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百千宮闕,殘垣腐土。萬骨之積,億血之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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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究竟是否是現實世界的預兆,或起碼與現實世界存在著可以探知的聯繫,沒有人知道,連五山真人也都語焉不詳。然而現在我並不在做夢——雖然無法徹底排除自己幻聽的可能性——對照昨晚的荒夢……我逐漸相信了那並非一個全無來由的空想的夢境。難道真的是狐隱前來指引我前進的方向嗎?然而要我殺入城後就直奔麗正殿東溷,實在太也無稽……
閉著雙目,作吐納狀,而實際心中萬分疑惑,反覆推想的同時,突然親兵在耳旁低聲叫道:「大人,城門破了!」我猛然睜開眼睛。此刻天色已經全黑,但城門口卻火焰通明,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攻城的敢死士還剩下百餘人,已經用巨木把城門撞開了一條尺多寬的大縫。守門的敵兵分明想盡力把門再度闔上,卻似乎也因為死傷慘重而有點力不從心。
必須立刻動手!即便我臨戰經驗非常薄弱,也很清楚地知道,機會僅此一線,一旦敵人增援趕到,丈人的計劃定會功敗垂成——闌滄不是傻瓜,北門遭遇奇襲的時候,他一定暫時被城南的獲筇等人牽制住了,不及來援,但只要空出哪怕半隻手來,他都會立刻派發援軍的。光德門直連大內,誰敢輕易放棄?
想到這裡,我猛然從地上跳起來,長劍出鞘,對空一揮。身旁的親兵立刻揚起大旗來,這一千五百兵馬齊聲狂呼,瘋了一般直向城門方向衝去。
城上又有三五支羽箭射下來,一名親兵胸前中箭,就正栽倒在我的面前。我不僅心口一個哆嗦,感到有些可怕,於是匆忙祭起天部虛雲符來,在自己頭頂籠罩起一片寬達一丈九尺的雲霧,讓敵方那些弓箭手瞄不準目標。
尉忌埋伏在和我相對的方向,他久經戰陣,把握時機只有比我更為準確。我手下的士兵還沒衝過吊橋,尉忌已經身先士卒殺到了城門口。只見他雙手各持一柄大劍,團團揮舞,好像兩個大車輪一般,頃刻間已經劈倒了三名敵兵。敵兵駭於他的武勇,紛紛後退,殘餘的敢死士們吆喝一聲,把城門又推開了四尺多寬。
尉忌所部洶湧入城,眨眼間就已經驅散了守城的敵軍。但尉忌本人卻並不急於進城,只是遠遠地指揮著部下殺上城樓。直等我衝近門口,他才轉身笑著大叫:「離大人請速入城,小人衛護你殺往天陽殿去救天子!」
沒想到這個外表粗豪的漢子還有如此心機,曉得把首先進城的功勞讓給我。是啊,他即便再武勇無雙,再功勳卓著,在丈人心目中,總不如我這個女婿來得親近,因此不僅不能得罪我,還要盡量討好我。他知道我從來不喜歡踩著他人的肩膀往上爬,只要幫助我立了功,我還能不在丈人面前為他美言嗎?於是我朝他微微一笑,算是謝過了好意,然後跨一大步,邁進城中。
城門附近已經沒有活的敵兵了,我手持長劍,左右望望,倒頗為顧盼自雄。然而此時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轉頭對已經跟到身後的尉忌說:「命汝去救天子,我自將騎兵南下皇城,去尋崇韜。」尉忌愣了一下,還以為我投桃報李,故意把第一的功勞又讓還給他,不禁喜上眉梢,回答說:「大人仔細,崇韜身側,恐有能人異士。」
親兵牽過坐騎來,我縱上馬背,從鞍旁鉤上摘下長矛,憑空指點,招呼騎兵跟上,然後一馬當先殺往宮城南面的皇城。騎馬作戰,才三尺的長劍未免侷促,使不上力道,其實馬槊才是第一利器。可惜我膂力不足,掄不動普通馬槊,只好臨時定制了一柄頭小桿短、輕上將近一倍的兵器——不能再叫馬槊,倒彷彿縮短了一倍還多的步兵長矛。然而我一邊疾奔,一邊口誦咒語,往矛尖上附加了雷部霹靂符,因此武器的威力不會小於普通馬槊。
稀稀拉拉跟上來的騎兵大約兩百多人,不過他們都是久經訓練的老兵,很快就簇擁到我身邊,相信如果不是怕越過主將去顯得毫無禮儀,他們早就衝上前方,把我遠遠甩到屁股後面去了。我們越過崇仁殿、天陽殿,卻並不嘗試突破貞義門進入宮城,相反的,我猛然一個轉彎,繞過御園,直往麗正殿而去。
麗正殿是太后居處,我雖然前此從沒有機會進過大內,也能估計到它大致的方向。跑了一陣,前面拐角處慌慌張張衝出十多名禁軍來,還沒舉起武器,見我們全是騎兵,呼哨一聲掉頭就逃。我挺起長矛,異常輕鬆地就捅進了落在最後的一名敵兵的後心。
這還是我在這場戰爭中親手殺的第一個人,心中不免有點猶豫,矛頭沒能及時抽出,那名敵兵朝前伏倒,倒差點把我的長矛帶脫了手。我匆忙雙腿一夾馬腹,穩住胳臂和身體,可是就此也穩住了坐騎,那畜牲以為我在喊停,竟然長嘶一聲,放慢了腳步。
矛頭從那名敵兵身體裡拔出來,同時粘稠的鮮血也噴湧而出。看到如此殘忍的一幕,作為「兇手」的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日後反思,我才知道為什麼士兵們能夠在驅使下搏殺於疆場,踐踏著生命——包括對方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原來人心中所殘留的獸性,真的會因為血和死亡而復甦過來。
我緩下了步伐,騎兵們紛紛圍上,部分去追殺已經毫無抵抗力的敵人,部分轉頭望我,等待下一步的指示。我一抖長矛,甩掉矛頭上的鮮血,命令說:「都往麗正殿東溷去!」
此刻我並不知道麗正殿東溷會有什麼在等待著自己,分析起來,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年幼的天子並不在天陽殿,而恰在麗正殿,正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不過狐隱為什麼要我去東溷?難道天子正在如廁嗎……不對,天子方便,何必要去東溷?
東溷並不難找,雖在宮中,溷所總難免會發出一些異味——反正太后自用鑲金的馬桶,是不會親自出寢殿去方便的——我們竟然就循著這種異味,在一片假山石後面找到了目的地。附近地勢並不開闊,無法塞下所有的騎兵,我分五十騎去麗正殿中「保護」太后,命令兩騎先去東溷偵查,自己和剩餘士兵就站在假山石外,嚴密戒備。
溷所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隨即派去偵查的一名騎兵高聲叫道:「是崇韜!崇韜這……」話沒能喊完,估計是因為敵人的抵抗而枉丟了性命。
這真是欲得一狸,卻得一狐了!崇韜和天子相比,無疑身份更為重要。後者雖然冠著至尊的名號,扒下冕旒不過一個半大孩子,就算僥倖逃出京都,沒人接濟也遲早是個凍餓而死的下場;崇韜則不同,他的殘黨在各郡還有許多,一旦生出死門,振臂呼應,這亂事且無法終結呢。沒想到崇韜竟然會在此處,狐隱托夢指引,果真是欲送一件大功於我了。只是……這傢伙不在皇城自己的府邸裡納福,也不在城頭上指揮防守,怎麼會跑來麗正殿的東溷?
事後詢問了許多人,才逐漸解開這個謎團。原來當日崇韜入正陽殿安慰天子,說虎綱已經殺出重圍,救援不日便到,大約黃昏的時候,他又前來麗正殿,用同樣的不實之詞慰藉太后——也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因為聽聞光德門被破的消息,崇韜匆匆出殿,準備逃出宮城,可是我來得實在太快,他只好暫時往東溷躲避——大概以為我們專來劫持太后,轉瞬便會離開,他就有機會趁亂逃走吧。
竟然希望犧牲自己的女兒,也是當今的國母來拯救自己性命,這傢伙可實在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當然,撞見崇韜的當時,我是沒時間也沒心思來考慮這些問題的,只是怒喝一聲,當先衝過假山石,往東溷而去。其實尉忌已經警告過我了,崇韜身邊恐有能人異士,叫我千萬當心,然而大概是立功之念一時沖昏了頭腦,我竟然罕見罕聞地身先士卒。才到東溷門前,只見地上倒斃著兩匹戰馬,派去探查的兩名騎兵,一個倒臥在血泊中,另一個馬槊從中折斷,只好舞著環手刀和敵人搏鬥。
和他對打的那個敵人明顯不是崇韜。還在京都擔任中朝官的時候,我有幸遠遠地見過大司馬崇韜數面,那傢伙身高體肥,肚子上脂膏足有一尺多厚,然而眼前這個敵人卻中等身材,臂長如猿,顯得頗為精悍。他右手持環首刀,左手握著一柄鉤鑲——鉤鑲這種武器並不常見,它和鎩一樣,都是只許禁軍使用的利器。
和這敵人對戰的騎兵,明顯沒有對抗鉤鑲的經驗,我才看到他們雙刀來往,如同虹光流瀉,騎兵就被敵人用鉤鑲鎖住刀身,然後探前一刀砍斷了咽喉。見到此敵如此悍勇,立功之念瞬間從腦海裡消失,剩下的只有驚慌和膽怯。然而我才想駁馬離開,那賊發一聲喊,已經衝到了我的面前。
此人頭紮赭巾,上插白羽,身穿赭色禪衣、黑色褶裙,腰扎皮帶,下圍蔽膝,足登翹頭皮靴——雖然運動中看不清他到底有無佩綬,但這般裝束明顯是名武官,而非普通衛士。還好他不是普通衛士,衣寬袖大,行動不便,否則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一刀劈於馬下了。
我終究身披鎧甲,手挺長矛,胯下還有坐騎,比較客觀條件來說,比他強上何止十倍!必須利用這些客觀條件,阻擋他四五個回合,等到騎兵們跟隨過來保護,對方饒是三頭六臂,我也不用害怕了。心裡這樣想著,長矛同時刺出,要將敵人隔在外圍,不容他近身。
然而以步破騎,似乎正是敵人的拿手好戲,他看我長矛將到胸前,不慌不忙,左手鉤鑲一鎖,右手環首刀直切下來。「喀」的一聲,我就覺得手裡一輕,長矛只剩下了一個矛柄。匆忙中只得把矛柄奮力向敵人面門擲去,同時斥喝一聲,左手捏個訣,一道霹靂擊向那討厭的鉤鑲。
敵人將身輕輕一縱,輕易就躲開了我的雙重攻擊,還沒等我把腰佩的長劍拔出鞘來,他再度衝到面前,鉤鑲隨手一劃,割傷了我胯下坐騎的前胸,立刻皮開肉綻。我這才後悔自己以前為何沒好好練習騎術——戰馬悲嘶一聲,向旁一個虎跳,為放霹靂而鬆開馬韁的我坐不穩鞍橋,一個跟斗倒栽了下來。
這一下,我摔得七葷八素,難看無比,並且最倒霉的是,出鞘一半的長劍無巧不巧,竟然把自己的小臂給割開了一個口子——手腕上有護腕,大臂上有披膊,只有小臂防護最為薄弱。我自己也知道現在不是喊痛的時候,匆忙一個翻身掙扎著想要爬起來,耳邊卻聽得身後部下們一陣驚呼,隨即一道寒光閃過眼角,原來敵人的環首刀已經老實不客氣地劈了下來。
人到了這種千鈞一髮的時刻,或者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勇氣來,或者只知道閉眼,心說「吾命休矣」——很不幸的,從來就缺乏勇氣的我,偏偏屬於後一種人。剎那間,我閉上眼睛,徹底放棄了抵抗,但幾乎就在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來助你立功!」
猛然睜開眼睛,只見寒光在眼前一閃,竟然擦過髮際,劈到了地上。隨即敵人「哎呀」一聲,斜向栽倒在地。時機瞬間即逝,逝不再來,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個魚躍從地上直躥起來,狠狠一腳踹在倒地的敵人的腰眼裡。敵人呻吟一聲,一時掙扎不起,我匆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長劍,毫不留情地刺進了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