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怔道:「負荊請罪?貴使言重了。」
蕭佑丹笑道:「我這個夥伴在同天節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帶他來給石大人賠罪。」說完望了耶律金貴一眼。
耶律金貴滿肚子不樂意,臉憋得通紅,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個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無禮的。還請你見諒則個。」
雖然那天的確是耶律金貴無禮在先,但是讓遼使給大宋的官員賠罪,卻只怕是大宋開國以來頭一遭。雖然蕭佑丹另有所謀,但耶律金貴才並不知情,肚子早把石越和蕭佑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禮,微笑道:「貴使太過客氣了。還請先進屋敘話。」
蕭佑丹望了望門外,只大門敞開,那些禮物全部擺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東西是一些敝國特產,並不值幾個錢,只是略表心意,還請石大人笑納。」
他這時說得誠懇萬分,但只待石越收下這些東西,自然又有計策散佈謠言出來,譭謗石越的名節。石越雖不能料得他這般險惡用心,但是在官場這麼久,小心謹慎豈有不知之理?當下笑道:「貴使飽讀詩書,當知君子愛人以德?二位前來,石某自當盡地主之誼,這些禮物,卻還煩請諸位帶回。這也是貴使成全石某了。」他說話得委婉,語氣卻堅決無比。
蕭佑丹見他如此,也不再勉強,暗叫一聲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只好帶回了。石大人,請!」
當下二人進屋,與石越分賓主坐下。
蕭佑丹見石府僕人來上茶,全是幾個家丁,進門之後,連一個婢女都沒有,心裡不由奇怪——畢竟石越是當朝少有的寵臣之一,可這排場,連個縣令都不如。
他喝了一口茶,笑道:「雖早聞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實買幾個侍女侍侯起居,亦無傷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體貼。」
石越笑道:「家中無女眷,我自己是不習慣別人侍侯的。這倒談不上清介。」
蕭佑丹笑道:「石大人過謙了。」
石越對遼國也有好奇,因問道:「貴使這次是從中京來,還是從燕京來?」當時遼國分設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遼國的首都,為臨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遼國叫南京,又有南京道,實際上就是大宋一直要恢復的燕雲故地。除此二京外,另外還有中京大定府(在今內蒙寧城以西大明城);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遼人也畏極北苦寒,有意南遷,遂於遼聖宗時遷都於中京,於石越時已有六十多年的歷史。但是終遼之世,契丹終於不敢把都城遷到燕京。
蕭佑丹笑答:「自是從中京來。」
石越因問道:「久聞中京繁華,不遜於中原。未知中京風物如何?」
「雖不如汴京,但與汴京,亦差相彷彿,天下諸產,應有盡有,我來之日,坊間最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詞。」蕭佑丹笑道。
石越奇道:「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風貌久矣,貴使這樣說來,更讓人嚮往。」
蕭佑丹笑道:「只恐石大人盛名遠播,大宋皇帝不肯讓你出使我大遼。否則盡有機會。」
石越默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卻是想觀兵於中京城下。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
蕭佑丹自然想不到這些,但耶律金貴卻對石越頗有敵意,這時聽他們沒有營養的扯蛋,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熱,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只怕也不能久居。」
他還想再說,卻被蕭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聲,只是不住的冷笑。石越卻想不到這個蠻子一般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笑道:「昔日漢武帝設樂浪郡時,倒沒聽說過南人不耐寒。」
蕭佑丹聽了這句話,眼皮一跳,卻故意裝作沒事人一樣,「石大人不必理會他。在下久聞石大人有石九變之名,既然來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請石大人賜墨寶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卻不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問石越要墨寶,在石越聽說,竟像是出言諷刺一般。石越臉略紅了一紅,看了一下蕭佑丹,卻見他神色誠懇,並不是在諷刺自己。他想要直說,又覺得丟臉;想要找辦法拒絕吧,這點事情人家求上門來,斷然拒絕,也太給人難看了,何況畢竟是外國使者;可是要給的話,他的字實在是不怎麼地道——練了這麼久,雖然在現代人來說,勉強看得過去,至少不歪歪斜斜了,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特別以他如此顯赫的文名與學名來說,更加顯得可笑。
蕭佑丹見他猶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蠻夷,不肯見賜嗎?」
石越咬咬牙,決定還是照實說道:「不敢,只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蕭佑丹哪裡肯信,他見廳裡牆上便掛著幾幅字畫,便信步走了過去,慢慢觀賞。只見那些字寫得龍飛鳳舞,非常有功底,可一看印章,不是蘇軾的,就是范鎮的,總之全是些名家筆跡。他雖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寫得再好,也不會把自己墨寶掛客廳,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有幾分失望。
當下乾笑幾聲,說道:「石大人結交的,都是當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過還請石大人能夠見賜,實不相瞞,大遼皇帝陛下也久聞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寶,將來皇上相問,在下也可以有樣東西證明我所言不虛。」他對石越的墨寶可以說是志在必得,連大遼皇帝都不惜拉了出來。
石越在宋代這麼久,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堅執的要求自己送字的,畢竟東京城裡都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而蕭佑丹卻以為石越是故意推辭,費盡心機想要得到。
實在沒有辦法,石越只好勉強點頭答應,找了一幅自己自認為寫得比較好的字,送給蕭佑丹。他卻不知道這一送,送出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是當時,便是連李丁文也不知道蕭佑丹想做什麼,雖然覺得他專門來請罪不太可能,但是蕭佑丹的舉止,卻是相當的正常,甚至連用言語挑撥石越的事情,都沒有做過。
石越自然不知道蕭佑丹在中京,也算是書法名家,在石府的時候,他拚命忍住笑沒有笑出來,上了馬車不久,他就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搞得耶律金貴以為他有毛病,得了石越一幅字興奮成這樣子。
石越的字在蕭佑丹看來,還真的是幼稚,他終於是明白了為什麼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給自己了。原來他還以為石越竟然謹慎成那樣子,看來還是自己多慮了。一路上,蕭佑丹細細觀摹石越那幅字,一邊忍不住哼著小曲子,心裡卻在冷笑著:「還想設置樂浪郡?!野心真是不小,只怕不能如意。」
就在蕭佑丹拜訪石越後兩天,中書省終於正式通過了軍器監主官的人選,以孫固、沈括同判軍器監。
這一個任命大出石越的預料,孫固是當今皇帝龍潛穎邸時的舊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閣侍講、知通進銀台司。此人略有幹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見並不相合,反倒是和文彥博關係密切。但是這個道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來孫固雖是進士出身,卻也參加過軍事行動,官場上都認為他的發展方向最終是樞密使,這個任命表達了樞密院方面亦有興趣主導軍器監的發展;另一方面,由於這個人選是皇帝親自提名的,顯然表達了皇帝對軍器監的關切,他派自己的舊人來同知軍器監,象徵意義是很明顯的。
然而這一個任命明顯是犧牲了新黨的利益,新黨提出設置軍器監,結果同判軍器監的人選一個都輪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敵。這種打擊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書省會議時,見到王安石絲毫不以為意,馮京極力掩飾內心的喜悅,王珪眨著死魚眼不動聲色,而新上任的檢正中書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則露出失望的情緒……可笑的卻是,在表態時,沒有一個人出來表示反對。
當然,最受這道任命打擊的,自然還是另一個天章閣侍講王雱。
「這個孫固,一腐儒而已,讓他同判軍器監,能成什麼大事!」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謝景溫小心的把折扇揀起來,交到王雱手裡,這種折扇汴京雖然有得賣,但是用的人並不多,只有王雱這樣自許風流又有點特立獨行的人才喜歡經常拿在手裡。「元澤不必生氣,孫固同判軍器監,未必不會生了許多事來。」
「怎麼說?」王雱眼睛一亮。
謝景溫笑著分析道:「孫固一向自命甚高,聽說他九歲讀《論語》,就說這樣子我能做到。現在又是穎邸舊人,雖然說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會有磨擦。加上孫固一向看內侍不順眼,最反對內侍參預任何朝廷的事情,而軍器監豈能不和內侍打交道?」
王雱聽他這麼說,差點想罵人,冷冷地說道:「我也討厭那些閹人多管外事。孫固若有膽把內侍逐出軍器監事務,那麼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沒有這個能耐!」
謝景溫討了個沒趣,諾諾道:「元澤所說甚是。不過軍器監頗多流弊,孫固、沈括都不是清介如水的人,而那些內侍睜著雙眼就只知道錢,我們只需安插幾個小吏過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為國除害。」
王雱聽他這麼說,這才點了點頭,軍器監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價格上隨便打點折扣,貪污的錢就是成千上萬,加上地方都作院的孝敬,當真是個大大的優缺。孫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聞名,嘿嘿……正想著,一個家人小心的在外面說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王雱有點奇怪,誰會在這個時候送信給自己:「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裡,就走了。信封上也沒有寫名字。」
王雱更加奇怪了,碰上了這等事?他走出書房,把信接了過來,撕開火漆,扯出一張雪白的信紙來,剛看清上面寫了兩句詩,就大叫一聲:「好!好!」一把把信撕爛,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了。
謝景溫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連忙走過來,撿起撕成幾片的碎紙,拼在一起,只見上面寫著兩句唐詩:「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兩句詩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議軍器監,結果卻被人搶了果實。但是謝景溫脾氣卻沒有王雱那麼激烈,他拿著紙片,不禁出起神來。
好半晌,謝景溫才抬起頭來,看著王雱,悠悠地問道:「元澤,你說是誰寫了這字?」
王雱聽他這麼一問,也立即回過神來,恨聲道:「是誰寫了這字?!」
官場本無秘密,何況王雱倡議軍器監的事情,也有許多人知道。問題是誰要這麼和王雱過不去,藉著唐詩來嘲笑他?
兩個人的腦海裡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不過,很久,王雱就搖了搖頭,「不可能,這不合石越的性格。」他一平靜下來,倒還沒有喪失理智。
謝景溫不置可否,淡淡地說道:「終能查出來是誰。」
葉祖洽越想越後悔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可又感覺不出到底有什麼不對。
王雱請自己去詩社聚會,謝景溫拿出幾十幅寫著唐詩的字來,筆跡各不相同,可以看出來儘是摹寫的。然後王雱便提議考較大家的眼光,看看這些筆跡像誰的,輪到自己的一幅,上面寫著唐人的名句:「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字跡頗為稚嫩,和前面的那些字各有名家風骨完全不同,他信口就說道:「這字中的筆韻,倒有幾分像石子明。」
當時的確是有那種感覺,不過也是做一句玩笑話說的,文人聚在一起,取笑一下當今的名士,也無傷大雅,就是石子明聽了,也不會介意。只是他看到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還和謝景溫互相使了個眼色。他的心裡當時就是一格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邊有個傢伙聽到自己說是石越的字,不由得哈哈大笑,一邊搖頭晃腦的走過來,一邊說道:「讓我也來看看聞名天下的石九變的字體……」
石越的字寫得差,京師士林頗引為笑談,但平時沒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當成軼聞來說著玩兒,但這裡的人都多麼知道王雱和石越並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討好王雱了。
葉祖洽卻不去理他們,心裡暗罵:「衙內鑽」!當時稱各官員的公子為「衙內」,專門討好這些「太子黨」的人,就被人們譏諷為「衙內鑽」。他不願意說石越的壞話,卻也不敢得罪王雱,就裝著充耳不聞,可又忍不住去看王雱的反應。
有人一帶頭嘲笑石越的字跡,大家便爭先恐後的說起石越流傳在士林、坊間的糗事——其實這些事大都是被人們當成風流韻事來說的,不過到了這些人口裡,卻不免沾上幾分惡意。有人用曖昧的口氣說道:「諸位可知道石九變是怎麼樣練字的?」
湊趣的人便問道:「無非是磨墨寫字臨帖,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人見有人答話,興致就更濃了,搖頭晃腦、無比曖昧的說道:「石九變自是風流才子,和我們絕不一樣,他臨的字帖,是桑家小姐親筆描紅,非尋常可比。」
葉祖洽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真是村婦之流。不過這事倒也不是胡說,他是知道的。不過人家女孩子年未及笄,這樣子亂說話,總是有失厚道,畢竟又不是風月場上的女子。
那邊有人便問道:「哪個桑家小姐,你又從何知道?」
……
葉祖洽不想聽這些話,便信步走到一邊的池塘邊去看風景。剛對著池子站了一會,就聽有人在身後說道:「狀元公好興致。」
他回過頭,見是謝景溫,便點了點頭:「這些日子鬧得夠可以,那邊人多,竟是不習慣。」
謝景溫略帶諷刺的說道:「狀元公在白水潭可還習慣?那邊人可不少。」
葉祖洽一怔,心思一轉,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書,是聖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罷了。」他這話滴水不漏,也是告訴謝景溫,他和他們並無政見不合。
謝景溫聽他這麼說,搖搖手笑道:「狀元公是丞相親自保薦的,當初蘇軾還想做梗呢,說起來都是自己人。」
他這話挑撥之意就比較明顯了。不過葉祖洽對蘇軾,那也的確是恨之入骨,狀元的榮耀,差點就被他剝奪了,自己和他無怨無仇,竟然做得這樣絕!但是他輕易也不願意得罪蘇軾。何況他本人是看準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的。當下笑道:「我對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計較,只是盡力做好本份,盡忠皇上罷了。」
謝景溫聽了這不鹹不淡的話,打了個哈哈,笑道:「狀元公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說完,似有意似無意的說道:「聽說石九變至今尚未娶妻?」
葉祖洽不知道他問這個什麼意思,說道:「是啊。這事盡人皆知。」
謝景溫半開玩笑地說道:「以石子明的受寵,多半是要做附馬的,或者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也不在話下,真是奇怪沒有人去石府說媒。」
葉祖洽見他說起這些輕鬆的話題,也笑道:「哪裡會沒有,不過大家都覺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門說媒罷了。偏偏執政大臣的女兒們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紅鸞星未動吧。」
謝景溫點了點頭。
葉祖洽卻是被勾起了談興,又說道:「以我看,子明是不會尚公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沒有附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謝景溫一怔,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也笑道:「這麼說倒不錯。我本以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葉祖洽正色道:「這話可不好亂說,畢竟桑家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們情同兄妹,就惹出這些閒話,未免過份了。」
謝景溫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嘴裡卻笑道:「這話是不錯的,這麼說,桑家小姐給石子明寫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葉祖洽聽他繞著繞著問到這事上來了,不由一怔,那種不安感又浮上心頭,當下微微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真的。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妥。」
「是,是沒什麼不妥。」
……
「元澤,現在差不多可以確定是石越所為了。」謝景溫咬牙說道。
王雱依然有點懷疑,「僅憑葉祖洽的一句話……」
「你看看這是什麼!」謝景溫從懷裡掏出一冊案捲來。
王雱接過一看,竟然是中書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驚:「這可是大罪!你哪裡拿來的?快送回去。」
謝景溫瞞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緊,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定自會做得滴水不漏。元澤你先看這上面的筆跡。」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文書一眼跳過,只看後面的批注,上面寫著幾行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幾分不妥處……」這筆跡和那兩句詩的筆跡,略有相似。
王雱看了謝景溫一眼,道:「這是工房案宗批文,難道……」
謝景溫沉著臉,點了點頭,說道:「正是石越的親筆批文。」
他又從袖子中抽出幾頁紙,交給王雱。
王雱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卻是描紅,每一頁都有幾個字寫亂了,看起來是女子的筆跡,紙張又有點兒皺,倒像是某人用硃筆寫描紅字帖沒寫好做廢扔掉的紙。他不解的望了謝景溫一眼,不知道什麼意思。
謝景溫微微笑道:「這幾頁紙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從桑家下人那裡買來的,是桑家小姐給石越描紅時寫廢的。」
王雱細看時,見其中某些筆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幾分像。心中越發疑惑不安。
謝景溫又把那兩句詩取出來,三種筆跡擺在一起,冷笑道:「這兩句詩的字,表面上看來,和石越的字跡並不是很像,但是其中的筆意卻是掩飾不得其法,欲蓋彌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飾自己的筆跡後寫的。」
王雱沉著臉端詳了許久,默不作聲。
好半晌突然問道:「我和石越本無仇怨,不過政見不合,他何必要如此辱我?而且他手下並非無人,又何須親筆手書,留下證據?」
謝景溫聽他發問,也一下子怔住了。他卻沒有看見王雱身體已經是氣得發抖,王雱本是性格激烈眼高於頂的人,眼見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動?此時不過是強忍著心中的怒氣,維持外表上的冷靜。
謝景溫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石越素是個偽君子,無論是故意不奉詔出仕,博取士林聲譽,還是在宣德門前和那些學生演雙簧,其人實是深不可測。當今世上,年輕人中能和他並駕齊驅的,也只有元澤你了。也許他是故意如此打擊你吧?若真是如此,這等事他做出來也並不奇怪,而且他也不讓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響自己的聲譽的。」
王雱聽到這裡,哪裡還能抑制住心中的怒氣,氣血上湧,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陰險奸詐,也不要怪我用權術!」
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把王雱往死裡得罪了的石越,此時正在府中悶悶不樂——桑充國終於沒有聽自己的勸阻,他還是依托白水潭學院,創辦了《汴京新聞》。而讓他猶為無奈的是,桑充國《汴京新聞》報館的編輯與主事者,並非僅僅是一些愣頭青,除了十來個學生之外,竟然連程顥也參與進去了,並且還有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這樣的名流。
從某一方面來說,石越對《汴京新聞》的創刊,還是樂觀其成的。但是對於桑充國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意見,打亂自己的戰略部置,石越心中不能沒有一絲怒意。
李丁文看著臉色不豫的石越,他差不多能知道石越心中並不是滋味。也許這能堅定石越以後把桑唐兩家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決心,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並非壞事。
明天是四月二十五號,石越握著手中第一期《汴京新聞》的樣刊,歎了口氣,「明天會是一個被歷史記住的日子吧!」——不出意外的話,大宋歷史上第一份報紙,將在明天面世。
「潛光,這個『師韓子』是誰?」石越指著報紙上的一個名字問道。
李丁文搖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這些名字用的是筆名,桑長卿說這樣可以保護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學刊》的教訓吧。」
石越不禁莞爾,「筆名」這個概念還是他告訴桑充國,自己卻一時迷糊反應不過來了。
《汴京新聞》共八頁,第一版上寫著創刊詞,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筆,署名的作者就叫「師韓子」,毫無疑問,這是以韓愈為老師的意思了。石越迅速讀了一遍,粗粗明白創刊詞提出六大主張:1、復興儒家,2、教化民眾、有教無類,3、天下唯公,4、講勵氣節,5、華夷大防,6、言者無罪。
看了這篇創刊詞提出的倡議,石越心裡最後一絲希望亦告破滅。他們擺明了就是要議論時政,砥勵士風!想讓他們「莫談國事」,只怕自己會成為被批判的頭號對象。
石越苦笑道:「長卿真是出手不凡呀,日後只怕麻煩不斷。」
李丁文不負責任的說道:「公子何必擔心,這六點主張,其實王安石也不見得會反對。」
石越搖了搖頭,「復興儒家,王安石也想復興儒家,司馬光也想復興儒家,歐陽修也想復興儒家,程顥程頤也想復興儒家,算上一些我的觀點的,這新儒家就有五家之多,誰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戰。況且復興儒家,是尊三代,還是尊周公,還是尊孔子,還是尊孟子,還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戰火必將由《白水潭學刊》燒到《汴京新聞》。」
李丁文幸災樂禍的笑道:「那不更好?」
石越卻始終不能李丁文的輕鬆,雖然他知道便是滿清那般黑暗,報紙一樣可以議論時政,大宋算是開明許多了,但是如果桑充國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況這「天下唯公」的說法,其中暗含的意義,只怕不僅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這個說法這麼簡單了。
土市子鬧市,在中書省議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馬法還是沒有通過,條例改了又改,「馮京和石越提的意見還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馬車上想道。不過反對保馬法反對得最厲害,倒不是馮京和石越,而是樞密使文彥博和吳充。王安石知道若不在中書省商議停當,廷議之時,肯定會被樞密院阻擋的。
「賣報,賣報……《汴京新聞》今日創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公子要建三百所義學!賣報,賣報,十文一份,一報在手,盡知汴京風物……」清脆的童聲沿街呦喝,遠遠傳來。王安石平時一般不會動用很大的儀仗,也沒有清街,所以才能聽到聲音。
王安石聽到這聲音,奇道:「什麼是『報』」?
早有人回道:「丞相,我們也不知道。」
「去給我買一份來。」王安石吩咐道。
人答應一聲,很快就買了一份報紙,恭恭敬敬的遞給王安石。
十文錢一份的報紙,如果在鄉下,沒有幾個人買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同了,連那些禁軍的兵老爺,只要起買,也是買得起的。而以白水潭、桑充國名氣之響,第一期報紙又是新鮮事物,五千份報紙上市不多久,就被搶購一空,這家人因為是報了名字是丞相府的,才沒有人敢和他搶,否則哪裡輪得著他。
這一節王安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接過還散發著墨香味的報紙,見報頭印著一行草書《汴京新聞》,然後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創刊詞,介紹報紙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張;第二版叫時政版,介紹朝廷變法的時局,各條法令的意義,哪個衙門是主官,後面附有一個自稱「山野散人」的點評;第三版、第四版叫經義版,各個學派在這裡寫短文發表自己的觀點,甚至互相攻訐;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紹的是發生在東京和全國各地的各種新聞;第七版叫文學版,是一些才子詞人的詩詞歌賦;第八版便是底頁,叫焦點版,這一期竟是大幅介紹發生在開封府的一起奇案的過程,並專門有人點評開封府斷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馬車上,一頁一頁翻下去,一邊點頭稱是,便是看到時政版,他也暗自點了點頭——這一期沒有說他的壞話,只是詳細講敘《青苗改良條例》的各種細則,在各地的執行情況,評論中也說了他幾句好話。經義版的爭執,他也已經見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王安石的臉色沉了下去。
這一版的內容不管是怎麼來的,但是這等於是公然點評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議官,官員的好壞,自有上司和監察御史監督,豈容這什麼「報紙」來說三道四?這樣下去,桑充國豈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這裡,王安石抬起頭來,喝道:「停。掉轉馬車,我要面聖。」
對於《汴京新聞》的反應,王安石可以說是後知後覺了。他不知道此時皇帝正和石越討論著《汴京新聞》。
趙頊饒有興趣的看著手裡的報紙,對石越笑道:「這個桑充國倒有點意思,這不就是卿寫的《三代之治》裡的東西嗎?」
石越站立在一旁,笑道:「正是。陛下,不過這第八版以民議官,只怕會惹來朝中大臣的不滿。」
趙頊也心知肚明,多一個地方監督他們,朝中大臣肯定會不滿。他想了想,一方面覺得這樣做可以有人監督那些官員,未必不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朝廷的威信似乎頗受影響,而且萬一這些報紙誹謗的話,影響更壞。這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想了半天不得要領,趙頊看了石越一眼,笑道:「卿家有什麼好建議,與朕說來。」
石越笑道:「陛下聖明。桑充國與臣其實有兄弟之情,但是他這次創辦這個《汴京新聞》,臣並不以為然……」
趙頊打斷道:「為何?朕以為這報紙很好。朕在宮中,出去不易,難知民間疾苦。這報紙能將民間之事一一寫來,還有這些叫什麼『廣告』的,有酒店的酒的價格,某店糧食的價格等等,朕讀了這些,就知道民間是什麼情況了。這一兩版,向百姓介紹朝廷政令,亦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見趙頊滔滔不絕說來,倒似比自己更維護這報紙了,心裡不禁有點好笑。不過這報紙現在制約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輕,對新鮮的東西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說完,石越這才回道:「陛下真是聖明。報紙這個物什,說白了一方面是為百姓說話的,另一方面則是為朝廷說話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達,上情下達,而使奸吏不能從中欺上瞞下。所謂『不能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報紙便是民間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趙頊點了點頭,說道:「卿說得有理。且說說這弊又在何處?」
石越繼續說道:「回陛下,這報紙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議論朝政,有時就免不了要損害朝廷的威信;其二,這報紙說的話,未必就一定可信,難免沒有激憤之辭,不實之語;其三,報紙未必不會被奸人所利用。而報紙流傳極廣極快,有這些弊端,就是隱患。」
趙頊這時又覺得石越所說有理,不由問道:「可有良法絕其弊,留其利?」
石越笑了笑,這皇帝想得倒是美,不過他自然要順著話頭說話的:「臣有幾個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請陛下聖裁。」
趙頊急道:「快快說來。」
石越笑道:「陛下,臣以為,要除其弊,則不可斷然取締報紙,否則難免為後世所譏。報紙雖近古以來沒有聽說過,但說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議,防民之口,終非明君智者所為。所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實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點莫過於預防。」
「而預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為可以制訂《出版管制條例》,什麼事情不可以說,什麼事情不可亂說,都要規定得一清二楚,違者則有各種懲罰。而其要點,則是既不過於煩苛,又不可以過於簡略,養成民間士風氣節,凡讀書人皆能以天下為己任,是最要緊的。其二,則是報紙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挾清議來要挾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開明之姿態,鼓勵天下士民興辦報館。一方面可以借報紙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報紙互相制衡。」
石越這個計策表面是很保守的,又要管制報紙,又要制衡報紙,其實不過是以退為進之計。若依了這個計劃,則天下報紙叢生,風氣養成,結果誰能預料?
趙頊聽了這話,笑道:「石卿家眼光真是長遠,這樣的確是良策。」
正在誇獎間,有內侍來報:「陛下,王丞相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