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千丘萬墓,在北之都。昔之宮闕,今則荒墟。
夜涼如水,我在坎山中閒走,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側臉望去,那人白衣颯然,正是我無時無刻不在懼怕的狐精弧隱。然而或許是四外清泠安祥的環境的影響,我此刻心亦如水,就算驟然見到了他,竟也不起絲毫的漣漪。
「山中有瀑布,距此不遠,景色絕美,我領你去看吧。」狐隱這樣對我說。我朝他點了點頭,於是任其在前面領路,我在後面跟隨,緩緩地往坎山深處走去。走了一段,狐隱微側過身,問我說:「天下已盡在你的掌握中,我本以為你可以毫無牽掛地作出決斷了,卻沒想到你還在猶豫啊。」
我搖頭笑笑:「一定要談此事嗎?真煞風景。」「風景因人心而變更,你心若是不動,談什麼也不會煞風景,」狐隱也笑一笑,「我在人間閒遊數十萬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不敢當此考語,」我朝他拱拱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而已。」「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如此苦苦相待,」狐隱聳聳肩膀,「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都可以幫你解決,只要你能夠作出決斷。」
「未了的心願?」我輕輕搖頭,「我未了的心願,大概就只有無法看清自己了。」狐隱突然問道:「那麼獲筇呢?你不想除去他嗎?只要除去了他,你此生就穩固如山了。」我皺一下眉頭,感覺好心情多少有點被破壞了:「你能幫我除去他?」「不能。」狐隱斷然說道。
我們兩人相對撫掌而笑。「以你的神通,難道不能除去區區一個獲筇?」笑過後,我這樣詢問道。「此人惡跡未彰,」狐隱解釋說,「殺他是有干天道。正如我不能強奪你的妻子,我也同樣不能為你去殺一個罪不致死的人。」「何謂天道?」我疑惑地問道,「天真有道嗎?」
「天無道,道在人心,」狐隱抬起頭,仰望著天際的明月,緩緩說道,「非止人而已,凡有情之物,心中自有其道,順道則昌,悖道則亡。如果說天也有道,大概是生、死二字吧,生是順天,死是逆天,逆天不祥,必受其禍。故此,我之道就是不為己生而害人。」
「生是順天,死是逆天,」我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然後又突然想起了膺颺曾經說過的,「天生萬物,有生斯有死……」「誠然,」狐隱接過我的話頭,「然而不應生而生,不當死而死,就是干逆天道。人都想長久地存活下去,我也不例外,我想要避過大劫,就必須得到你的妻子,與其共修仙道。」
「大劫?」我突然覺得這個詞彙非常熟悉,「那是什麼?」狐隱指指地上:「草長得過高,自然有野火秋風來刪夷它,天地存在太久,自然有劫來消滅它。大劫來到,就是魔的降生,將一切自有復歸於無。你要當心了,你的權勢越是煊赫,那麼破滅也來得越是迅猛。」
聽到此言,我不禁仰天大笑:「我現今便如同天上的明月,明月一日不墮,我的權柄一日不墮。我或許會得病,或許會受災,或許會死,但我不死,又誰能夠搖撼?!」
狐隱有點遺憾地朝我搖搖頭:「你酒喝多了,才會說這種混話吧。」然後他轉過頭去,伸手一指:「看,瀑布到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榻上,雙腳似乎仍能感受到泉水的柔細和清涼。隱約記得,自己是天將放亮的時候歸來的,從山中瀑布回到別墅,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這也是狐隱的道法所致嗎?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瀑布旁,眼望月光下面前的飛珠迸玉,雙腳探入清洌的泉水中,那時候坦蕩而平和、無所知卻無所求的心態,是我此生所從未感受過的安祥與寧靜。
對於狐隱的恐懼和憎恨,似乎因此夜的山中同游,促膝而談,逐漸地淡化了。我或許已經徹底相信了狐隱的解釋,我相信只要自己一日未能真正做出決斷,他便一日不能奪走我的妻子,更關鍵的是,即便奪走了我的妻子,似乎也不會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
然而我仍然不能作出決斷,我不能想像妻子離開自己,跟隨他人而去,那時候自己將會怎樣的煩悶和痛苦。狐隱啊,只好請你繼續等待了,反正你的性命已有數十上百萬年,反正你的等待也已數年之久,你應該不會感覺急躁和不耐煩吧。
宿醉的頭痛,使我一旦清醒就不能繼續安睡,於是緩緩地坐起身,招呼下人端來煮茶,我就著北方進貢來的果脯小口啜飲著。一旦再次想到自己的妻子,眼前再度幻化出她那曼妙的身形,我發覺內心的思念之情如山中的瀑布般飛流而下,不可遏止。好吧,我也在這裡呆得太久了,不如吩咐僕役收拾行裝,明日便回大成去吧。
然而傍晚的時候,靳賢突然離京前來謁見。我離開京都,繁瑣而無趣的朝政就全都壓到他的肩上,他就像一個初上馬背的孩童般,須臾不敢鬆開韁繩,怎麼會有空親自跑來找我呢?難道都中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嗎?不過看他的神情,倒似乎並不顯得有多急迫。
我和靳賢一同用的晚膳,他示意我屏去眾人,然後低聲稟告說:「臨淵、安塞今春大旱,潼河下游又潰堤發水,秋季的收成都不會好……」我不以為意地點點頭:「是啊,應該預先籌謀賑災之策——不過這種小事,需要特意跑來和我商量嗎?」
靳賢苦笑道:「國庫若有餘錢,我是不會來麻煩大人的。然而目前府庫空虛,我就算想要從豐產的地方收購糧食,運去賑災,也無錢可用呀。」我放下酒盞,皺了一下眉頭:「我又無法變出錢來給你,我的家產雖值百億,扔到國庫裡面連底都鋪不滿……嗯,其實你已經有良策了,是需要我的批准吧?還想搜鐵鑄錢嗎?」
靳賢的笑容更為淒楚:「就算能搜到更多的鐵,我也不敢再鑄鐵錢了。以銅為錢,是古來的通例,鐵錢不為百姓所信,用者寥寥,況且天下的貨物沒有增多,只是加鑄錢幣,會引起物價飛漲……那是飲鴆止渴,可一而不可再。」
「那麼,你究竟想怎麼做?」我望著靳賢的眼睛,他卻匆匆低下頭去,不敢和我對視。「我執天下的權柄,沒什麼可怕的。而你為我分天下之謗,想必也早就有了遺臭萬年的心理準備吧,還何懼之有?」我撇嘴笑道,「不管如何驚世駭俗,都老實講出來吧?」
靳賢定了定神,然後往前爬了兩步,湊近我說道:「銅是好金,可以為錢,鐵是惡金,勉強為錢,然而天下的財富並不只有銅鐵。金珠寶玉,雖然饑不能食,寒不能衣,卻有很多愚氓喜愛……」
「別兜圈子,」我打斷他的話,「你想抄誰的家,以搜羅財貨嗎?」靳賢苦笑著搖頭:「那些世家大族,我恨不得立刻將其家產盡數抄沒呀,然而欲速則不達,逼得急了,狗都會跳牆,何況那些豪門。下官的意思,是……是去尋找那些無人使用的珠玉……」說著話,他伸出食指來朝地下指了一指。
我大吃一驚:「你、你竟然想要……」靳賢看我猜到了的他的意思,乾脆咬一下牙關,直截了當地說道:「數千年間,無數珠玉被帶入地下,不得其用,為了他們子孫的福祉,現在不妨取出來使用。大人放心,我不會去掘那些有權有勢人的祖墳,更不會去掘百姓的祖墳,然而永泰郡的地下可埋藏了無數無主的財富哪!」
我終於徹底明白他的意思了。永泰郡在大成以北,曾是威王朝的統治中心,永泰郡治北都西二十里,曾是威朝建都所在,而都北群山腳下,聳立著多達十八座歷代威王的陵墓,雖然歷經兵燹,被私掘的卻並不很多。我倒吸一口涼氣,雖然威朝覆滅已經兩百餘年了,雖然王室子孫流散各地,大多連家譜都找不到了,然而偷墳掘墓本就為禮法所不容,況且是掘先代天子之墓……
「難道……」我皺緊了眉頭,低聲問道,「你的主意雖然卑鄙可恥,但為了拯救天下蒼生,我也無從反對。只是,你想去做就自己去做呀,和我商量什麼?難道你要朝廷發佈詔書,去掘那些陵墓嗎?」
大概看我並不反對他的建議,靳賢鬆了一口氣,急忙回答說:「此事必須秘密進行,怎能朝廷下詔?下官自知所想荒悖,但還不至於想連累大人甚至本朝的名聲。只是工程浩大,必須找個藉口,調用大人親信的軍隊前去執行。」我點點頭:「『金台營』可以隨時調用,只是這藉口嘛……」
「若無藉口,下官不會如此匆忙來打擾大人,」靳賢從袖子裡掏出一張草紙來,「剛得到密報,廣澤王有謀反之象!」
廣澤王郕征乃是純宗元鈞皇帝的後裔,論輩分是今上的叔祖,封國在永泰郡西北方。此人驕奢淫逸,名聲很臭,不過膽子小,我不相信他敢於策謀反叛,所以根本就不伸手去接靳賢遞過來的草紙。不過是否真有憑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廣澤國距離掘墓的目的地很近,況且以廣澤王的血緣和名聲,即便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受冤屈的,也不會有人願意挺身而出,為他辯冤。
我讓靳賢放手去做,讓他調用「金台營」和部分永泰的郡兵去抄殺廣澤王,順便掘取威陵中的珍寶。於是靳賢匆匆告辭離開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叫住他,問:「天道循環,你今天掘人的墳墓,不怕他日自己的墳墓也被人掘取嗎?」
靳賢緩緩轉過頭來,苦笑著一抖袖子:「古語云:『為惡者不得其葬所』,異日我能得到安葬,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力圖拯救即將覆滅的王朝,是否就是善呢?為了達到所謂善的目的,被迫要殺人,要斂財,甚至不惜破壞禮法去掘先人的陵墓,這種惡又能否與善相抵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靳賢這種為惡的勇氣,自己是絕對不會有的,如果沒有他在身旁,我唯一敢做的事情,就只有拆東牆補西牆,在舊有的樊籠中勉強維持政局平穩地下滑。
靳賢並不愚昧,他知道自己基本上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為了把我推上光明的頂峰,他自己必須置身於陰影中,甚至最後反而會被自己所反襯出的光明所吞噬。是的,靳賢是孤身走在曠野中的勇士,他身旁沒有一名同伴,甚至連我都不能算。朝廷上下,所有矛盾的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只是靠著我所賦予的權勢勉強招架來自各方的明槍暗箭,已經滿身創傷了。連膺颺都曾暗地裡勸我說:「靳賢千夫所指,遲早會牽累大人的,大人不如斬靳賢以平民憤!」
我根本不在意膺颺的話,民之所憤,是整個朝廷,而不會是單獨的某個朝官,甚至相當多的百姓,未必知道靳賢是何人。痛恨靳賢的,乃是豪門大族,乃是世代顯貴,他們也是我的敵人,我若沒有靳賢這柄利刃在懷,根本別想在和他們的鬥爭中取得勝利,甚至根本別想保住性命。然而不以豪門權貴為敵呢?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但我或許遲早會犧牲靳賢,以免除各方之謗的。鬥垮豪門之日,應該就是靳賢斷首之時……每每想到這裡,我就會心痛,雖然我仍舊不喜歡靳賢,我討厭看到他那對倒掛眉毛,但想到我終將犧牲他人以挽救己命,就忍不住會鄙視自己,痛恨自己。
當年八月,「金台營」抄滅了廣澤國,廢國為縣,郕征也被押赴京城,永久圈禁。靳賢秘密地發掘了威陵七座,據報所得珍寶值錢廿六萬萬。此外陵中還掘得簡冊上千斤,靳賢命人悄悄運到了我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