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文顯然和石越想到一塊去了:「只要把沈括留在京師,利用他和邵康節的人脈,公子可以好好籠絡欽天監的諸人,王安石在私下裡說什麼『天變不足畏』,很是得罪了欽天監,公子正好借此機會,使之為我所用。」
石越點點頭,說道:「王安石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控制欽天監,不過力有不能而已。」
李丁文微微笑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卻可以做到。一來因為白水潭學院,欽天監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關係,二來政見上,欽天監的諸公都很厭惡王安石,而欣賞公子。因勢利導,便事半功倍。」
見石越點頭表示同意,李丁文又道:「現在王安石一派氣勢正焰,正是不可與之爭鋒之時,公子在這一段時間,要韜光養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馬法也好,公子在廟堂上不必做出頭之鳥,自有文彥博去力爭。公子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留意人材,將來要用人之處甚多,如果盡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議論,何況白水潭的學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聲,他知道李丁文所說有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識人之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以諸葛之智,還有馬謖之失呢。
李丁文卻沒有想他那麼多,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鄧綰其實不是最無恥的,他不過是敢大膽的說出來,別人只敢在心裡想罷了。所以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縣,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願做。公子既想做大事,卻和他們正要相反,公子選中的人材,要能夠有幹材,讓他們在部寺地方做事,將來才能於國有益。便往小處來說,倘若軍器監的屬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呂惠卿就算能做判軍器監又如何,公子想讓軍器監一無是處,便一無是處,他還得灰溜溜的走。往館閣台諫安插人,一來公子現在實力不夠,二來引人注目,三來這些人不容易受控制,這種事讓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潛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現在檢正三房公事,安排幾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你以為人材真的那麼好找嗎?」
李丁文抿了抿嘴,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只要留意,怎麼會沒有人材?又不是要張良蕭何之材,不過是一些能臣幹吏而已。被埋沒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們也不是指望著一晚上就成功。」
石越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便不再說什麼。
李丁文又道:「朝廷的事情,先只能做這麼多,而且不是急務,表面上風浪雖大,實際上公子並不危險。但是桑長卿的事情,卻是可能要動搖公子根本的,這種事,我以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個桑長卿,那就真要無法控制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中。」
石越皺了皺眉,道:「長卿的事情,並不表示桑家脫離控制了吧?」
李丁文道:「雖然這不能證明桑家和公子交惡,畢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實際是休戚與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拋棄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點而已,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桑俞楚是個聰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長卿實力一日強過一日,終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時候桑唐兩家是公子還是桑長卿呢?」
石越默然半晌。李丁文又道:「現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禮物給內侍,白水潭的財力雖然獨立了,但是還要給欽天監的官員禮物和『津貼』,這些都是桑唐兩家的錢,西湖學院幾乎完全是唐家在,多少事情,都離不開桑唐兩家財力上的。如果桑長卿的力量足以保護桑唐兩家了,只怕他們不會樂意出這些錢。」
想到這些無比現實的事情,石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好感」這種東西,背後的實質很可能就是你送給他的錢的多少。內侍在宋代雖然不重要,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記得以趙頊這樣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讓宦官領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的。所以和這些內侍們保持良好的關係,只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生存的策略,只是若僅憑石越的薪水,送禮給內侍們,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現在每個月的薪水,不過區區三十貫錢,加上七石粟,另有職田二十頃——如果比起後世來,的確是了不起的高薪了,更不用說還有「增給」、「茶酒廚料」、「公用錢」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貼,皇帝時不時也有賞賜;但是如果說到送禮這件事,靠薪水的話,就實在是不可能了。一個穩定的財力,對現階段的石越來說,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
想到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對現實了,但是心裡還是有點不堅定,他沉吟道:「潛光兄,是不是說得太危言聳聽了?」
李丁文冷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問題是,我們現在輸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卻是鞭長莫及,唐甘南這幾年把生意從四川順著長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兩淮路和兩浙路,唐家的生意幾乎無處不在,錢莊、棉紡、印刷、造紙、陶瓷、絲綢、刺繡、造船、車馬、酒樓,每年唐家讓人到嶺南去收購荔枝,走海路運往高麗與倭國,一年僅此一項,利潤高達十萬貫,這還根本不是唐家的大頭。有公子的,唐家與各地官員結交更加順利,每年用在送禮上的開支,達二十萬貫之巨,連韓琦也收過唐家的歌妓。只不過唐甘南行事低調,懂得分寸罷了。但是這樣龐大的勢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參預了公子的事情——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李丁文說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卻是石越不曾聽說的,他不動聲色的聽完,似笑非笑地說道:「唐家那裡,潛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長莫及吧?」顯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絕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只怕還不會太低。
李丁文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繼續說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長子族長,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子,唐棣將來是會在仕途上發展了,所以以後唐家的生意,多半會交給唐甘南打點。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幫著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於功名,唐甘南有意讓他去西湖學院讀書,老三唐夏拜在了蘇軾門下。幼女年紀尚小。現在唐棣已經調來京師做屯田員外郎,估計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蘇軾門下,就不必說了,但是唐康,我們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學院來,現在西湖學院都是一些小毛頭,免得誤了這孩子的學業。另外公子就收他做義弟,以後朝廷有什麼推恩蔭賞,他就可以蔭襲功名……」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這是恩威並用,一方面估計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卻也是個人質,偏偏他能說得這麼好聽。
李丁文卻似沒有看見一樣,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將來有機會公子給他母親申請一個朝廷的表彰,一來可報唐棣與公子相交之情,二來唐家必定對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有意觀兵燕雲,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與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開商店,或者就與本地人合夥亦可,我們就可以趁此機會,把細作分散到契丹諸地,到時候契丹內情,再也瞞不過我大宋。」
石越聽到這裡,才讚賞的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現在他們過去,只要開妓院、酒樓、茶館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過是一些商品的價格,哪個官員得寵之類,必然不會太引人注目,等到十餘年後,這些人都變成了當地的土著,屆時就有大用。這是長遠的好計。」
李丁文笑了笑,並不多作解釋,只要給他個機會和唐甘南商量這件事,有機會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細作安排到唐家的各個商行之中去。卻聽石越又說道:「其實唐家並不難制,做太多事情反而會讓人寒心。你行事要謹慎一點。」
李丁文心中一凜,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臉上並無半分神色,當下便點了點頭,答道:「公子放心,我自會小心。」
石越微微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經意的說道:「潛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財力,在京師再辦一份報紙,你以為如何?」
李丁文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雖然說得大方,對桑充國之事不介意,可是心裡卻是介意到了骨子裡去了。他也不說破,認真地答道:「公子,萬萬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問道:「為何?」
李丁文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說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讓唐家辦報紙,是把自己捲入風浪之中,讓御史們多一個地方盯著你,讓皇上懷疑公子;其二,這樣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學院到時候就會有分裂之虞,學生們不得不在桑長卿與公子之間選邊,說到底這是內鬥,會大大損害公子的聲望;其三,桑長卿這件事做得大公無私,公子若是讓人覺得你很計較此事,並且和桑長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會鄙滿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顯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機會,要公開讚揚桑長卿與《汴京新聞》的風骨;其四,這樣子是把桑家逼到對立面,桑家即便變成盟友,也好過變成敵人,若公開顯示公子的不信任態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其實只是心裡有點不舒服,說到很怨恨桑充國,那是談不上的,這件事從理智上來說,桑充國做得也不見得錯了,只是沒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讓他心裡總是覺得有根刺。他知道李丁文是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提出辦一份報紙,只是想有一個自己可以控制的輿論平台罷了——但這也沒有必要解釋,有時候做為一個首領,是沒有必要讓屬下知道自己真實想法的,李丁文讓他處處防著桑唐兩家,在他看來,雖然未必不對,但是讓自己控制的各種力量保持一個平衡,才是他首先應當考慮的。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一個不信任自己屬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親自過問,但是如果因此讓自己的某一個屬下勢力過大,他也不會願意看見。
想到這些,石越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李丁文一眼,說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託潛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歸田調到兵器研究院去,軍器監從這件事看來,人員相當複雜,沈歸田到兵器研究院去會有比較有用。」
李丁文微微一笑,點頭答應了。
石越站起身來,喊道:「侍劍,備馬。」
沈括的情緒相當低落,石越走進沈府的客廳時,發現一張桌子上還放著一份《汴京新聞》,報紙的一角有被狠狠的捏過的痕跡,皺巴巴的。
「多謝你來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後,勉強笑了笑,語氣裡透著沒精打采。
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喪。」這是他第一次稱呼沈括的表字。
沈括似乎有點感動,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張報紙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子明,多謝你看重我。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無話可說。方才孫和父來過了,他想請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致仕也罷了。我也想去延州軍前效力,離開這是非之地。」孫和父即是孫固。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斂容道:「存中兄,是我連累了你。」
沈括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要這麼說,子明,你前途無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幫你做一番事業,反而牽累於你,我心裡已是過意不去。」
石越歎了口氣,「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終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暫時犧身白水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這份報道一出來,我無顏面對我的學生。」
「你又沒做錯什麼!」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說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現兄台才華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師,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點意外,「我還能幫你什麼嗎?子明。」
石越用力的點了點頭,「不僅是幫我,也是你幫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諸多項目,都需要存中兄來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讓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只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績,那麼皇上必然會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師,一切的陰謀與流言,慢慢也會煙消雲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無實據的。」
沈括本是功利中人,石越所說的確有理,他也不由不動了一心。但是轉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對學生的懷疑,還有和桑充國見面時的尷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罵,什麼樣的想法都立即煙消雲散了。
他遲疑的說道:「子明,只怕我不能幫你。」
石越知道他在顧忌什麼,畢竟有些時候,面子問題比什麼都重要。他誠摯的說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顧忌什麼。這樣,我在白水潭給你建一間專門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幫助你就可以了。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什麼時候你願意上課,就去上課,短時間內,你可以專心做你的學問與研究。再給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導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諸位與你共事這麼久,他們是深知這件事的內幕的。」
石越看了沈括一眼,他的神情明白開始動搖,當下繼續說道:「到時候若有所成績,亦是為國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獎,今日之事,自然煙消雲散。這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括望著石越那白皙的臉龐,看到石越的確是相當的誠懇,不由有幾分感動:「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為知己者死,愚兄豈敢再推辭。只是不瞞你說,你所說的研究院的鋼鐵高爐、平爐煉法試驗過數十次了,從焦碳到鼓風機的改進,都一步步積累著,雖然什麼時候成功還很難說,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進,火藥顆粒化的試驗,還有你說的硝化甘油,火槍這些設想,沒有我,那些學生們一樣有能力試驗,他們需要的是時間和經驗,不斷的試驗,總結經驗,就會成功。我能幫的忙實在有限。」
石越見他已經答應,心放了下來,笑道:「存中兄不必過謙,能有今日之成績,你功不可沒。這是別人抹殺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需做做指導就可以了,我想請你做另幾個課題的試驗。」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個沙漏上,只見細沙從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則是表示時辰的刻度。他凝視良久,回頭望著走到身邊,一臉不解的沈括,笑著從袖子裡掏了一個東西來。
這是一個穿了一根繩子的圓球。
石越把繩子的一端拴在一個架子上,輕輕的撥動圓球,圓球開始做左右的擺動……
沈括迷惑地看著左右擺動的圓球,腦子裡一個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卻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麼東西。
圓球漸漸停止擺動,靜止的垂了下來。
石越走了過去,再次輕輕撥了一下,圓球又開始左右擺動……
「存中兄,注意看這個圓球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石越輕輕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觀察著圓球的左右擺動,發現左右擺動的幅度和時間,幾乎是一樣的。
「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幾乎相等。」沈括喃喃說道。
「不錯,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樣。」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斷。
石越又從袖子裡抽出一張雪白的紙來,打開放到沈括面前,紙上面畫了一個擒縱器,這個沈括並不陌生,當時欽天監已經掌握了這種東西,並且用來製造天文鐘。擒縱器上是兩塊掣片連著一根主軸,主軸做九十度的彎轉,就是一根繩子吊著的擺捶了,繩子上方是擺線夾板。這實際上是一張老式擺鐘的原理圖,石越家裡就曾有一架,他對這個東西很感興趣,因此記得相當的清楚。
在圖的上方,是一個刻度圖,以及擺鐘的外形圖。
沈括捧著圖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問道:「子明,這是什麼?」
「這是我設計的擺鐘原理圖。」石越淡淡的說道。
「擺鐘原理圖,你是說利用這個擺的原理,來製造計時的儀器嗎?」沈括不愧是悟性極高的人。
「我以為相當的可行,但是需要你製作儀器的經驗來幫助我。」石越微笑點了點道,「你看這,單擺在短弧線上擺動比長弧線上更快,用這個擺線夾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當擺線擺動,被這個東西擋住,它就不再走弧線,而走擺線了……」
沈括看著這張圖紙,一邊聽石越解說,一邊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來這東西!」沈括捏著拳頭說道。被軍器監一案打擊的銳氣,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說道:「我不僅僅需要你造出來,以存中你製造天文儀器的經驗,有足夠的,製成這個擺鐘自然不成問題。但是我要你從白水潭學院格物院三年級的學生中,挑出優秀者來,共同製作這個擺鐘。要把時鐘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觀察與測量,你帶著這些學生,讓他們也學會實驗與觀察,學會記錄與製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學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負你所托。」
在石越在沈府做鐘擺試驗的同時,集英殿裡,文彥博和王安石幾乎是針鋒相對。
文彥博恨聲說道:「陛下,桑充國實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學生聚眾叩闕,無視皇法,現在竟然敢以下議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臣以為實在應當封了這種無上下尊卑之分的報館。」孫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見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這次文彥博把桑充國恨到了骨子裡。
王安石卻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桑充國不過公正的報道事情,雖然在私誼上,自然有不義之嫌,但是在公義上,卻也沒什麼不對。《皇宋出版條例》既在,朝廷行事,還當依法而來。」
文彥博高聲爭道:「安石,難道凡事都要依法嗎?聖人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之說,難道聖人的教誨比不上那個所謂的法嗎?」
王安石冷笑道:「聖人之義,還有大義滅親呢。陛下,臣與桑充國並不認識,亦無交情,不過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輕立,既然訂下,就要遵守。桑充國這次被文大人指責,難道真是因為桑充國議論了尊者嗎?之前《汴京新聞》議論的朝廷官員多的是,怎麼沒聽見文大人有半句指摘呢?」
剛剛來到京師的張商英,站在後面,見王安石說話如此不留情面,心裡也暗自感歎。章惇經撫地方,所過之處,不可一世,結果幾個地方官員把他給推了出來,一席話把章惇說得無話可說,結果竟被章惇推薦給了皇帝,剛來面聖,就碰上這樣火爆的場景,他實在不能不感歎。
文彥博說不過王安石,便跪在地上,頓首說道:「陛下,臣的確沒什麼才學見識,一把老骨頭,不合時宜,就請陛下放我外郡吧。」
趙頊皺了皺眉,說道:「文卿,現在西北用兵,樞府豈可無人。桑充國這是小事,不可逞意氣。你是國家重臣,豈可輕易棄朕而去?」
文彥博朗聲說道:「老臣留在朝中,也什麼用處,而且不合時宜。朝廷說變法、變法,可以不顧祖宗家法;朝廷說立法、立法,卻連聖人的教誨都可以不聽。上下失常,陰陽失度,這是禮崩樂壞之際。老臣不忍見此,陛下念著老臣忠於為國,就請放我外郡吧。」
趙頊見他這個樣子,也只好溫言安慰道:「文卿,樞府非卿不可,卿當勉為其難。朝廷委卿以重任,不可謂不重。卿欲請外,朕是不准的。這樣,今日就議到這裡,你們都先告退吧,王安石和張商英留下。」
待一眾臣工都退下。
趙頊打量了張商英一眼,這是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長得甚是俊逸,星目如點,炯炯有神。趙頊不由生出幾分好感,說道:「張卿,章惇很是稱讚你的學問。」
「不敢,那是章大人謬讚。」張商英謙虛道。
「章惇豈是喜歡說別人好話的人?」趙頊笑道,「張卿對於朝廷行新法是什麼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緩緩行之,則有利於國,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則有害於國。」張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說道。
頊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那麼對於《汴京新聞》,卿又有什麼看法?」
張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何以見得?」
「臣聽說《汴京新聞》的主事者,是桑充國、程顥、歐陽發,這三個人,桑充國得罪了鄧綰,這次連石越、沈括、孫固都一起得罪,雖然很多說法,但是由此可見此人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程顥、歐陽發,久負盛名,世人都稱為君子。如這樣的人主事,《汴京新聞》就不至於對國家有害。何況報紙一物,一則可以啟發民智,教化百姓;二則可以讓貪官污吏懼怕,不能欺上瞞下;三則似臣這等外地來京之人,只要買幾期報紙一讀,就知道京師最近情況如何,甚是方便,朝廷大臣若每天讀讀報紙,必不至於與下情相隔。因此臣以《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趙頊點了點頭,對王安石笑道:「丞相,張商英見識不錯。不過說到桑充國,不過是今之酈生,其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見皇帝竟然用到「酈生賣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驚。不過他和桑充國,說起來還有梁子,他王安石畢竟不是聖人,實在沒有必要為桑充國說太多的好話。
趙頊又繼續說道:「不過酈生賣友,卻也有利於劉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從公義來講,朕還得說他是對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沒有結黨,所有謠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見人心啊。」
王安石也無話可說,只好說道:「石越行事,是很謹慎的,亂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亂來。」
張商英在旁邊卻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實實聽著。
趙頊看了他一眼,笑道:「張卿有才識,敢說話,就去御史台做監察御史裡行吧。」
所謂的「裡行」,就是見習的意思。做監察御史裡行,雖然官職不高,卻實是清要,很受人尊敬,聽到這個任命,張商英也是意外之喜,連忙叩頭謝恩。
桑充國並不知道皇帝在接見張商英的時候說他是「賣友」,他面臨的問題是,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學院找到他後,一把將他拉到房子裡,門一栓上,就大罵他沒有義氣。
「長卿,你忘記了我們當年的報負了嗎?我們不是說好要幫助石越,一起實現他描繪的理想世界的嗎?」
「你這是為了什麼?為了出名嗎?你坐牢那會,我們遠在外地,石越在皇上面前是怎麼保你的,你不知道嗎?你現在這樣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誅心,桑充國心裡揪心的痛疼。
他直視唐棣的目光,朗聲說道:「我沒有變心!我這樣做,正是為了實現石越描繪的理想世界!」
「是嗎?為了實現我們的理想,你在石越最困難的時候,用焦點版報道一篇毫無實據的醜聞?來損害他的名聲?」唐棣冷笑道。
「報紙的理念,就應當是公正與中立。這也是石越所主張的。」
「什麼公正與中立?沒有證據說人家壞話,就是公正與中立?我可不明白。」
桑充國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經是相差得太遠,這些在白水潭來說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變得無法解釋。
他盡量平靜的說道:「表哥,你讀過《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學刊》嗎?公正與中立的報紙,是石越經常提到的。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尊重我們的理想。」
「是嗎?」唐棣冷笑道,「長卿,就你讀過書。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名動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氣,的確可以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了。我不懂你那些偉論,《三代之治》我讀過,沒有讀出你的那句話來。我只知道,石越能夠帶我們實現一個偉大的理想,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
「就是幫助他?做石越的奴才嗎?表哥,你明不明白,我們要實現的,是石越所提到的理想,我們要尊重的,那個理想以及相關的理念,而不是石越本人。」
「這有什麼區別嗎?」唐棣冷冷的說道。過了一會,他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為實現那個理想,就必須跟著石越,幫助石越。而你以為,別人也可以帶我們實現那個理想。原來你想做那個人,是不是?」
「你竟然這樣想我?表哥。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嗎?」桑充國委屈得身子發抖。
「我本來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我發現,人是會變的!」唐棣冷笑數聲,打開門揚長而去。
幾縷陽光照進屋中,桑充國咬緊嘴唇,幾道血絲順著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兒敲開桑充國書房的門,桑充國已經好久沒有時間回家了,臉色蒼白不少。
「梓兒,有事嗎?」
「毅夫表哥回京了,剛剛來家裡,見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兒欲言又止。
桑充國明白她想要說什麼了,他憐愛的看了妹妹一眼,說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嗎?」
桑梓兒走到他面前蹲下,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我只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
桑充國輕輕摸了摸梓兒的頭髮,歎惜道:「妹子,哥知道你肯定很為難。不過哥也有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氣,爹說要停止幫你辦義學,不讓印書坊印你的報紙,是石大哥勸阻的。石大哥說哥哥沒有做錯什麼,石大哥還說哥很有風骨。」桑梓兒抿著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道。
「是嗎?石越他真的不介意嗎?」桑充國悠悠地說道。
桑梓兒抬頭望了桑充國一眼,桑充國連忙把頭偏開,他不想讓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
只聽桑梓兒輕聲說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覺他心裡有幾分勉強,不過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對的,所以雖然不高興,但是還是幫著哥哥說話。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嗎?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難的。」
桑充國聽到梓兒這話裡,竟是對石越情意深種,心裡吃了一驚。
「妹子,我不會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麼會怪他呢?」桑充國溫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歡石越?」遲疑了好一會,桑充國終於問了出來。
桑梓兒根本沒有想到桑充國會問這個問題,呆了一下,臉立即紅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來,低著頭說道:「哥,我出去陪娘一會,你等一下也過來給娘請安呀。」說完也不等桑充國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
熙寧五年七月份的軍器監事件,並沒有讓人得出滿意的結果。火藥配方離奇失蹤,開封府束手無策,雖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湧動,各個政治勢力重新開始審視手中的牌局,但若從表面上看來,則似乎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完全是為了等待呂惠卿在閏七月到來的時候可以順利的入主軍器監。
但是就在呂惠卿抵京之前數天,發生了一件可以歷史上大書一筆的事情,在當時卻沒有幾個人知道。
白水潭學院一個叫趙巖的學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後裝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攪拌,最後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乾後把炭取來碾壓成粉,然後曬乾。再用牛皮膠溶液與酒精混合,噴灑在藥粉上,滾成粒子,成功的試製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藥粒子。使火藥生產、保存、運輸過程的危險性大大降低。
報告遞交上去的當天,就被石越鎖進了檔案最深的那一層裡面。趙巖受到表彰,但是這件事卻被下達禁口令。
「趙巖,你這個成績是天才般的成績,我為我們白水潭學院有你這樣學生而驕傲……但是,這個成績將做為機密被保存起來,你可以繼續進行這方面的研究與試驗,沈歸田會給你提供協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洩露你的研究內容與成績。」石越一臉嚴肅的叮囑。
「石山長,您放心。」趙巖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絲毫沒有問為什麼。
「今後你的研究進程,可以向沈歸田報告,他會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換了誰來主事,這個章程不能亂。這件事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山長。」沈括的去職,讓兵研院的人心裡都很不爽,可以說凡是進兵研院的學生,都是對石越非常崇拜,對沈括相當尊敬的人,他們只是不願意參預政治,可是《汴京新聞》還是會讀的。
趙巖所不知道的,是同樣的要求,通過不同的人的口中,傳給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組的核心人物。不過他出色的成績,讓他有了與眾不同的待遇——石越親口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