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廳裡面,桑家的男人們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在忙碌著,只是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卻是不能讓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這件事交給別人去做。大宅裡忙碌的人們都洋溢著一種喜悅的心情,感染著整座桑宅。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心情與眼前的氣氛不太相符,石越回過神來,也開始去幫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潔一新,還真不是幾個傭人就可以做到的。雖然老爺公子們倒也並不真的動手,他們只是發號施令——石越卻並沒有很自覺的意識到這種特權,他竟然笨手笨腳的去幫助傭人做事,結果惹出一堆笑話。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居然不介意做體力活和髒活的讀書人;一方面那些傭人也根本沒辦法理解,以至於似乎是被他的行為給驚呆了。而他又顯然不像是個做慣了家務活的人,僕人一個人背著一張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難,而石越卻是有生頭一次做這種事情,結果是背著一張桌子在原地團團亂轉,分不清東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兒也忍不住撲嗤一笑,那點點不開心的情緒隨著這一笑飛到了九霄雲外。
也許是因為石越的這種行為讓大家覺得很開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進來,接著桑充國、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著下水,不過這幾位卻始終有點拘謹,頂多只幫著搬搬花瓶之類的小玩意,實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麼重活都敢幹。
就這樣,熙寧二年的除夕最終在桑府諸人的勞動中度過,石越盡情的享受著勞動的快樂,完全忘記了自己來自一個千年之後的世界,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要向這個世界的命運挑戰,改變歷史的進程,這一天他的目標就是把桑府打掃得乾乾淨淨,為了過一個快快樂樂的新年做好準備。
西元十一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身處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以前認為現代人的見識必定遠超古代,但是當你看到從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御街的熱鬧景象後,你決不會再這樣想。雖然天氣有點兒冷,但是從初三開始,街上就變得非常的熱鬧,出來拜年的人們絡繹不絕,酒樓店舖都開始營業,小商小販們也挑著擔子上街呦喝,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還是那些賣藝的雜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塊,有幾個人搭台唱戲,有幾個人劍舞生風,還有說評書的,彈唱的,真真讓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閉門造書一個月,已經是把唐棣悶得不行了,趁著這舉國同慶的節日,幾個人便忍不住成群結隊的出來逛逛。一行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時,唐棣看到眾人都有點累了,便提議:「我們且上陳州樓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頭看時,果然就有一座酒樓在街的對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風飄揚,一個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體繡著「陳州酒樓」四個大字,旁邊一個布幡就只有三色條幅,那是官府允許賣酒的標誌。眾人走了進去後,才發現裡面早已人滿為患,那店小二艱難的擠到這一行人身邊,看他們打扮,便知道是有錢的主,唐棣大聲問道:「小二,雅座還有沒有?」
「有,有,樓上,六位爺,上等雅座一間伺侯……」小二拖長了音大聲呦喝。便有人把他們幾個請上樓去。
上得樓來,石越才發現這樓上樓下,竟是兩個世界。樓下擠得不行,樓上卻還有幾張桌子能空出來,那一個個用屏風隔出來的雅座,也並沒有坐滿,因為石越等人竟然能有一個靠窗的位置。「做有錢人真好呀。」石越在心裡感歎道,想起以前和同學開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便沖那正想詢問要點什麼的小二說道:「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他唸書的時候每每為點什麼菜而煩惱,當時最盼望的便有朝一日,可以沖店家大喊一聲:「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想不到這個搞笑的願望,居然在今天實現了。
不過這等事情,在唐棣這樣的富家子弟看來,卻屬平常,幾個人坐下,便離不開那科考與《論語正義》。李敦敏笑著對石越說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給同鄉的貢生們拜年,聽他們說道今春省試已經定了,果然是不試詩賦,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雖然知道這事屬必然,心裡卻也有幾分得意,笑道:「幾位要取功名,其實也不難。這策論的題目,自是早已定好,不過這主旨,幾位卻需要有一個把握。」
柴貴友便問道:「以子明所見,當以何為主旨?」
「朝廷求變求新,欲一洗百年積弊,諸位的策論若違了這個大旨,主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國聽得這話,心裡就幾分不舒服,便問道:「朝廷當以才華取士,奈何迎合執政?」他是滿腦子的正義,根本看不起這些東西。
石越歎息一聲,說道:「道理上長卿自然說得不錯,只是事實如此,亦無可奈何。」
桑充國不服的反問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功名可以向直中取,豈可從曲中求?子明兄寫《論語正義》,學際若天人,怎麼可以說隨波逐流呢?」說到後來,是有點責備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氣,心裡反而喜歡他這個性格,他微笑著回答道:「長卿說得是不錯的,不過事有經,有權。不通權變,不可謂是知王者之道。試問若權柄為小人所掌握,若以直道求功名則不可得,那麼用曲道求功名然後伺機匡扶朝政,救濟天下百姓;較之因此而不聞不問,只求獨善其身。哪一種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國從前根本沒有想到這方面上去過,當下默不作聲,好久才說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說的兩種方法,我以為都不可厚非。卻不知道為何三王五帝之時,沒有小人當道呢?」
「三王五帝之時,並非沒有小人當道,而是小人當道,馬上就會被發現。故此小人不在居高位甚久。」石越說道。
「不錯,以三王五帝之聖明,小人難居其位久矣。」柴貴誼悠然嚮往的說道。
「景中此言差矣,世上的儒生皆為此事所誤。以我所見,三王五帝之明,並未便強過當今聖上。」石越斬釘截鐵的說道。他知道沒有人敢接口,又繼續說道:「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為古之聖人,然而沒有人想過,三王五帝之時,為何聖人輩出?而此下數千年,最賢不過唐太宗?同是華夏九州,水土未變,神靈未變,何以古今有異?」
「那是民風已變。」
「聖人是生而知之者,與民風何干?」石越反問道,「不過這民風已變,也不算說錯。須知當三王五帝之時,民無階級之別,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說話,若有小人為惡,則百姓一可以在華表上直書,曝其罪惡,二可以直接告訴天子。天子耳目張明,如何不聖?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時,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長久欺瞞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時,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聖人。」
「……其後階級之分遂起,民意與天子隔絕。今世雖有登聞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實,民亦須受罰,故雖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便知之,不敢告之天子矣。諸君試看那登聞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敢去敲那個鼓?這等設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詐之人,欲藉以欺君而想出來的隔絕天子與庶民的辦法,後世卻因之不疑,反而在那裡妄求什麼三代之治,豈非緣木求魚?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瞞下的,若天子能通達民意,小人便不能居於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石越這一番話說得眾人聳然動容,這種議論和觀點,他們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心裡無不把這話細嚼慢咽。卻聽到一個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議論,真是聞所未聞,卻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賢者在此?」聲音卻是從屏風那邊傳來的,石越只顧得高談闊論,完全沒有想到這所謂的雅座,其實不過就是隔一座屏風,完全沒什麼隔聲的效果。
當下便應道:「賢者二字,愧不敢當,只怕有辱閣下清聽了。」
正說話間,那個人早已走了過來,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張國字臉,神情俊朗,又有一種飄逸的氣質。他看到石越等人都不過是二十多頭的樣子,很明顯的吃了一驚,深施一禮問道:「卻不知剛才那位子明公是哪位?在下蘇軾,冒昧打擾賢者,還望恕罪。」
石越等人聽他自報名號,也齊齊吃了一驚,全部站了起來。須知蘇軾文名早已傳遍天下,這些士子哪有不知道的呢?石越這是第一次見到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更有幾分莫名的興奮,連忙抱拳說道:「在下石越石子明,足下就是直史館蘇軾蘇父母?」因為此時蘇軾正是開封府推官,所以石越叫他「蘇父母」,但當面直呼其名,卻是有點不敬的,好在蘇軾並不在意。
而蘇軾萬萬想不到剛才那清奇的議論竟然出自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青人口中,而且此人還自稱石越,當下細細端詳石越,見他長得白皙修長,儀表堂堂,眉宇間有一種說不清的氣質,心裡便又多了幾分好感,當下笑道:「如假包換,正是蘇某。石公子想必就是最近以詞名蜚聲京師的石九變了。」
石越苦笑道:「正是在下,彫蟲小技,不足以有擾清聽。」
眾人見蘇軾為人很隨和,便一一上來見禮,又讓了上座與蘇軾相坐。這六人當中,除開石越和李敦敏,其餘的都可以說是四川人,桑充國也是在四川長大的,因蘇軾是家鄉前輩,自然顯得格外親近。蘇軾聽到這些人自報家門,多是本鄉的後生,更是開心。他笑道:「剛才聽石公子一席話,真是發千古之覆。讓人佩服不已。某不才,請問石公子,孔子說,未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務本,讓是庶民百姓無所顧忌的告發官長,豈非倫常大亂,這和武則天之世又有何區別?」
蘇軾畢竟是個有學問的,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唬住。石越說讓百姓都可以批評朝政,他就拿出武則天讓天下人告密的例子來駁難。石越笑道:「五倫之中,聞有君臣之義,未聞有官長與黎庶之別。昔三代之時,天子置百官,並非是用來奴役百姓,為百姓之長官,而是設來幫助百姓,讓百姓各得其所。因為世有惡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儀,實則百官與百姓,又何曾有上下之別?後世因循,則謂士大夫高高在上,其實則離古之聖人之意遠矣。至於武則天之法,未足稱上古之遺意也。一則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臨朝,其使百姓告發長官勿問,不過是為了鉗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與古聖之意相差甚遠,豈可因此而有大治?二則三代之時,民少官少,政簡事易,後人若欲復先王良法,當先求其意,而不當拘泥其形。上古之時,王不過百里之地,今之天下,括有四海,豈可一概而論?若以在下之愚見,今世若欲求大治,則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為人賢愚不肖,而不受縣官刑責。其有建議之處,則可以請縣官依法施行,縣官若有失職處,亦可隨時彈劾,請朝廷另委賢能。士紳鄉老於縣中利弊深知,則縣官不敢任意枉為。依是法,由縣之議會推舉名士組成府之議會,監察知府施政得失,又由府之議會薦人於各路,監察轉運使之得失,由各路之議會薦人於朝廷,監察宰相中書之得失優劣。如是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試問在這個制度之下,有誰敢擅權?有何等小人可以久處要職欺瞞天下人之耳目?若論犯上作亂,更不可能矣,為何,天下人通過議會層層監督,便是才智才人之輩,亦無法施陰謀於其間矣。此不過略言其大意,又更有若干措施處置其中,使其法能盡得三代之意而能略少情弊。」
這一番議論更勝於前,借三代之治而設計出現代議會制度的雛形來。便是蘇軾學問再好,對於這種方法也是聞所未聞。石越又補充道:「這種方法又有一個好處,便是可以不至於讓制度更張太大。各縣置辦議會,只需朝廷一紙詔書,保證士紳鄉老議論之權力。更不需要增加半個官員,也無需發給士紳們月俸。士紳們通過這種方法,可以維護鄉里的利益,把自己的命運和皇上聯為一體,幫助皇上監督官員;而皇上則可以得天下民心,而無須加俸,無須置官,無須變法,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御史。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
蘇軾是個謹慎之人,雖然聽石越說得條條是道,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可以駁斥的,但卻不願意就此附從,只讚道:「石公子真是天下奇才。」
李敦敏在一旁說道:「如果說天下奇才,石子明是當之無愧的。待《論語正義》付梓,再請蘇大人一觀,當知學生所言不虛。」他最佩服石越了,找個機會就要幫他吹吹。
「《論語正義》?方才就聽到這個名字,還要請教?」蘇軾今天是被這幾個年輕人弄得眼花繚亂,開始是好一番議論,全是發前人所未發,而又顯得非常有道理。正欲回家去細細思考一番,此時卻又提出了一本《論語正義》。剛才在屏風那邊早就聽說過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這幾個年輕人能有這種能耐。
石越笑道:「在下不自量力之作,原不敢在蘇大人面前現醜。此刻正在印書坊交雕版印刷,若是刊發,自當送到大人府上,請大人請教。」
本來蘇軾早就聽說過最近出現在的汴京的一個才子,叫石越,雖然也挺喜歡他的詞,但也不過是以為僅此而已,年輕人才情出眾,也是正常的。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才子。但剛才聽到他的這一番議論,其見解才識,實在是深不可測,已經很難用「才氣」二字來衡量了。此時既然他的同伴敢於說《論語正義》這本書,必定有其過人之處,蘇軾是一點也不敢小看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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