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野芳
    古詩云:野芳有墨瑕,玉英無生氣。隨筇苦尋香,癡心何日既?

    啟天普化二年的三月三日,一年一度的上巳節又來到了,我和妻子並車去郊外澠河邊踏青。澠河是潼河的支流,流經京都大成的東南方,河水清澈舒緩,兩岸遍植嫩柳,鬱鬱蔥蔥,景色極佳。確實是嫩柳,大多是今上登基前不久才剛補種的——前年正綱軍包圍了京城,堰堵澠水以灌城池,原先的很多柳樹也都跟著遭了殃。

    上巳節到河邊去洗濯祓災,本是流傳千年的古老習俗,但近數百年來逐漸淡化了其宗教意味,而純變作有閒男女踏青賞春的一項傳統活動了。但凡有河流或者溪澗流過的城市,全都有著相類似的習俗,當然以京都郊外最為繁華和熱鬧。

    是一個好天氣,澠河上波光粼粼,泛滿了遊船和賽舟,岸邊草地上到處都是野餐的家庭,柳樹下還偶有青年男女在對歌——這一習俗的來源似乎更為古老,據說上古時候青年男女可以在某天放肆地對唱、談情甚至野合,不過自從鴻王創製禮法以後,這一習俗逐漸被淡化出了人們的生活。

    古老的事物,流傳下來的終究不多了,甚至包括古舊的歷史,在時間中被反覆洗滌和播蕩,所能存留至今的只剩下荒誕無稽的傳說而已。我不禁想起火焚永明宮的時候,膺颺對我說過的話:「天生萬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後人所望,亦莫不如此。」誠哉斯言!

    我以前也來過澠河邊兩次,雖然不是上巳,非關踏青。然而那時候自己不過一名小官吏而已,今日卻變成了國家的宰執,行列之風光,當然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天,我為了遊玩暢快,並沒有攜帶太多的從者,開道的不過「金台營」二十騎而已,衛護的也只有家將百騎,除了我和妻子的乘車,行李雜物才不過裝了四乘騾車,僕役腳夫也不足百人。

    然而這樣的隊列,已經絕無僅有,非常顯眼了。我坐在張著紫色傘蓋的馬車上,手扶車軾,放目眺望,道路兩旁的遊客紛紛朝左右散去,可都不願意遠離,全都用艷羨的眼光打量著這隊車馬。是的,能如此近距離看到大將軍、明侯,那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人群中有很多年輕仕女,因為這個特殊的日子而全都打扮得格外青春並且嬌艷。我經常會把目光落到她們身上,她們中有的衣衫華貴,有的僅止合體而已,有的滿頭珠翠,熠熠生輝,有的只是摘幾朵小花插在鬢邊,有的相貌嬌好,有的讓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然而無一例外的,我的目光投射過去,她們全都微微屈膝表示敬意,並且盡量展露出燦爛而可愛的笑容——當然,那是各人的主觀願望,其中某些根本就與可愛之類的美好詞彙無緣。這種良莠不齊的場面,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令我聯想到朝廷……

    當然,我還是從人群中觀望到了幾位絕色佳人,其中最令我浮想聯翩的偏偏衣著打扮都像是出自寒門,而穿著入時、珠光寶氣的那幾個,相貌雖然端正,卻毫無可以令人立刻記住的特色,這不僅使人懷疑那副好相貌是不是用高級粉黛塗抹出來的。

    春晝日暖,清風和煦,在這種環境下,凡正常人都不可能毫無異想,古語所謂「思春」是也。看到了美人,我總會幻想自己將其攬入懷中,輕輕環抱著她那柔細的腰肢。我一直不和妻子圓房,難道自己就此當一輩子無鰥夫之名卻有鰥夫之實的可憐蟲嗎?我不願意拋棄妻子,並不意味著我不能夠娶妾呀。

    就以眼前這些美人來論,即便她們沒一個能比得上妻子的天姿國色,也都各擅勝場,況且玉英再過璀璨,總怕會破碎,不敢褻玩,鮮花即便易謝,卻能夠摘下來佩在冠側、襟上,還能品味它的異香。我不知道妻子是怎麼想的,我一直不表露想親密的意思,她卻也不作絲毫的努力。她究竟是蘋妍還是爰苓?若是蘋妍,這妖物當然不會來誘惑我;若是爰苓,她就不知道如此境況不可能長久嗎?失去了父親那個靠山,家族中更無長男,她如果不利用我的寵愛和生下嫡子的貢獻,真能長久存身於離家嗎?她就不怕一旦年老寵衰,我會拋棄她嗎?

    不但毫無表示,妻子甚至還暗示我收了小丫鬟雪念。每當她談到此事,我都會大為光火,拂袖而去。我不是不喜歡雪念,小丫鬟如此可人,又如此嬌嫩,不過嬌嫩總有時限,再耽擱兩年,她過了二十,恐怕我不會再想要她了。我也不是要故意展示自己對妻子的忠貞,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況且以我現今的地位,就算內幃可比君王的後宮,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我只是會突然想到:「那是你的真意嗎?還是狐狸要你這樣說的?我若收了雪念,狐狸定會擄了你去呀!」

    面對澠河岸邊的如許美色,我不禁又心旌搖搖,不知所之。轉念想來,我究竟是何苦來哉!就算妻子是天下絕色,不能抱之撫之、吻之愛之的絕色,和一尊美麗的玉像有什麼區別?而以我今日的財力、勢力,要照她的樣子造一座等身玉像,也並非難事。從前還有顧慮,如果失去了妻子,我就失去了丈人那個最大的靠山,但現在丈人已經不在了,我也已經不需要什麼靠山了,我為何還如此懼怕失去她呢?

    一切都從鍾蒙山上的妖物開始,此後自己離奇的際遇,彷彿一場幻夢一般,不時想起還會感覺驚怕。為何不驚醒這場幻夢,讓一切都回歸正軌呢?就讓狐隱帶走她吧,我再娶幾個嬌妻美妾,平靜地享受人生之樂吧。從此再和什麼千年碧血,什麼天地初生時的老狐毫無瓜葛,從此安心地當我的一代權臣。難道不好嗎?

    我相信狐隱自有神通帶走妻子,而不引起旁人絲毫的注意。嗯,假造一具屍體對他來說,應該並不煩難,就說妻子病故了,我歇上一段時間,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續絃。或許是這和煦的春風使我思緒如脫韁野馬般不受控制吧,我胡思亂想下去,同時無意識地轉頭望了一眼。

    我望見了自己的妻子,她正用春蔥一般纖柔的手指輕輕撩開車簾,半張白皙美麗的面孔顯露出來。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哪一方向,但我似乎覺得她正在看我,並且那澄澈的目光如同利劍般直刺入我的心中,所有齷齪的念頭全都無所遁形!我滿心的羞愧,我匆忙移開視線,並且低下頭去。

    我為什麼會感覺慚愧?天下雖大,如今唯我至大,還有什麼事情可以令我感覺慚愧的嗎?就算我拋棄了她,那又如何?天天有人出妻,其妻未必真有可出之理,況且我就算明目張膽地胡作非為,也沒人敢指責我。我只是心中偶爾轉轉念頭,我為何會如此的羞愧無地?

    原本為了放鬆心情才來郊遊的,卻被我此後的壞心情搞得一塌糊塗,沒等過午,車列就轉頭回城去了。

    夫妻數年,就算從未圓房,就算沒有愛情,大概也多少培養點親情出來了吧。我終究身居高位時間不長,良心沒被徹底抹煞,要出賣一個熟悉的人,一個家庭成員,多少會不自安吧。事後我這樣對自己說:或許離開妻子一段時間,不再看到她的面孔,不再聽到她的聲音,可以讓自己逐漸淡忘她,可以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

    於是當年五月,我以避暑為名離開京城,轉移到城西的別墅去。這座別業原本屬於崇韜,後來屬於高市王也即今上,今上踐極後賞賜給了丈人,丈人過世,理所當然就歸到了我的名下。別墅建在延壽門外十二里的坎山腳下,坎山並不算高,卻足以阻擋來自南方的暑熱,並且山上有清泉、瀑布,有嫩草、修竹,實在是最佳的避暑勝地。別墅佔地十六畝半,不算很大,裝飾也不華麗,但結構非常精緻,牆內有園,園中有池,池中有蓮,台閣間均以飛廊相勾連,就連我這個對建築美學毫無見識的人,都一眼就愛上了它。

    我沒有帶妻子去,這並不合乎常理,我實在找不出合適的理由。然而我沒有說什麼理由,她也並沒有問,我只是沒有明白說要帶她去,她就自然不曾跟來。古人謂夫妻「相敬如賓」,我們之間相敬是相敬了,只是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款待賓客的熱誠。

    我並沒有遠離朝政,具體事務是交給了靳賢,大政方針的確定,朝廷法令的頒布,千石以上官員的任免,從來都要把公文送到別業來,由我親自核准批復。這樣子做一名權臣,倒是輕鬆愜意得很。

    別墅外面,有「金台營」的士兵守衛,我自己身兼「金台營」督,並且逐漸將其規模擴大,相對的,京師南北軍的數量已經裁撤了一半還多。別墅裡面,有僕役、花匠、庖廚六十餘人,還有十餘名樂師和等量的舞伎。我原本並不喜歡音樂歌舞,更討厭在用餐的時候有那些奇怪的聲響來打擾自己,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歌舞佐酒卻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享樂。

    舞伎中當然有相當漂亮的〔大將軍的家伎,難道會有醜女嗎?〕,我興致一高,美酒落肚,偶爾也會攬攬她們的纖腰,捏捏她們的柔荑,然而總不及於亂。離開妻子整整一個月,我眼前卻仍不時浮現出她的倩影,耳邊仍不時迴響起她曼妙的語聲。我還是淡忘不了她,我還是會在調戲過舞伎後,莫名地產生出愧疚之感。

    我嘲笑自己的軟弱,嘲笑自己的多情,我每晚飲酒越來越多,但美酒不足以澆愁,愁煩反而在酒後變得更為深刻。我偶爾趁著酒興,披著月色,身旁不攜一名從人,在別墅中漫無目的地閒逛——因為我的愁煩無從言表,無人可以傾訴。

    大概是六月既望的某一晚,已經升任行人的二姐夫前來拜會我,但因為第二日還有公務,晚餐後就匆匆離開了。我披衣斜坐,喝著寡酒,耳旁傳來的都是靡靡之音,眼前所見的都是輕綃薄紗,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覺悲從中來。我把酒盞狠狠地擲到地上,嚇得樂師停奏,家伎停舞。我站起身來,朝他們揮揮袖子:「都退下吧,我一個人出去走走。」

    明月當空,遍地如霜,我沒有戴冠,半披禪衣,赤足登著木屐,隨意行去。草叢中傳來蟋蟀的鳴叫,感覺要比樂師們的演奏悅耳得多,空明澄澈的夜空,也感覺要比舞伎們的身影更易令人沉醉。五色是駁,不若純色,五音是雜,不若天籟,旨酒是濁,不若清泉。古之人誠不我欺也。

    我感覺心情好了一些,或者不如說,現在的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心情可言。沒有哀怒,也沒有喜樂,這樣或許更好,因為萬事萬物都會轉化,喜樂遲早會變成哀怒的。

    心中忽生遁世之感,就此洒然而去,遠離俗世的紛擾,不是很愜意的一件事情嗎?在感受到自己似乎又想回歸到煉氣士的舊途中去以後,我不禁啞然失笑。以我現今的身份地位,真的撇開一切就能無憂無慮嗎?天下雖大,卸除了權柄以後,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嗎?我輕歎一聲,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出了別墅的範圍。

    轉回頭去,腳下已沒有路,身後野草間只有淡淡的足跡。我是怎麼走出來的?別墅四周就算無牆也有竹籬,就算沒有竹籬也有衛兵守護,我竟然沒有撞見一個人,就走到不知何處來了嗎?坎山就在身前,我現在的心境異常平靜,我還不想破壞這平靜,還並不想原路返回。

    既然已經走遠了,何妨放縱一次,更往坎山中去呢?聽聞山中有道小小的瀑布,氣候清涼,景色絕佳,自己來了一月有餘,每日只在別墅中納涼,沒有去玩賞過,何妨趁此機會,往山中去找來。反正坎山也不甚高,也不算大,哪怕迷路,也未必就會渴死餓死。

    心中才想到這點,突然身旁閃現出一個影子來,隨即一個優雅的聲音說道:「那瀑布距此不遠,景色確美,我領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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