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兒低著頭想了想,才破顏笑道:「也是。石哥哥你放心,我想的這個封面,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計議已定,眾人便開始按計劃行事。唐棣去請諸人,除開陳元鳳推脫自己學術不精,要安心讀書備考之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來,桑充國便告訴了父親,收拾幾間廂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裡住了。
從十月二十六日開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便由石越口述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國分班纂錄,最後統由柴氏兄弟撰寫定稿,忙了個馬不停蹄。唐棣等人還好,石越可就是受罪了,人家可以分幾班,他卻不能夠,他必須不停的想,不停的說,可以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挑戰自己的潛能。一個月下來,把自己累得瘦了一大圈。終於在計劃的時間裡,把這部《論證正義》的初稿寫出來了。
這部《論語正義》是以錢穆《論語新解》、程樹德《論語集釋》為基礎,由石越回憶寫出。雖然如錢穆的《論語新解》,對於石越來說是極熟的,但是牽涉到訓詁的許多地方,他還是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便是許多錢穆對《論語》精神的解釋,他也不能記得清楚了。好在石越並不是一個對《論語》全無自己的理解的人,凡是記不太清楚或者自己和錢穆觀點有衝突的地方,他便以自己的觀點為主加以闡述。而訓詁則雜以程氏書做為補益。
因為當時朱熹尚未出生,而錢氏的書中包括了許多朱氏的觀點,所以這部《論語正義》雖然在現代看來遠遠比不上《論語新解》,可能也根本談不上是一部好書,但是在當時,卻是完全可以轟動士林了,這部書在寫前面一半時,唐棣等人還偶爾會問難辯疑,到了後半部,石越越寫越熟,這唐棣等人也只剩下「佩服」二字了。五個人完全把他當成生而知之的聖人轉世。
其實這部《論語正義》,雖然石越本心以為自己是抄襲別人的成果,但是如果平心而論,倒也可以說是一部創述之作。不僅僅因為其中有超過五分之一的思想是石越的闡述,而且也是因為石越對錢穆的許多現代思想做了更委婉的處置,刪減增添之處,充斥全文。
石版《論語正義》全篇洋洋二十萬言,是以類似於朱子語錄的白話寫成,體例仿照錢書,先是集解釋義,後面則是對前面一段論語做出闡發。而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石越在這部書裡採用了標點符號。這部書附有兩個前言,一篇說到寫這部書的體例與作者的用心,一篇則是倡議採用標點符號,並且詳細解釋各種標點符號的用法。雖然古代的「者也」之類的語氣助詞實際上有標點符號的作用,但是因為沒有標點符號,導致斷句不一而引發的歧義,依然是比比皆是,便是這部《論語正義》裡,石越對某些話的斷句在其後就引發了士林大討論,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所以標點符號的應用後來很快就隨著這《論語正義》而風行於世。
但是這部書在熙寧二年十一月份的作用,卻主要是使石越完全確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不過這編撰的六個人並不知道,在《論語正義》尚未正式定稿的時候,這部書的名聲就已經悄悄傳開了。其原因是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貢生們的應酬聚會當中,這些貢生們便忍不住打聽相問,而唯一知道內情的陳元鳳便用揶揄的口氣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幫助石越撰寫《論語正義》,欲取代何氏《集解》為天子士子必讀之書。」於是這個傳聞便在京師悄悄的流傳開了,眾士子對這幾人如此「不務正業」都表示不解,雖然知道石越的才氣,但是聽說他二十歲出頭就想著書立作,還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石唐六人閉門寫《論語正義》成為貢生們酒席間的一個笑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個更大的笑話。只有極少數人謹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過人的才華。
不過石越他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這些,唐棣等幾人完全沉迷在這件事中,他們知道自己憑藉著參加了這本書的創作,已經足夠名留青史了。想想這個,就可以讓他們興奮莫名。桑俞楚和唐甘夷也早已從唐棣、桑充國興奮的解釋中知道了這件事的意義,他們一方面籌備著棉紡設備的製作,一方面購下了一間雕版印刷作坊,只等這書定稿,就全力開工刊發。
但是在底稿草就之後,石越遲遲不願意定稿。這部《論語正義》裡,藉著對孔子及其門人的語錄的解釋,不僅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義的概念,而且還提出了「實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並且超越錢穆,石越還提出了「邏輯學」的概念。對於政治體制,石越無比清楚的提到了權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對管子的議論,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義,指出「仁」最大的目標便是讓四夷同沐德化,接受華夏的思想與文化;並且數次強調國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報負,應當是讓所有的民眾全部過上平等而富實的生活,並且又強調孔子認為民眾有受教育的權利與義務,認為讓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禮義,這是孔子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可以說,雖然恪於《論語》這本書的內容,石越所表達的有限,但是對現代的政治思想,他幾乎都有或隱約或清楚的表達,並且其中還含糊的提到天子的設立,是用來為天下萬民服務的,而不是用來統治天下萬民的。
石版《論語正義》所包含的內容,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已任,與皇帝共治天下,強調個人的道德氣節修養,強調華夷之辯這樣的學術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卻也提出了許多的新概念,並且格外的重視了民眾的地位與作用。雖然這是孟子早就提到過的,而當時自王安石以下——特別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經術派」,對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畢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顯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喪,石越更是提出「貴在心哀,而不在於形式」這樣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討論。
憑著謹慎的個性,石越在他不能準確判斷形勢之前,並不敢輕易拋出這部書來。他需要這部書給自己帶來巨大的聲譽,而不是巨大的爭議。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來,首先必須要讓士大夫中的傑出之輩能夠接受,這是石越的一個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請了十幾個老先生來專門審查這部書中是否有犯忌觸諱之處,然後自己和唐棣等人反覆討論,希望可以把握一下當時代的人對一些事情能夠接受的感情底線,最後終於還是做了一次修改,把三年之喪之類的內容中關於批判的部分刪掉,只提出一些委婉的倡議。
唐棣等人對石越如此持重幾乎是不能理解,他們生活在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下,宋仁宗以來對士大夫也格外的優容,而王安石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也是剛剛開始,並沒有波及到他們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來,所以他們的確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需要這麼小心。用李敦敏的話來說:「此書一出,從此天下學《論語》者案上必置一本《論語正義》,而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故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正義》。」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將享有的巨大聲望,雖然這部書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們也是很自豪自己能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夷和桑俞楚這兩個年過不惑的人,才在心裡暗暗歎服石越的小心是老成穩重。二人對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憑藉著他們二人半生的閱歷,他們絕對相信這個石越能夠把他們唐、桑兩家帶到一個從所未有的高度。而商人的本質是投資與回報,初步排除他們有可能陷入謀反的陰謀中這一可能之後,他們已經決定做一次政治投資,從此讓他們兩家擺脫賈人的名聲,從他們的下一代開始,桑唐兩家將成為名宦之族、書香世家。唐甘南給他大哥也就唐棣的父親唐甘雲的信中,用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們唐家現在有百年難遇的機遇,借助這個人,不僅僅毅夫侄兒可當輕易當大官,便我們二人,得個朝廷的封賜,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這筆生意,斷無不做之理……」
基於這種判斷,桑、唐兩家對石越的可以說不遺餘力,當時的工商業相當的繁榮,國家從工商業中得到的稅收幾乎與農業稅不相上下,身家億萬貫的商人也並不罕見,桑、唐兩家雖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之家,但是其財力也是相當的可觀。買下一座雕版印刷坊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小意思,更何況石越帶給他們的棉紡技術,能帶來的利潤讓唐甘南做夢都能笑出聲音來。
在熙寧二年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全套的棉紡技術設備基本上已經試製成功,而石越也開始對《論語正義》定稿,每議訂一卷,雕版工人立即開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為了讓這套書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可以說是不計工本,請來的儘是第一流的工人,採購的木料、紙張都是上上之選。但是要刻出二十餘萬字的書版來,又談何容易?一個字不小心刻錯,整版就要重來,書版堆滿了印書坊的十多個房子,近百個工人夜以繼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結束的時候,一部《論語正義》不過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對於這種進度十分的困惑,他默默算了算時間,向一個老工人問道:「老師傅,我聽說有一個叫畢升的人發明了活字印刷術,無論成本還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來得好,為什麼你們不用雕版呢?」
那個老工人憨笑著回答:「回石公子,畢升這個人小的並沒聽說過。倒是泥活字印刷現在的確有人在用,不過好像主要是杭州一帶的印書坊採用,汴京城裡只有一家。而且印刷效果比我們雕版的要差,泥活字也不能夠用太多次。說起來只是成本比雕版要低一點,如果不是大作坊,速度也快不到哪裡去。」
石越默默聽著。他當然知道此時肯定有活字印刷術存在於世,要知道記載這件事的沈括還年輕著呢,如果他沒有看到,也不至於亂寫,何況這也不是亂寫可以寫出來的。他尋思著:「活字印刷術肯定要比雕版印刷術要強,至少適用於大規模的生產。但是谷登堡的印刷機和鑄字機卻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來的,況且用於金屬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不是那麼容易造出來,自己知道較多的倒是王禎發明的木活字,還有那轉輪排字架。莫若先把汴京那個活字印書坊給收購了,然後就做木活字,自己再加以更現代的工藝流程進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後再慢慢讓這些工匠造鉛錫合金活字。」
他把這件事又想了一想,因為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紡機械之上,他便回去找桑俞楚商議。桑俞楚立時便答應了,因為這印書坊多少也是有利可圖的,雖然活字印書坊其實利潤並不高——它的硬件成本上低於雕版印刷,但是在軟件上,因為雕版工人不需要識字,工資每天只要三十文,而活字工人卻需要識字,工資每天要四十文到五十文不等——但是總的來說,也是能略有盈利,況且這件事已經不能純粹從生意的角度來看,因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許利潤超出想像也說不定的。
桑俞楚做事是個有效率的人,搶在除夕之前,他就按石越的要求用了五百貫錢把汴京城裡唯一的一家活字印書坊「李記」連掌櫃帶工人全部買下,改了個招牌叫「桑氏」。
雖然石越很希望能夠在春節裡和印刷工人們探討一下木活字印刷技術以及新式的工藝流程細節的可行性,但是他畢竟無法阻止人們希望過一個輕鬆愉快的新年這一樸實的願望,而做為他自己,若依內心來講,也是很希望能趁此時機領略一下西元十一世紀宋代春節的氣氛。只不過他同時也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一種緊迫感,相對於他要做的事情來說,他所享有的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實在不容他不抓緊時間。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雖然石越來到了這個時代,但是他依然和這個時代不太相融,因為這個世界普遍的作風是相當的優雅,而他則顯得急促了一些,這真是無可奈何的矛盾呀……
和桑家人一起過除夕的時候,石越相當驚訝的發現鞭炮在當時的工藝水平並不遜於自己的時代。他倚門望著那「辟裡叭啦」作響的鞭炮,突然有點諷刺的想道:「這個東西也許是這個時代裡我最熟悉的事物吧?隨著開封城裡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一零六九年算是結束了,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我似乎已經慢慢溶入了這個社會,看來我的適應能力還真是驚人呀。如果換了別的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嘴角就不自覺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並不知道此時有一個人在遠遠的望著他,看著他那寂寥的神態,那倔強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卻又似乎無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兒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雖然自己家裡並沒有那種清規,但是有一種約束是無形的。雖然眼底裡的這個人自己稱為「石哥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國這個親生的哥哥在一起,也應當恪守著一定的禮儀規範的。
桑梓兒在家人的眼裡,是一個聰慧而調皮的小姑娘,但是沒有人知道,即便是她最貼身的丫環阿月也不知道,她其實很懂得理解別人的心思。這個石越哥哥為什麼顯得那麼寂寥,顯得那麼倦怠,卻有幾分不屈的感覺,似乎他在和一種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戰鬥一樣,不知道有幾分勝算,卻倔強的戰鬥不止。桑梓兒知道自己始終不過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十五歲的女孩子,那些東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這並不妨礙著她體惜這個石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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