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天極
    古詩云:天之極也,不可望也。心之深也,不可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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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明顯的,這又是狐隱暗中相助,不但救下了我的性命,還讓我立了大功。後來才知道,這個手持環首刀和鉤鑲的敵人,正是「崇門四虎」之一的射聲校尉頡士高,如果不是狐隱相助,十個離孟也打不贏一個赤手空拳的他。立功事小,救命為大,我心中對狐隱的好感立刻上升了七八分,同時暗暗指天發誓,此恩不報,枉為丈夫。

    我殺死頡士高的同時,跟隨在後的騎兵們紛紛趕到,把東溷團團圍住,並且很快就把躲在茅坑裡、衣冠頭面全都臭哄哄的大司馬崇韜揪了出來。一名士兵抽刀就想上去砍頡士高的腦袋,被我阻止了:「朝廷官宦,先留他一個全屍,是否梟首,且待令旨。」

    首惡既然捉住,戰爭很輕鬆就終結了——想起來還真是淒涼,崇韜獨秉朝綱十餘年,一朝被擒,黨羽星散,金山玉座無用,闔門朱紫不再。可笑這廝毫無覺悟,被押到我面前的時候,還扯著嗓子喊:「某是大司馬,太后是女,天子為孫,倘能寬放於我,三公之位不難致也!」

    真是笑話,在目前的形勢下,撈著你的人頭,比得到你的許諾,更容易換來高官顯祿。況且,就算我放了你,你以為自己還能逃出京都去嗎?如此全無頭腦的傢伙,竟然秉政多年,鞭策天下,真是才想可笑,再想可悲。

    綁著崇韜,挾著太后,扛著頡士高的屍體,等我再回到天陽殿附近的時候,只見到處都是打著「正綱」大旗的士兵。高喊一聲:「無傷何在?」——無傷是尉忌的表字。一名小軍官馬前稟告說:「尉將軍已往光德門去迎接太守了。」

    聽說丈人就要進城,我也匆匆北往光德門而來。才馳出數丈遠,就看前面旗旛招展,尉忌護著丈人,丈人陪著高市大王,鐵騎簇擁下志得意滿地行來。匆忙下馬行禮,高市王先問:「尉忌已得天子,離卿可搜著崇韜麼?」我單膝跪地,高聲稟告:「大王隆威,小臣已斬頡士高,擒獲逆賊崇韜,並奉太后移駕天陽殿!」

    丈人聽了這話,高興得鬍子都翹了起來:「賢婿辛苦,立此大功。」連前此沒給我好臉色看過的高市王都挑了一下眉毛,對丈人說:「令袒的是俊才,孤必著意賞拔。」

    還用你說?我既然立此大功,那高官顯爵、黃金美女都是少不了的,然而我現在心中除了歡欣鼓舞外,還免不了一絲忐忑。是呀,這次政變基本上算是成功了,但收場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忠平、高市二王會繼續容留小皇帝在位嗎?還是想取而代之?誰能取而代之?二王之間,會不會再度兄弟鬩牆,兵戎相見?要等鬧劇的大幕正式落下,爵祿賞賜才有意義,否則仍如鏡花水月一般。其實鏡花水月還好,就怕一個不慎,跟錯了主子,最終死無葬身之地,說不定比那崇韜還慘。

    我悄悄往高市王身後瞟了一眼,果然有幾個戴斗笠、穿草鞋,和煌煌大軍形象完全不合襯的孤人存在。丈人聽信了這些孤人的話,執意要扶保高市王,也不知道他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可惜毫無辦法,我既然娶了他的女兒,就被迫要和他坐上同一乘戰車,是不可能中途逃走的呀!

    四外歡呼雷動,連「大王萬歲」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竟然也有人敢喊。在此種奇特的氛圍中,我卻突然又想起了妻子,也不知她在高航城中是否安然無恙,不知道有沒有重會的一日……

    高市王的行動速度很快,可惜忠平王也不算慢,眨眼間同樣來到天陽殿外。於是廣燃燈燭,二王擁太后、天子履階入殿,即刻宣讀早就草擬好的詔書,歷數崇韜四十款擅權誤國大罪,意料之中的判了他個磔刑,待天明遊街而後執行。

    崇韜的黨羽,虎綱前為膺颺所殺,頡士高死在我的手裡,闌滄死在亂軍之中,此外彤越等七人也都判了磔刑,罪過較小的三十八人,或斬或絞或流,全都沒有好下場。不過最慘的還是崇韜的家人親戚,很多婦女和孩子本皆無罪,卻也都連坐判了斬刑,一株就是九族,天亮後就要往東市上推過去六百餘人——一日而殺如此多的人,肇國以來實屬罕見,聽都聽得人毛骨悚然。

    天子雖然遲早都是退位的命,卻暫時仍高踞寶座之上,以天子之名頒發的恩賞詔書,比殺人詔書還多一倍,凡是參與此次「正綱」行動的,大家全都領到賞賜:高市、忠平二王各加賞一郡為國,留都攝政;丈人出任大司馬,瀚原郡守獲筇為太尉,全都封侯;連我也一步登天,銀印青綬做了中兩千石的衛尉。

    不對,並非人人皆如所願,國庫裡的錢帛已經被崇韜糟蹋得差不多了,就算抄了他家也得不著足夠諸郡兵馬的賞賜。就在我們這班軍官佩授插貂的時候,那些小兵卻連正常份額的軍餉都拿不全……

    天子所以還不讓位,小皇帝依舊有名無實地在他兩位大哥哥的挾持下處理國政,那全都因為二王爭權不下,誰都想九五為尊,卻誰都沒有足夠壓倒對方的實力。說起來,最先殺進皇城的是丈人的軍隊,也就是高市大王的黨羽,我又加了守衛宮禁的衛尉銜,論武力當然是高市王佔上風。可惜單憑武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忠平王甚得士大夫心,他一入都,先派人把舊日的三公九卿盡皆保護或曰看管起來。最倒霉的是,中官組戲趁著兵荒馬亂之際,竟然偷抱著玉璽去投了忠平王——公卿在手,頂得上丈人的軍隊,玉璽在手,頂得上獲筇的軍隊,兩樣都握在手中,忠平王就得到了和高市王平分秋色的本錢。

    我立下大功,又掌禁衛,立刻平步青雲地和丈人、獲筇等一樣,成為高市王的心腹親信——人生際遇,還真是曲折離奇,一點也不按照本人意願去發展。有小半個月吧,幾乎每天晚上高市王都會把我們幾個召去他的私邸,門外全由孤人守把,我們就在屋內密談,分析政局,商議對策。我是一點主意也沒有的,只會隨聲附和,按丈人的意見,發兵夜襲忠平王邸,同時再劫天子,還怕對方不肯就範嗎?但他的蠻幹計劃卻被獲筇阻止了。

    獲筇比丈人年輕得多,也就才四十出頭,雙目如線,一看就是個陰險的傢伙。他說:「都中諸軍,半為我有,半為他有,令袒雖為衛尉,所督禁軍皆已膽落而不能戰,事或有不成,反落他人口實。期期以為不可。」他提出的主意是,一面花大量金珠玉帛去籠絡公卿們,一面借口禁軍缺額,盡量從我方的軍隊中撿選人才替補,雙管齊下,頂多三個月,就能不戰而屈敵之志。

    然而事態的進展並不如獲筇所預想的那樣樂觀,增補禁軍的工作,因為城門校尉磐溧的阻撓〔此人原是忠平王家臣〕,一直開展不起來,而那些公卿更是強骨頭,大多買通不了——高市王金帛有限,我懷疑大老們根本就不看在眼裡。氣得高市王某天晚上拔劍斫案,大罵道:「這班老賊,我欲盡數殺之!」

    嘴裡雖然這些說,然而那些大老是得罪不起的,他們個人不過匹夫,但全都出身士家大族,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在目前情勢混沌未判的前提下,對他們只有笑臉相迎,誰都不敢得罪,更別說想揮劍斬之了。

    六月底,我們還在一籌莫展,敵人倒先有了動作:太傅留易、司徒勾匡、司空瀾慮等十二人先後上書,請朝廷罷諸郡兵。這分明是要削弱高市王的羽翼,諸郡兵馬如果回鄉,朝裡還有誰說了算?當然就是這班無恥公卿了,到時候他們要立忠平王登基,誰都攔阻不了。對應敵人的此番策略,丈人、獲筇等煽動所部鼓噪,稱:「太后出自崇氏,天子為崇氏孫,我等誅崇氏而未得寸金賞,反遣回鄉,是欲日後誅殺我也!」原本戰後就陸續開出城外的郡兵們又紛紛進了城,哄搶集市,衝撞宮門,鬧得都中烏煙瘴氣的。忠平王沒辦法,只好暗示留易、瀾慮二人辭官——雙方暫時又打個平手。

    然而這種平局是不可能維持太長的時間的,朝廷上不可能有兩個人說了算,兩個人都說了算的結果,就是誰說了都不算,政令根本無法頒行,都中也不可能長期養著近十萬的郡兵,他們人人思鄉,而又拿不著應得的糧餉,遲早會鬧出更大的亂子來。到了此時此刻,連獲筇也沒有主意了,逐漸傾向於丈人的用兵說。我反對用兵,不想把這個國家搞得更為混亂,但我不敢絲毫違拗丈人的意思,只好推托說禁軍還沒有完全掌握在手裡,期望多拖一天,事情或許會有轉機。

    我在都中有了自己的官邸,那本是崇氏黨羽、前衛尉委梁的私宅。都中尚亂,妻子也還沒接來,我根本不可能有心思整治院落、購買僕傭,只從軍中挑選了十餘名老兵以充灑掃。高市王極為關照,派了兩個妙齡女郎前來伺候我——據說她們原本都是宮人。當然,我依舊抱持著那份不合時宜的純情,不願也不敢背叛妻子。丈人聽聞此事,倒是頗為欣慰,多次當著人面誇獎我。

    夜深枕孤,我越發思念妻子——雖然就算同居,我們實際也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罷了。我盼著政局盡快穩定下來,好去高航和她團聚,或者直接把她接到都中來。然而前景混沌一片,連丈人、獲筇他們都幾乎束手無策,我又能期望些什麼呢?

    七月二日,宮中突然傳出一個特別的消息來,據說在一座空棄的殿閣榻下,偶然發現一方錦匣,匣上加封,蓋著先帝的私章。發現此物的中官不敢私拆,急忙呈遞給大長秋昭遇——照理說這種東西應該呈遞給天子,或者太后的,但昭遇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於是派人火速通知忠平、高市二王。

    昭遇雖是內官,卻素來和高市王交好,他傳遞出來的消息是:「昔崇韜矯詔以立今上,非先帝之意也。誠恐先帝所屬,就在匣中,大王應預謀對策,以免受制於人。」高市王得到消息,立刻招丈人、獲筇等人,還有我共商對策。獲筇的意見是:「大王請速入宮。如匣中書大王名,要防忠平王篡改;匣中書忠平王名,則請離衛尉指揮禁軍,即於啟封時殺入,誅逆登基。此大變局,絲毫不可延誤!」

    我聽到這話,不禁嚇了一大跳。別說我根本沒膽子殺忠平王,就算有這個膽子照辦了,又會產生怎樣的後果?忠平王驟然被殺,他的黨羽定不肯罷休,都中頃刻又變修羅殺場。退一萬步說,事情最終得到了解決,但以高市王之刻薄寡恩,不會把我當替罪羊除掉嗎?

    高市王轉眼望我,我卻匆忙低下頭去,不敢領命。丈人輕拍我的肩膀,柔聲說道:「我料匣中定書大王之名;倘或不然,天下為彼所得,你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誅殺謀逆,勢不得不然,大王踐極,賢婿首功,前途未可限量也。」

    丈人的暗示我聽得很明白。其一,他認為情勢所迫,已經到了圖窮匕現的地步,我不動手就只有等死;其二,他承諾事後會給予重賞,也就是說不會讓高市王推我出去頂罪彌謗。丈人的話我是相信的,他沒有兒子,我幾乎就是他的繼承人,他怎肯隨便犧牲我的性命?

    高市王也聽懂了丈人的意思,急忙許諾說:「大事如協,卿為首功,孤必不敢忘也!」我並不相信他的許諾,可確實正如丈人所說,目前沒有第二條道路可走。於是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商定了應變的步驟,丈人即刻出城去召集部屬,高市王在獲筇等人的保護下進入宮城,我則間道去指揮禁軍,準備發難。

    騎上快馬,才剛跑近貞義門,門前突然拐出數十騎來,當先一人鐵甲虯鬚,正是太山大俠膺颺,高聲喊道:「離大人,膺某恭候多時了!」我驟然想到,膺颺本是磐溧的部下、忠平王愛將,不禁大驚失色,幾乎墜下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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