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二部 第五十二章 直道
    古詩云:直道不得行,人心皆有私,曲道不可行,千夫之所指。

    我承天子詔,見駕天安殿。殿中除我與天子外,竟然沒有一名侍女、僕傭,門口也只有兩名金台營士兵守衛,有兩名宦者等待傳喚。我隱約感覺事情並不簡單,天子召我前來,定是有私密大事商量。

    我等著天子開口,他卻囁嚅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問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卿似尚未有子?」我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蒙陛下垂問,臣膝下尚虛。」天子點點頭,然後停頓了一會兒,才突然又與前言毫不搭介地問道:「這天安殿,卿可有來過?」「臣未曾來過天安殿。」我這樣明確地回答,同時心中突然一動,我似乎隱約猜到天子想要說些什麼了。

    果不其然,又莫名其妙地寒暄了幾句,天子突然指著榻旁的一卷竹簡對我說:「那是奉常國犀等人的聯名上奏,卿拿去看。」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竹簡捧過來,展開一看,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此奏,九卿中有六人聯署,是請求天子盡快冊立太子,好使群臣鼓舞,百姓安定,以謀社稷永固。這樁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請立儲君本是國犀等人份內之事,他們紛紛被靳賢架空,也只好把心思花在這種事情上面。不過不管怎麼說,儲君就是下一任天子,天子即便是個傀儡,也是天下仰望的至尊,朝廷政務都交給靳賢處理了,這種事情他卻毫不知會一聲,實在其心可誅!

    我心中突然想到,靳賢想要實現他的理想,必然要拿我做靠山做階梯,但等自己勢力膨脹以後,他會不會把我一腳踢開呢?我內心早存著登樓抽梯的想法,他的內心是否也是相同呢?我是否應該不再躲懶,把部分政務重新抓回到自己手中來呢?

    想到這裡,背上似乎有冷汗冒出。天子見我發愣,於是追問一句:「此議料卿早已知曉,卿意下如何?」我腦中還在胡思亂想,隨口答道:「早立太子,社稷得安,國犀等人所言的是。」「這朕豈有不知?」天子皺了一下眉頭,「只是朕有兩子,立誰為好呢?」

    我腦中精光乍現,立刻洞悉了天子的企圖。從來立嗣以長,無長以賢,乃是威朝就傳下來的禮法,今上兩個兒子,長子皋本是嫡出〔雖然其母已經過世了〕,次子皎是綾妃所生,根本不用考慮就該立郕皋為太子。天子竟然還在問:「立誰為好呢?」分明是寵愛郕皎,想要悖逆長幼之序,立次子為東宮啊。所以他才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天安殿來,他是想要得到我的吧。

    我知道綾妃本是歌伎出身,因為身份低微,所以冊其為妃的時候就遭到群臣的反對,後來天子還暗示過要立她為皇后,更是朝議洶洶,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到今天皇后之位還一直空著。母親既然不能做皇后,那麼兒子做太子,將來母以子貴,天子百年後綾妃或許還有當皇太后的資格,天子大概是這樣設想的吧。

    微微抬起頭來,我看到天子的目光中充滿了緊張和期盼,他希望我直接開口說「請立郕皎」嗎?這又怎麼可能!悖逆禮法,天地所不容,我才不當這種出頭鳥呢。

    可是轉念一想,我架空天子,手握重權,難道就是禮法能夠相容的嗎?想當年我火燒永明宮,一帝一王化為飛灰,難道就是禮法所能夠相容的嗎?這種時候還想什麼禮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兩位皇子都還年幼,根本沒有賢愚之分,反正不管立誰做太子,也不會動搖我執政的根基,我又何必要執著於禮法,故意和天子對著干呢?

    因為繼嗣問題搞得朝中大亂,這在歷史上並非沒有先例,但更重要的是,往往悖逆天子無理要求的臣下,全都沒有好下場。天子就因為失去權柄,整天只能在後宮裡瞎逛,對某些嬪妃或者子女的寵愛就更加強烈,如果偏要在此事上和天子對著幹,經常會遭到來自宮中的破釜沉舟般的猛攻——我又何必自找這不痛快呢?

    當然,即便如此,冊立郕皎的話也不能從我嘴裡說出來。於是我故意繞開長幼順序,假作不解地問道:「立嗣是國事,也是天子家事,臣又何敢置喙?」天子更加緊張地盯著我:「不妨,卿試言之。」我輕輕歪過頭去,假裝想了想:「有賢嗣而後有賢君,國有賢君,社稷不壞。未知二位皇子誰更賢明?」

    「次子郕皎最賢!」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話講出了口,他才感到有點冒失,於是往後縮了縮身體,解釋說:「長子郕皋,自幼失母,缺乏管教,行事多所不倫。次子郕皎聰明好學,深肖朕也。只是……國犀等卻言長幼之序不可亂,都請立郕皋,大失朕望。朕故召卿來,說以心腹之言。」

    我在心中暗笑,嘴裡卻幫忙天子找理由:「臣聞郕皋較之郕皎,不過先出生月餘,郕皋是長,郕皎不見得幼。尚長尚賢之論辯,古已有之,而尚長是威朝的禮法,本朝並無明定繼承,臣以為立長不如立賢……」

    從天安殿裡出來,我心中還在偷笑。天子在得到了我的承諾後,表情完全放鬆下來,還講了很多「卿百代賢臣,治國有方,朕故可以垂拱而治」的屁話。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去年想要耗費巨資重建永明宮卻遭我反對的時候,是怎樣的暴跳如雷。不過這樣也好,多少給他點甜頭吃,讓他可以甘心做一名傀儡,手裡的傀儡不會亂搖亂動,我這個權臣也才能當得泰然自若。

    回到府邸,門上前來稟報說:「靳大夫求見。」我愣了一下,不知道靳賢此刻到來,究竟有何用意?在偏廳接見了靳賢,他請我屏去眾人,然後突然湊過來緊張兮兮地問道:「聽說您已經答應天子,在下月初的大朝上立郕皎為太子了,可有此事嗎?」

    我吃了一驚,此事出我之口,入天子之耳,警衛和宦官們都隔得遠遠的,照理沒第三個人聽到呀。就算天子隨即去向綾妃表功,也不會那麼快傳到靳賢的耳朵裡,讓他竟然比我早到一步,在家門口等著問我此事。我確實曾經關照靳賢,要他不要只把眼光盯著外廷,也要注意宮中的動向,可沒叫他派人偷聽我和天子的密談啊!此人不但偷聽了,竟然還跑回來問我,真是膽大妄為到了極致!

    想到這裡,我冷哼一聲:「確有此事,有何不妥嗎?」靳賢愣了一下,然後突然伏地磕頭:「賢得明公簡拔,托付大事,怎敢不晝夜匪懈?明公如我父母,賢絕無二意,請明公查之!此是我偶爾聽聞,故此犯言直諫——期期以為不可!」

    這小子倒也機靈,看我臉色不妙,立刻就磕頭表忠心。然而什麼「明公如我父母」云云,聽著實在太假,他以前可是不會這樣講話的呀,最近這是怎麼了?在官場上混得油滑了,學會阿諛奉承了嗎?還是根本就是心虛,所以才會口不擇言?!

    我閉了一下眼睛,把身體略微後仰,距離靳賢稍遠一點,然後開口問道:「有何不可?你講來聽聽。」「世族最重禮法,」靳賢低聲回答說,「下官正欲翦除世族勢力,然此事當緩緩圖之,不可操之過急,治大國如烹小鮮,動作過猛,局勢就會糜爛……」我打斷他的話:「別兜圈子。既然世族重禮法,欲立郕皋,我與之悖反,擁立郕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靳賢輕輕歎了口氣,回答說:「大局不可稍退,細微不可深究。其實立誰為嗣,都不會影響大人的權柄,但在世族們看來,廢長立幼卻是有干國本的大事,他們不會讓步,大人又何必在這種事情上和他們硬碰硬呢?如果引發了他們同仇敵愾之心,咱們的改制阻礙就更大了……」

    「現在他們沒有同仇敵愾嗎?改制的阻礙現在還不算大嗎?你的行事還不夠急躁嗎?」我連續三個反問,問得靳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我冷冷一笑,隨即又說:「我已經答應了天子,不能食言而肥,下月的朝會定會郕皎。你若想郕皋,以使自己前面的道路更好走一些,那就隨便你吧,我是不會勉強的。」

    這話實在說得有點重,過後我自己也有點後悔。只見靳賢二話不說,伏下身去又連磕了幾個頭,然後回答道:「大人既然主意已定,下官唯大人馬首是瞻——不過要謹防小人的毒計,宮廷警衛必須加強。大人若不在都內,金台營督一職,還是轉交給他人為好。」

    他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向,表示願意我的立嗣決定,並且立刻轉移話題去講別的,倒說得我愣了一下。不過想想也是,我離開都城去別業,金台營的營務經常照管不上,還不都由靳賢說了算?這可是非常危險的一樁事情,不如交給別的可靠的人,也可以分一部分靳賢之權,免得這小子別起異心。不過,且待我先不動聲色地問問他,他心中可有新的營督人選?

    聽到我的詢問,靳賢回答說:「瞿侯膺颺,曉暢軍事,對大人也忠心耿耿,可以付以大任。」膺颺?他竟然提到膺颺?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不喜歡膺颺,這事靳賢不清楚,倒也有情可原,然而膺颺見天在我面前說靳賢的壞話,要我斬靳賢之頭以謝天下,靳賢卻反過來要把兵權交給膺颺?他真的那麼舉不避仇,大公無私嗎?還是兩人其實早有勾結,故意來我這裡唱一出詭奇的戲文?

    自從天降狂風,無端吹去那份奇異的竹簡以後,似乎一切都改變了,我內室所居,不再是人類爰苓,又變成了妖物蘋妍,而我在數月前還向狐狸吹噓說自己的權柄如同天上的明月般不會改變,現在卻驟然感覺四周皆敵,連一手提拔起來的靳賢都不可信——實在頭疼得厲害,根本無法做出決斷,只好敷衍靳賢說:「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經過反覆考慮,我最終決定把原任安塞郡守的大姐夫粥恆調回京中,擔任金台營督,同時我也升任二姐夫終讓為中尉,負責京城的治安——或許,還是親眷們更靠得住一些。

    任命的詔書才剛頒發出去,那名前去尋找煉氣師鴻蒙的侍從就回來了,告訴我一個非常離奇的消息:「朗山囂宙宮並無鴻蒙其人,廣宗真人也並無這樣一名弟子。」我聽到這話不禁嚇了一跳,難道那又是一個妖物嗎?莫非我有吸引妖物的體質,先是蘋妍,後來是弧隱,現在又是那個鴻蒙……

    我正在膽戰心驚,侍從又遞上一封信來,說:「臣在途中遇見一名修道士,說是大人舊識,要臣將此信交與大人。」我皺了一下眉頭,接過信來,不忙著打開,先詢問那名修道士的相貌——沒錯,那確實是已經多年不見的蘋蒿。

    果然奇特的事情互相牽連,全都湊了上來,連音訊全無的蘋蒿也打算露面了嗎?我望向那封信,那是兩片木牘,用細繩捆紮著,解開繩結,展開木櫝,先飄下一片薄薄的繒紗來,上面用硃砂畫了一道符,非常複雜,我根本就看不懂。再看木牘上的字,倒非常簡明扼要,說:

    「聞公近有大難,故獻此符,置於髮髻中,可逃性命也。」

    我莫名地左眼皮一跳。如果在半個月前,誰要說我將有大難,我肯定會放聲大笑,當他放屁,不過最近真的感覺四周全是敵人,沒一個對我是真心實意的,在這種情況下,發生某種「大難」也就不奇怪了。這蘋蒿倒似乎真是有道高人,可惜他行蹤不定,從來只有他來找我,我不知道去何處找他——去縈山嗎?那又實在太遠了——否則應該請他前來,好好研討一下什麼「大化之珠」,以及弧隱和鴻蒙。

    我再次展開那片繒紗,仔細研究了一下那道符咒,卻完全不得要領,於是只好先把它籠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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