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大虛濛濛,大化沛沛。大象無止,大道無缺。
我做了司徒以後,四方士人紛紛前來投效,聚攏了門客兩百餘人,其中四十多名是靳賢硬塞給我的寒士,我把他們安排在一起,免得他們和那些世族出身的門客起衝突。他們起居的地方,是我宅邸西側的一所別院,我穿戴整齊,前往別院去詢問他們,看誰還記得這樣一篇文章,誰還能默記出來,或起碼找到原來的底本。
然而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記得相關內容,有名寒士遞上來一卷竹簡,說:「小人們呈與明公的簡冊,篇目均記錄於此,請明公過目。」我大致翻檢了一下,也找不到相關信息。
仔細回想昨晚所見,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彷彿那真是一場大夢,或者根本是發生在數十年以前的事情。想了一會兒,不得要領,於是我岔開念頭,去想昨晚讀那些簡冊所引發的感想——是的,我隱約記得一個奇特的名詞:大化之珠。
我詢問這些寒士,看誰對這個名詞有所印象:「卿等飽覽群書,熟識舊典,可有人知道嗎?」寒士們面面相覷,沒人敢於答腔。我環視一圈,輕輕歎了口氣,正想轉身離開,突然看到其中一人的眼神有點奇怪,似乎是想到了些什麼。
於是我招呼他到面前來。此人年方而立,身材矮小,膚色黧黑,頜下無須,唇上略有短髭,高高上翹,顯得有點滑稽。問他的姓名,回答說:「小人渝安郡談邑人氏,姓談名商,草字喻之。」我問他剛才是否有所懷想,談商回答說:「小人祖上原是威王室記言之臣,留下一些簡冊,內中似有明公垂詢之詞。然小人生性粗疏,所記誠恐不實,因此未感答言。」
我點點頭,命令他說:「如此,卿速歸鄉里,訪查確實了再來稟報。」轉身囑咐僕傭給他開點盤纏。談商深深一揖:「小人領命。」
離開那些寒士,我剛走到前廳,就有僕傭前來稟報說:「門外有位朗山煉氣士求見大人。」說著話,遞上來一張名刺。我展開看一眼,只見上面寫道:「朗山囂宙宮廣宗真人門下鴻蒙,再拜。」
這名煉氣士的名字好生奇怪,所謂「鴻蒙」,本是天地開闢前混沌一片的意思,是專有名詞,很少會有人用它來做自己的名字。看他在「鴻蒙」一詞下並沒有跟寫頭銜,不是真人,頂多是名煉氣師,竟敢直投大司馬大將軍的府前,不知道身有要事,還是根本是名狂徒?
我問僕傭:「此人多大年紀,作何打扮?」僕傭回答說:「年約四旬,服飾華貴。」嗯,既然說服飾華貴,想必是名煉氣師了,左右我閒居無事,不妨召他進來,聊上幾句,看看他是否真有要事,或者真有什麼道行。
說了個「請」字,然後我坐下來等待。時候不大,僕傭引進來一個人,此人的相貌好生奇特,面黃如金,眉高目陷,長頤無須。他的儀態也很奇特,見了我竟然不肯跪拜,只是隨意朝上一揖:「山人鴻蒙,拜見大將軍。」
我身為朝廷柱石,除了天子和五山真人,沒人敢見到我而不跪拜的,這人如此缺乏禮數,按道理就該亂棒打他出去。然而我看此人相貌,隱約感到似曾相識,並且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好像夜行荒墳般,內心生出了無端的憂懼。他究竟是誰?鴻蒙這個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看我並沒有什麼表示,鴻蒙微微一笑:「山人奉家師之命,前來拜見大將軍。家師知大將軍近為妖物所擾,故叫山人前來襄助驅除。」他的聲音有如金屬交碰,說不出的刺耳,可是隱約又蘊含著一種奇特的魔力,使人雖然全身發冷,卻不由自主地期盼著再聽下去。
「妖物所擾」,他指的是什麼?是那老狐狸,還是指我的妻子……不,是指蘋妍。若是前來驅除狐狸的,我衷心感謝——雖然此刻對狐狸的惡感已經消退了許多——若他是想來驅除蘋妍的,那豈止一頓棒子打將出去,我恨不得立刻就要了這個古怪的煉氣師的性命!
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鴻蒙突然搖一搖頭,冷笑著說道:「大將軍額頭灰暗,已為妖物所困而不自知。我是來喚醒你的,不是來害你的,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說到這裡,他左右望望,繼續說道:「你若終不醒悟,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可否屏去左右,我有幾句心腹話,要和大將軍說。」
此人出言雖然很不恭敬,更不中聽,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茫然無措,似乎根本不敢違拗他的意思。於是輕輕揮了揮手,僕傭們紛紛退下。待到最後一名僕傭也跨出門坎,鴻蒙突然輕輕擺一擺袖子,立刻連門帶窗,全都無風自動,訇然合攏——看起來,此人真的頗有道行。
立刻,屋中變得昏暗起來,但鴻蒙的面孔如同散發著淡淡金光似的,依舊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往前邁了一步,厲聲問道:「你在做什麼?大劫即將到來,你不想著扭轉乾坤,倒在俗世中輾轉,還被一個千年女鬼迷惑得魂魄出竅……」
聽他直言「千年女鬼」,我不禁大吃一驚,癱軟在坐榻上動彈不得。鴻蒙又往前邁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期盼的神色,說道:「除了我,沒有人可以救你,因為宇內之人,無能降伏宙外之妖。你要擔心的,只是她而已,那隻狐狸本屬宇內,又何足慮哉?」
什麼「宇內」,「宙外」,他的話聽得我一頭霧水。我佯作徹底不解,笑笑說:「先生說什麼她,什麼女鬼,我不明白……」「你確實不明白,」鴻蒙輕輕搖頭,「總是要我指點你,從前如此,今後也是一樣。」說到這裡,他突然把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中,掏出一個東西來,在我面前一展:「你且看,這是什麼?」
我看見鴻蒙的掌心裡托著一顆玉球,直徑不到一尺,通體散發著令人目眩神迷的灰藍色光芒。剎那間,我整個人都彷彿被那顆玉球吸引了進去似的,我彷彿被那種神秘的灰藍色整個包圍住似的,我彷彿置身於空濛的宇宙中,無數星辰從我身邊飛過……這,這是什麼?大化之珠嗎?!
「這正是大化之珠,」耳旁傳來鴻蒙奇特的聲音,「你還不悟嗎?」悟?他究竟要我悟些什麼?縈山上那個老修道士也要我悟,這個煉氣師也要我悟,我悟與不悟,真的對他們如此重要嗎?我在塵世間輾轉,正在春風得意之際,又何需悟什麼大道?
突然之間,眼前種種幻象都消失了,只剩下鴻蒙憤怒、失望的表情。他輕輕搖了搖頭說:「不可教也。」突然把手中玉球往地上狠狠一砸,那球撞到地面,發出清脆的響聲,卻不見碎片飛濺,它竟然如同石塊投入水中似的,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彭」的聲音響起,合攏的門窗又再度打開,恢復到它們先前的狀態。我還在訝然不知所措,鴻蒙突然一聲不吭地轉過身,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廳外,很快就從我眼前消失了。這個煉氣師的言行如此詭異,他究竟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我心中一片茫然,似乎想起了一些什麼,又似乎根本摸不著頭緒。
也不知道這樣癱軟在榻上,愣了多長時間,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誰?你在想誰?」我定定神,直起腰正襟端坐,只見蘋妍正站在榻前,用略顯奇特的眼神望著我。
「一名煉氣師,好生奇怪。」我知道她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也不必把整樁事情的經過再加詳細描述。蘋妍輕輕皺了一下眉頭:「此人有非常之行,料有非常之能。丈夫還應該把他請回來,好好詢問一番。」
她說的話有道理,如果鴻蒙那傢伙可以幫我消滅狐狸,我必須有所仰仗,如果他執意要消滅蘋妍,我也該將其拘禁起來,不能放他到處亂走,以免留下後患。於是我招呼一名侍從過來,向他大致描述了一下鴻蒙的長相,要他找到此人,速速請將回來:「此煉氣師料還未出都邑,」我這樣關照說,「若在城中尋不到,就往朗山囂宙宮去打聽他的行蹤——此人乃廣宗真人的門徒是也。」
說實話,鴻蒙的突然出現,使我從昨晚開始的滿頭霧水更加濃厚了。蘋妍再度甦醒,奇特簡冊的失蹤,詭異的相關大化之珠的念頭,以及煉氣師鴻蒙,這種種奇特事件,總使我心驚肉跳,難以安寢。況且當晚歇在內室,想到躺在身邊的女人不再是人類爰苓,而是妖物蘋妍,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更睡不著了——雖然她們本就是一體二化,分裂不開的。
約摸天快濛濛亮的時候,我才小寐了一會兒。等到辰時起身,感覺頭腦昏沉沉的,雙眼發澀。才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正考慮著要不要再假寐一會兒,突然宮中有宦者前來傳告,說天子召我入宮。
那個傀儡皇帝,呆在後宮裡鐘鳴鼎食,外加姬妾環繞就好了,他有什麼急事要召我進宮?然而天子雖然失去了權柄,也終究還是天子,非關重要國事,我是沒必要和他起摩擦的。於是強打精神,披上朝服,戴好進賢冠,把笏板插在腰帶上,我匆忙乘車往皇宮方向馳去。
先進皇城金台門,又進宮城貞義門。照理百官到此必須下馬棄車,步行而入,但我當然是例外中的例外,我有資格在宮城跑車,可以大搖大擺直往天陽殿去。大約巳時二刻,我來到天陽殿前,跳下車來,昂首而入。有宦者前來招呼說:「拜見大司馬大將軍,陛下在天安殿等候。」
雖說如非朝會,天子一般不會御極天陽殿正殿,但召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選址天安殿,也實在有點奇怪。天安殿在天陽殿正東,本是東宮所居,不過今上一直沒有選立太子,所以殿堂也空置在那裡。我感覺到,天子所以召見自己,或者並沒有什麼大事,或者雖有大事但極秘密,所以才會故意選擇空置而閒人較少的天安殿。
來到天安殿前,唱名而入。只見殿中空蕩蕩的,擺設很少,天子穿著常服,斜靠在榻上,臉色有些陰晴不定。想當年正綱討崇的時候,今上還是高市王,風華正茂,年輕氣盛,滿臉都是剽悍之色,沒想到隔了沒兩年,他就已經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現在斜靠在我面前的,倒像是個四旬開外的中年人,面色蠟黃,鬚眉都無光澤,渾濁的瞳仁,鬆弛的眼袋……
不過,種種變化在最近一段時間內更顯得嚴重,這其實不能全怪今上不肯保養御體。我相信當年首義討崇的高市大王,是頗有雄心做一番大事業的,然而至尊的桂冠很快就落到了他的頭上,他難免會放鬆下來,沉湎於酒色之間難以自拔。況且,自從靳賢執政以後,朝中大小事務都與天子無涉,他除了偶爾動用一下璽印外,幾乎無事可幹,不喝點酒,吃點肉,看看歌舞,召召嬪妾,還能做什麼?
想到這裡,我內心深處竟然對天子產生了一絲淡淡的憐憫,尤其當我想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除了天子,可還包括自己,自己雖然不像天子那樣泡在酒池裡,臥在肉山上,生活卻同樣奢靡而無聊,說不定過不多久,我也會變成天子一般模樣。況且,天子失去了權柄,仍是天子,我若失去權柄,可就死無葬地了……嗯,最近靳賢氣勢太盛,我真該如此信任他嗎?是不是應該制約他一下?
心裡這樣想著,行動上可不敢有絲毫怠慢,我邁上一步,雙手捧著笏板拜倒在地:「臣離孟見駕。」天子直起腰來,故作親暱地擺了擺手:「又非朝會,愛卿何必行此大禮?來來,坐到朕身邊來。」
我往天子榻旁一看,果然那裡早就準備好了一張草蓆。仔細考究起來,這草蓆距離天子也未免太近了一些,多少有悖於禮法——想來天子不是為了故示親近,就是有機密的事情要和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