖然讓在下顧慮良多,然而保馬法之利,亦讓人不能不心動。是非對錯,我也並無把握。如果僅僅因為看到弊端,就斷然否定,不敢有所作為,這種行為,似勇實怯,我也不能苟同。」
他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讓文彥博啞口無言,當時就有許多旁聽的官員在一邊暗暗點頭,對石越剛才不能堅持己見產生的誤解,立即就扭轉過來了。
馮京也笑道:「老夫剛才差點也誤會子明瞭。真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佩服,佩服。」
他這話雖然是誇石越,卻也是給文彥博一個台階,意思是你看走了眼並不奇怪,我也一樣。文彥博豈有不知之理,但心裡對石越剛才說話語氣,也有幾分著惱,特別石越說他「不敢有所作為」、「似勇實怯」,他聽起來實在是很不舒服,當下只抱拳道:「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禮,說道:「哪裡,文大人的風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這一番對答,很多內侍還在場,自然有人會一字不漏的傳到皇帝耳中。說起來石越倒應該感謝文彥博這麼當眾指責。不過同樣的話,傳到王雱的耳裡,卻只是加深了他對石越是「偽君子「的印象。
就在第二天,五月三日的清晨,一騎快馬從萬勝門飛駛而入,清脆的馬蹄聲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寧靜,卻也給王安石送來了雪中之炭。
中書省今日正當王安石輪值,王安石一邊默讀著保馬法和市易法條例,一邊想著石越提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現的弊端。雖然口裡不說,但是王安石對於文彥博說什麼「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對於石越提出的一條條似乎親眼目睹的弊病,心裡卻不能不引起警覺。在中書省討論時,石越就多少提到過一些,但是遠不如他在給皇帝的札子中說得那麼詳細——這讓王安石對石越頗有點不滿。但不滿歸不滿,那一條條的弊病,總讓他心裡不能塌實。
想到這裡,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房裡閱讀文書的石越,雖然低著頭,可是白皙的臉上,和三年前初見相比,竟是多了幾分堅毅與自信。王安石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這個年青人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真正的人材!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協力。
正在出神之間,忽然有人進來稟道:「丞相,西北王韶有使者來了。」
他聲音太大,一下子連石越這些在自己房中辦公的人都聽到了,無不抬起頭來聆聽。兵者,國之大事也。王韶來的消息,無論好壞,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裡一驚,問道:「快召進來,難道西邊……」他最害怕的,還是西北軍事失利,軍事的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顯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早已走了過來,笑道:「丞相不必擔心,必是好消息無疑。」
眾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敢下此斷語。王安石也問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壞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傳一路,他們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豈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師,各州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這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王安石點了點頭,略定心神,說道:「等使者進來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使者就進來了,給王安石請個安,說道:「奉王將軍命,遞交奏書與丞相。」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份奏折來。
王安石一邊接過奏折,一邊看使者神色輕鬆,眉宇間略有喜色,心裡更加放心,說道:「你遠來辛苦,先回驛館休息,到時候自有人給你回文,不過你也別出驛館,若有事要問,會有人來找你。」
使者答應一聲,告退而去。
王安石這才回到案前,折開奏書,見上面寫著:「……臣已拓地一千二百餘里,招附三十餘萬口。方整飭軍事,引兵而西,破蒙羅角、抹耳水巴諸羌,指日可待,諸夷既破,西征可平……」當下哈哈大笑,說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立即面聖!」
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績就傳遍了汴京。
石越看著高興得走來走去,喜形於色的趙頊,心裡暗暗感歎,王韶的所謂功勞,不過是單騎說服了一個部落投降,並無半點武功可言,當漢強大之時,司馬相如以一詞臣,持節招附蠻人部落數以十計,亦不過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實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時,卻已經是大宋數十年來第一次在邊功方面的「進取之功」了。
趙頊卻不知道石越這些想法,他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雖然這個好消息不過是西北恢復河、湟進而圖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好半晌,依然略顯年輕的皇帝才說道:「以王韶為秦鳳路沿邊安撫使,下詔褒獎。歸順的青唐大首領,賜封西頭供奉官,他們想姓包,就依他們,賜姓包氏。至於如果安置,中書與樞密共議。」
王安石答道:「遵旨。」他心情也不錯。
趙頊笑道:「看來人材不可閒置呀,王韶這樣人材,若是閒置,怎麼會知道他有這等膽略。這也是丞相有識人之明,推薦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論首功,當歸丞相。」
眾人都轟然稱是,連文彥博也不好說什麼。其實他滿肚子氣,王韶捷報,不送樞密,直送中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王安石答道:「臣不敢居功,這是皇上用人得當,方能使臣子人盡其材。」
趙頊笑道:「古往今來,能用人者,方為英主。漢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業。」他從小到大,最仰慕的,就是這兩個皇帝的功業,總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勝過此二人。
王安石卻不以為然,說道:「唐太宗不論,漢武帝的見識臣以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過是衛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業,讓天下戶口減半,也不能滅匈奴。」
趙頊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論西漢功績甚詳,想起石越以前說過的話,當下順口說道:「這只能怪漢武帝自己喜歡誇飾奢侈。他對功拓邊的功績,不可以抹殺的。天下戶口減半,和開拓無關。」
王安石和皇帝在師友之間,說話卻沒什麼顧忌,當下不服氣的說道:「多欲不能害政,齊恆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當,齊國治理得很好。」說來說去,又說到他王安石治國的中心思想上去了:開源而不節流。
趙頊不以為然,說道:「漢武帝不能和齊恆公比,漢武帝多欲,不僅在內政上,他攻擊匈奴是對的,但是因為一馬之故,勞師萬里,死者數以萬計,視人命如草芥,這才使天下戶口減半。朕不取他這一點。為政者,當以仁者為先,以愛民為務。」
他這一番話,眾臣都知道是石越在《歷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彥博雖然對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來這番話他聽得順耳,二來皇帝在這點上和王安石觀點不合,讓他覺得很出氣。當下帶頭說道:「陛下英明,能以愛民為務,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這一誇獎,眾臣子都哪裡敢落後,一聲聲「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頓時淹沒了整個宮殿。王安石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只有石越不易覺察的皺了一眉毛,由王韶的捷報,能扯到漢武帝遠征大宛,這種清談的功夫,石越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難道這滿朝君臣,竟不知道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來的目的,已經是離題萬里了嗎?
不過這中間,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倒也不止石越一個,王安石等這頌揚之聲一落,立即說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個好的開端,征服瞎征,恢復河湟指日可待,臣以為保馬之法與市易之法,刻不容緩,當立即施行。只等河湟歸附,就當準備徹底解決隴西李氏(指西夏),到時候,要用到的馬匹,絕非小數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戰的騎兵才行。臣做過群牧司,知道現在官府養馬的弊病,因此保馬之法,即便在細節還是有所不妥,也當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價,又能為國庫增加收入,將來軍費開支,必然為數巨大,用兵之後,善後也需要用錢。故二法,必須早日推行。又,置將之法,也請陛下准許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為大宋最終恢復隴西故地,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石越聽了這番話,心裡便知道一切都完了。王安石的時機挑得太好了,現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為西北軍事服務了,如果誰來阻擋,將來軍費不夠,馬匹不夠,士卒不練,這等罪名,只怕都會推到這些人頭上。這個罪名,誰承受得起呀?
何況皇帝正在興頭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隨著這份捷報,無形中已經擺脫了白水潭之獄的影響,正在急速的恢復甚至升高,這時候反對,結果一定是徒勞無功的。
石越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馮京聽了這話,也默不作聲,王珪立即表明態度,宣佈。只有樞密院方面的文彥博和吳充,依然極力反對。但是在滿朝的聲中,這兩個人的反對,又能成什麼事?
石越和馮京對望了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出列說道:「陛下,置將法的確是良法,臣也贊成丞相之議,以臣之愚,保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斷語,此事又關係西北軍事,既如此,臣以為讓中書再參詳參詳,盡量去弊求利,再予頒行,囑各地長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這也是彰顯陛下愛民之德。至於市易法,王韶在邊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與東南,臣實在不知道利在何處。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謹慎行事,不如先在開封府暫行一年,一年之內,若無弊端,再推行全國。還請陛下恩准。」
新黨中有人聽了話,正要出來反駁,想畢其功於一役。沒想王安石心裡卻也有幾分不安,先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臣以為可行。」
這一句話說出來,真是滿殿皆驚,連皇帝都有點奇怪——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會說,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這樣束手束腳。
趙頊心裡也覺得石越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只要不是斷然反對,小心謹慎一點,總是不會錯的。當下點了點頭:「就如丞相、石卿所議吧。」
文彥博愈發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妥協。馮京則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石越能讓王安石退這一步,已經是很意外的收穫了。新黨的氣勢,自白水潭之獄大受打擊,到軍器監一無所獲,《皇宋出版條例》急急推行,幾個月來一直處於低潮,所以自己才有機會極力杯葛保馬法和市易法,不料僅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報,二法基本上通過,王安石寵信更隆,以後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吧?
想到這裡,馮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許希望只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這個時候,他絕對想不到,石越馬上就要面臨什麼樣的困境。
自保馬法與青苗法通過之後的兩個月,大宋的朝廷突然變得非常的平靜,王安石和他的者們盡心盡力的推行新法,石越來往於中書和白水潭學院之間,忙於公務與教學。偶爾也抽空去陪桑梓兒畫畫,去碧月軒聽楚雲兒彈琴,這種過於平靜的日子,幾乎讓石越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說有什麼風波,也只有《汴京新聞》上面一些讀書人的論戰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及必反,在波濤洶湧的時代,短暫的平靜之後,必然是更大的風浪。在熙寧五年第一個七月到來的時候,風浪來臨了。
七月二日,軍器監一個叫曾守一的管財務的小吏上書御史台與丞相府,揭露判軍器監沈括、孫固玩忽職守,使判軍器監賬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震怒,當天就請旨徹查,對於軍器監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對此也是相當重視,當即下令御史中丞蔡確,會同中書檢正兵、工、刑房事石越、檢中吏房事李定徹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確、石越、李定鐵青著臉,帶著一隊官兵把剛剛成立不過兩個月的軍器監給徹底封了。沈括和孫固當天就接到中書省的通知,他們現在可以在家裡休假了!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從三司使借來的查賬高手們發現,軍器監的賬目不僅混亂,大筆買進賣出款項還被塗改得一塌糊塗,下午,在胄案改設軍器監時,被石越調到自己手下當差的沈歸田吃驚的發現,軍器監關於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存檔,不翼而飛!
石越聽到這個消息,震驚得臉都白了!
沈歸田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小聲的問道:「石大人,現在該怎麼辦?」
石越知道這麼大的事情,又不是沈歸田一個人知道——便是沈歸田,也未必可靠!瞞是瞞不住了,沈括和孫固的命運,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不禁苦笑道:「立即知會蔡中丞與李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
沈歸田頓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見他神色不對,知道他可能有話說,便問道:「老沈,有什麼事,盡可直說。」
沈歸田看了一下左右無人,這才說道:「下官是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石越一怔,問道:「有什麼不對?」
沈歸田道:「沈大人是個精細之人,孫大人官聲也不錯的。軍器監不過兩個月的功夫,就算有貪瀆,怎麼就至於這樣呢?而且這賬目造得如此混亂,若是貪瀆,以沈大人的能力,應當掩飾得很好才對。還有,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當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軍器監守衛森嚴,這又是機密中的機密,怎麼會失蹤?若是沈大人與孫大人想要賣掉,抄個副本就可以了。下官總覺得這件事,非常的不對。」
石越本來是個聰明人,不過是事出突然,看到軍器監的賬目居然亂成這樣,對沈括實在有點恨鐵不成鋼,又聽到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如果要是流傳到敵國……所以一下子被驚住了。這時聽沈歸田點醒,立即就明白過來了。
這其中肯定有不對。
他理了一下思緒,但一時間其亂如麻,找不頭緒。便對沈歸田說道:「老沈,這件事你多留個心眼,但也不要亂說。如果這中間有陰謀,那麼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設計者一定早就知道,我更應當說清楚,否則只我存了個袒護的心,只怕接下來,就不是軍器監這麼簡單了……」說到這裡,他不由打個寒顫——一開始他未必沒有想要袒護的心,如果火藥配方只是沈歸田一人人知道的話……
石越冷汗都下來了,這個陰謀,竟是把自己也算計進去了!
石越一邊穩定自己的情緒,一邊帶著沈歸田走到外間,只見蔡確和李定正要指揮一些小吏清查賬薄,不斷的指指點點,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為什麼單讓我帶人去查檔案卷宗?難道真是因為那是機密中的機密,我又是檢正兵、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嗎?」
這個念頭一跳進腦海,石越更加感覺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陰謀。
當下打定主意,快步走了過去,低沉著對蔡確和李定抱了抱拳,說道:「蔡中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藥配方資料,不翼而飛。」
他聲音雖低,卻無吝於平地驚雷,賬目不清,說到底不過是尋常事,但是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點發抖,何況這是皇帝最看重的東西。
蔡確和李定一時震驚得連手裡的案卷都掉到地下了。
石越也不知道他們二人是真的不知情,還是只是演戲。他也分辨不清,只是在心裡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陰謀,那麼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就未必會流落到外國,他就放心多了。當下繼續說道:「這是發現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的沈歸田,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蔡確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對李定說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現場。」
三人沈歸田的帶領下,來到軍器監保管最機密技術資料的一個院子,只見院子外還有士兵在巡邏,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充許進來檢查的官員並不多,不過五六個人,每個人身邊都有兩個士兵隨時跟著,甚至不許帶筆與紙進來,每件房子外面,也都有崗哨。
李定看這種情形,不禁皺了一下眉頭,說道:「這樣嚴密的防衛,怎麼可能失竊?」
蔡確冷笑道:「如果身份夠高,就無妨。若是我們三個進來,他們敢跟著我們嗎?」
石越不動聲色。
沒多久,沈歸田就把三人領到了放震天雷火藥卷宗的櫃子前,只見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櫃子門和鎖,都完好無損!
三人默不作聲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聲的走了出去。
李定率先說道:「蔡中丞,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必須立即報告皇上與丞相。」
石越點了點頭。
蔡確冷笑道:「報告是要報告的,但是這折子怎麼寫?二位大人還要給出個章程來才行。」
石越鐵著臉說道:「實話實說就是,不增不減就好。」
蔡確看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說的倒是不錯,但是敢問石大人,奏子遞上去,皇上要問,你們對這案子怎麼看?這裡防守這麼嚴,是怎麼丟的呀?案犯又是誰呀?我們該怎麼答?做臣子的,皇上問起來,總不能一問三不知吧?」
石越看了蔡確一眼,越發不動聲色,臉色如常的問道:「依蔡中丞看來,又當何?」
蔡確看了石越和李定一眼,咬了咬牙,說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我們三個都擔不起責任,判軍器監身上,只怕有洗不脫的干係。」
石越「哦」了一聲,依然不動聲色的問道:「蔡中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李定在旁邊聽二人對答,他是聰明人,猛然驚覺,沈括是身上打著「石」字印記的人,難道這個石越這時候反而想致沈括於死地?這人也未免太猛了一點。
卻又聽蔡確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沒什麼意思。不過從案情來看,能夠取走火藥配方的,軍器監中可能只有兩人而已。」
石越卻不放鬆,淡淡的問道:「那麼蔡中丞以為是誰呢?這等事,斷不至於兩個人一起做的?」
蔡確可不是傻子,他比鄧綰這個狀元要聰明得多,當下打了個哈哈,說道:「石大人,這等事情,查無實證,不好亂說。做臣子把事實稟告皇上,再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老老實實說出來,對事不對人,也就是了。你說是不是?」這件事,對於蔡確來說,是一個大大的機會,做得好,不僅可以討好王安石,還可以在朝廷中立威!朝廷中誰不知道軍器監是石越的勢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扳倒,還有皇帝的舊臣孫固也一起扳倒,自己「鐵面御史」的稱號,是免不了,而且還能提高自己在新黨中的影響力。
石越見他這麼說,也打著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說不錯。」
趙頊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他狠狠的拍了一下御案,幾乎是吼著問道:「什麼!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火藥流落到的西夏、遼國的話,大宋要付出的代價簡直不堪設想!
石越此時卻在想王安石知道這件事的反映,當時正在寫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筆「噹」的就掉在了地上,墨汁把王安石的衣服都弄髒了,王安石還沒有覺察。直覺的感覺到,王安石沒有參與這起陰謀。想到這,石越不由又有點緊張了,如果不是陰謀……如果不是陰謀……他不敢想下去了。
皇帝的吃驚與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趙頊恨恨的說道:「好個沈括,好個孫固,深負朕望,深負朕望!」
王安石見皇帝如此,當下上前說道:「陛下,這件事情,還要調查清楚,與沈括、孫固未必有關係,臣以為,二人應當不至於賣國。」
石越也上前說道:「不錯,陛下,若是沈括要賣國,根本無須盜卷案,震天雷的資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寫出來就是了。而孫大人是陛下舊臣,陛下當深知其為人方正。這等事,臣是可保的。」
趙頊搖了搖頭,說道:「朕不是懷疑他們二人,但即便不是他們做的事情,軍器監看管不嚴,賬目混亂得根本理都不理清,無論如何,他們二人玩忽職守,罪責難逃。赦令,沈括、孫固,罷守本官。蔡卿,火藥配方失蹤之事,你去找開封府陳繹,調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確聞令,卻不領旨,而是頓首說道:「陛下,火藥配方失蹤,自當破案。若是流傳外國,必經關卡,可下令各地關卡嚴查,嚴防挾帶出關。再派人盯緊各國使者,方是上策。至於破案,並非急務。另外,臣身為御史中丞,職責所在,還要彈劾石越薦人不明,致有此失,陛下當議石越之罪。」
石越見蔡確當面就彈劾到自己,連忙跪下來,頓首謝罪:「臣薦人不當,請陛下降罪。但是臣敢保沈括無叛國之心,其人人材難得,還請陛下許其戴罪權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當責令兵器研究院加緊研製改善新的火器。」
趙頊苦笑了一下,說道:「石越薦人不當,罰俸一年。沈括也別想去領什麼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沒有調查清楚,讓他到白水潭學院教書。石卿你先兼領兵器研究院事,呂惠卿守喪期滿,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來,讓他判軍器監,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選到時候再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