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生而多畸,行而多歧,干戈朽鈍,牛馬失蹄。
我們逃出京都大成,撿小路迤邐向西,準備渡過潼水前往成壽郡治高航城。丈人過世,我執掌朝綱以後,再沒有回過高航……不,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京城。想不到故地重遊,竟會是這樣一副景象,惶惶如喪家之犬……
除妻子、雪念、膺颺外,跟在我身邊的只有七名金台營士卒,以及數十個僕傭和門客。那些門客都是由靳賢建議,從寒門中選拔上來的駿才,可是所謂俊才,也不過多讀了幾部書,道德高深而已,至於道法,至於劍術,至於窮難中的奇謀妙計,卻都不過中人罷了。他們都把我當成主心骨,我卻只能跟隨膺颺的腳步前進,此時此刻,更感覺自己百無一用,都是時代的洶湧潮流把自己一度推上人生的頂點,驟然從高峰跌落谷底,自己仍不過一名普通的煉氣士。
所經都是小路,崎嶇坎坷,很多地方馬車難以通過,我和妻子只好下車步行,由那些僕役把車輛半推半扛地搬上一程。膺颺數次要我放棄馬車,但我考慮到妻子和雪念都不慣騎馬,軟鞋嫩足,更無法長時間徒步,因此堅決不允。
獲筇的爪牙沒有再追上來,但我們於路也撞見過幾名村夫,看到這樣一支衣衫襤褸甚至身帶血跡的隊伍,莫不驚惶恐懼,掉頭就跑。膺颺想要追上去結果這些鄉農的性命,卻被我喝止住了。膺颺大感不滿地提醒說:「彼等定會洩露你我的行蹤,殺之為好。」
我輕輕搖頭:「殺了他們,是否掩埋呢?如果不埋,屍體也會洩露你我的行蹤,如果掩埋,又耽誤時辰。何必呀,何必呀?若為一己苟活而傷害百姓,又於心何忍?」
我沒有力氣也多少有點不敢斥責膺颺,因為他此刻的所為又讓我想起了在太山時候的往事。當年也是如此,膺颺為了救助相識之人,卻把陌生人往火坑裡推,險些斷送了我的性命。我今天如果由他傷害了這些村民,則自己和這個素來鄙恨的「大俠」又有什麼不同?我多年來仇視膺颺,又所為何來?
聽了我的話,膺颺撇嘴道:「大將軍婦人之仁,故罹此難!」我承認他的話沒有錯,我如果不是婦人之仁,如果不是過於愛惜本就無可保持的名聲,早該找個荒誕的罪名把獲筇殺掉了,早除彼獠,今日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地步。我心裡雖然這樣想,嘴裡卻反駁膺颺說:「此非婦人之仁,是我之仁也。瞿侯有瞿侯之義,我亦有我之仁,且勿為卿之義而壞我之仁。」
聽我這樣說,膺颺只好輕歎一聲,按住了鐵戟。我看膺颺也很明白,每個人都在為著自己的理念而生存,他為了自己的義而不惜拋棄家族、權位來救我性命,但如果因此而破壞了我所秉持的仁,那麼這種救援本身就是虛偽的甚至是錯誤的——雖然,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我豈真有仁耶?
十月晦日,我們接近了潼河邊的馬原鎮,鎮南有渡,過河就可直馳高航。隨著時間一天又一天的流逝,膺颺的面色越來越是難看,我的心底也越來越冷。行進速度如此之慢,如果獲筇派快馬前往高航城中,想搶在我們前面控制兵馬,算日子應該已經到了吧。設如此,天下雖大,我真的無路可走了。
數次要求膺颺先馳馬前往高航,卻被他擺手拒絕了:「倘若路遇賊兵,大將軍遭擒,我便到了高航,得千萬郡兵,亦何益耶?」我感覺膺颺已經做好了戰死荒野的最壞打算,不過對他來說,為我而死,或許倒是他一直期盼的事情。探究其內心深處,以死報恩的想法甚至已經超越了對生存和成功的渴望吧。
翻過一道山梁,有僕傭指著南方稟報說:「十里外便是馬原。」我聞聽此語,突然心有所感,不禁轉過頭去望了妻子一眼——我與爰苓的初次相會就是在馬原鎮中呀。那年我為剿滅妖物而上朗山,隨即兜個大圈子,避開百木村、鍾蒙山歸鄉,途經馬原的時候,在一家客棧中遇見了爰苓,還有尉忌……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又想到了尉忌。尉忌被處大辟的時候,我沒有去觀刑,我覺得自己實在有負於此故人。現在這種負咎感更為強烈了,因為尉忌的造反,把我推上人生的頂峰,但我卻沒有如他所期望的真正扭轉這個世道。世族的勢力雖然在靳賢的努力下有所削弱,但可以想見的,一旦獲筇掌握了天下,一切都將重新扭轉回來,世族將更為強橫,寒門因我而受牽連被誅的又不知凡幾。就算上天垂憐,奇跡發生,我終於得以回京去重整朝綱吧,靳賢已經不在了,僅靠我本人的才能,還能把他構架的變革延續下去麼?
我有負靳賢,有負尉忌,我不容於世族,無能為寒門,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麼?
大概因為這般胡思亂想,原本望向妻子的溫柔的目光突然有所改變,妻子急忙伸過手來,捏著我的手指,輕聲安慰道:「丈夫勿憂,但過潼河,平原道廣,便可直下高航了。」我微微苦笑,卻不敢把心中所想告訴她。
正在這個時候,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我轉頭朝前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粗布短衣,頭戴斗笠的人垂手站在小道正中,攔住了我們的去路。這個人遠遠望去,似曾相識,但他頭上的竹笠壓得太低,看不清容貌。
膺颺大喝一聲,挺戟直衝了過去——我雖然告誡他不要傷害無辜鄉民,但這個人分明是來攔路的,行跡過於明顯,也就無怪他一言不發便即動手了。然而膺颺的動作快,對方的動作也並不慢,眼看鐵戟近了面門,那人突然一矮身,離弦之箭一般從膺颺馬側疾衝了過來。竹笠挑在戟尖上,竹笠的主人卻已經躥到了馬車旁。
我嚇得往後一縮身子。但那人倒似乎並無惡意,來到車軾旁站定,拱手作揖道:「草民拜見大將軍。」我定睛望去,原來此人非他,乃是曾經數度與之聯手的孤人秋廉。
看到秋廉,我內心猛然一跳——對了,我還有孤人相助,這些傢伙遍佈天下,神出鬼沒,或許可以救我逃出生天吧!
大概我此刻所表露出來的興奮與期待太過於明顯,秋廉立刻察覺了,他輕輕搖頭,微微苦笑:「秋某此來,只為通知大將軍,馬原鎮中新駐入南軍騎兵三百名,渡口亦為所奪,此刻前往馬原,無異於自投羅網。」
我先不管馬原不馬原的,急匆匆探出頭去問他:「卿孤身前來的麼?可尚有孤人潛伏左右?」秋廉繼續苦笑:「某孤身前來——大將軍尚在夢中耶?須知於今孤人而願助大將軍者,唯秋某一人而已。」
聽了這句話,我如同被冷水澆頭一般,一股涼意瞬間滲透了四肢百骸。我喃喃地問道:「我何有負於孤人……」秋廉回答說:「大將軍無負孤人,卻有負天下人。大將軍一執國柄,蒼生莫不翹首盼望,然而數載經過,百姓仍食糠不飽,著麻不暖。孤人但為黎庶,非獨忠於大將軍也,又豈肯再施援手?」
這些無知的草民,我陡然感覺一股怒氣填塞心胸,於是拍軾喝罵道:「離某又何所負天下人?!大廈將傾,非一朝一夕所可修補,離某所為,天日可鑒!」
秋廉的苦笑突然轉為冷笑:「故雲大將軍尚在夢中。大將軍執政,但抑豪強而扶寒門,何有愛於黎庶?今世較之先元哲皇帝時,又有何異?便寒門充塞朝廷,較之元哲皇帝時,又有何異?四方田土兼併,農者不得其耕,財貨入於私門,織者不得其衣,生靈塗炭,號呼呻吟仍不絕於道路。大將軍何有愛於黎庶耶?!」
說到這裡,他突然提高了聲音:「百姓但求溫飽。溫飽不得,世家、寒門,其誰秉政,又何有別於天下?!」
那一日直到天黑,我一直在想秋廉的話,連僕傭就附近鄉村找來的食物都無法下嚥。膺颺駁馬來到車前,寬慰我說:「孤人之言,離經叛道,大將軍何必在意?」我面無表情地回答道:「設所言非虛,是我數年來所為,不是益民,反是害民呢……」膺颺微微一笑:「大將軍秉持自己的仁就好。天道唯一,人心卻各不同。」
秋廉警告過我們不要前往馬原鎮後就匆匆離去了。膺颺建議說,不如北上石府郡,彼處亦有河渡,妻子接口說:「若北上石府,何不先往雲潼接了公爹出來。」膺颺瞪她一眼:「不能得成壽之兵,便接了老大人,也是並受誅戮!」
但是我傾向於妻子的意見,關鍵在於就算真的繞路到了高航城,我也沒有把握收攏郡兵,更沒有把握以一郡之卒與天下相抗。於是我為自己找理由說:「設獲筇真欲往取成壽之兵,先鋒既到馬原,則去高航不遠矣。左右已誤,又何必在意多此一兩日呢?我命在天,且看天意吧。」
膺颺面沉似水,不再辯駁。
當晚本欲露宿野外,但膺颺驅趕著眾人趁夜趕路,他的態度格外堅決,我也不敢再多違拗。自己可以在車上枕著妻子的大腿安臥,可等第二天早晨醒來,卻發現隊伍少了將近一半人——金台營兵全都趁黑開了小差,僕傭和門客也逃了不少。我和膺颺只有相對無言而已。
約摸卯時左右,我們進入了一片峽谷。此處名為「夾谷」,里許間兩峰對峙,中央窄窄一線,勉強可容馬車通過。我知道,經過夾谷就有一個分岔,繼續北上,一日後可到雲潼界內,轉而向西,天黑前就能趕到潼河渡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背後突然隱約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我們懷疑,並且很快就證實了是有大群追兵趕來,膺颺呵斥著眾人,叫大家立刻進入夾谷,然後他在谷口立馬不動,突然癲狂似地大笑起來:「就在此處!」
我手扶車軾,高聲招呼他:「瞿侯速走——什麼就在此處?」膺颺原本臉朝著谷外,聽我詢問,略略側過身來,收斂笑容,回答道:「膺某死地,就在此處。大將軍快走,休再顧戀眷屬,拋下他們自往高航去罷。生路僅此一線,若被獲筇搶先,膺某再無良策矣!」
這分明是死諫了,膺颺要用自己的死亡來說服我丟下妻子,不顧老父,自己去往高航搬兵。太山大俠,你看錯我了呀,我不是那種敢於放棄一切來追求渺茫希望的人,如果生死分界就在眼前,並且極其明顯,我或許會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拋下親情吧,但此去高航,也是九死一生,你怎麼能夠期望我悖逆世間的道德去追尋萬一的成功呢?
轉頭望一眼妻子,她眼望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再望一眼蜷縮在車廂角落裡的小丫鬟雪念,她面容憔悴,膚色慘白,好像一個剛才失去父母至親的孤兒一般。再望向膺颺,只見他緩緩地舉起了掌中的鐵戟,然後突然朝後一揚,似乎在催促我們盡快離開。
這就是你所尋找的死地麼?如此地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算獲筇親率大軍來追,你也可以為我爭取到足夠的逃亡時間吧。如此,則你便認為自己的死亡有價值了,自己徹底報答了我所給予過的所謂「恩惠」了麼?俠者之想,果然是我所無法理解,更無法追從的呀。
我一咬牙關,吩咐趕車的僕傭:「快!快走!」然而在內心深處,我似乎很想留下來看膺颺的死法,當然,這和一直以來痛恨他,想要親眼看到他的死期,甚至親手將其碎屍萬段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馬車沿著狹窄的小道朝前奔馳,身後傳來膺颺的暴叫和金鐵碰撞之聲。隨著車廂的顛簸,我感覺自己的心也似乎要從腔中跳躍出來了。正在此時,突然腦後傳來羽箭破空的聲音,我及時把脖子一縮,一支箭從鬢邊擦過,正好楔入御手的後心。
這個御手本是我的門客,出身寒門,平日寡言少語,我也沒能記住他的名字。他後心中了一箭,一聲沒吭就翻落塵埃,隨即就被車輪碾過了。我沒有空暇哀悼這又一個為自己殉死的可憐人,匆忙朝前縱躍一步,揪住了散脫的韁繩。
馬鞭已經遺失了,我只好靠著抖動韁繩來催促駕馬快速奔馳。嘶喊聲、慘呼聲逐漸被拋在腦後,里許路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等我暫時定下心來,左右張望的時候,馬車已經出了夾谷,而馬車左右,已經一名從者都看不見了。
眼前就是岔路,我是應該繼續前行,先往雲潼去接父親呢,還是接受膺颺的死諫,轉而向西,渡過潼河馳向高航城呢?正在猶豫不覺,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如同玉器碎裂般的奇特的聲音,驚駭之下轉頭望去,只見一道白光從車廂中猛然升起,然後如離弦之箭般朝向西方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