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居而是為雅,侃侃曳長裾,行而是為俊,瓊瑤投盈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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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以大吃一驚,是因為有一名男子正抱著我的妻子,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的地方。雖然妻子閉著眼睛,不知生死,但我目前最驚愕憂慮的卻並非這一點——當然也不是害怕那男子會對妻子不利,他剛才所講的語句和所表露出來語氣,已經證明了並無不良企圖。我所驚愕的,是那男子竟然如此之美,簡直並非凡間人物!
看他年齡,也不過二十歲上下,肌膚雪白,長髮烏黑,五官端正,目有靈光……古書上描繪美女的詞句多如牛毛,描寫美男的卻幾乎沒有,就算偶爾能發掘出幾句,也都是根本無法傳達意向的空泛溢美之詞,並且如述妖怪,絲毫不見其美。比如「眉分七彩」,毛色不純之人,何可見其美?再比如「目若朗星」,人類雙瞳之光,何可與星光比類?若如天星般爍爍發光,其非妖物而何?
這男子雖然年輕,眉宇間卻頗有成熟之味,他梳髻無冠,身披白色長袍,然而袍服之素,竟然不掩其膚色之白。如此白皙的膚色,在女性身上也是很罕見的,就我所見,恐怕只有我妻才能勉強相比。並且這種白色並不顯得妖異,並不顯得病態,一眼望去,似乎如此白色本該便是健康人的膚色。他有劍眉、朗目,鼻準挺直,口唇紅潤,雖然美得令人目眩,但那確實是男子健壯之美,而非女性柔媚之美。
我知道今世頗有好男風者,雖然自己對此毫無興趣,甚至還頗為詫異,但確實在都中見過幾位大老的孌童。是否孌童,一看便可得知,一般這些男子多是少年,偶爾有成熟蓄須的,膚色因人而異,卻無一例外都學女子敷粉,衣衫華艷,廣袖束腰,行為舉止和女性沒什麼區別,甚至某些連心態都像女人。我知道這些大老並非只好分桃,家中也廣有妻妾,因此搞不明白,這些女性化的男人,除了可以在大庭廣眾下端出來向賓客炫耀,而不似妻妾必要避人,與真正的女性有何區別?喜歡他們,何不直接喜歡女性?況且遇見同好,有美童也不足以驕人,碰到像我這樣的正常人,只會因此極端看不起這些大老,私下笑罵他們:「沃土不耕,只犁石田,有悖倫常,何所謂人耶?!」
然而眼前這個男子,雖然美艷絕倫,卻與那些傢伙不可同日而語,連我一見之下,雖然不會像那些大老一樣生出齷齪念頭,卻油然產生一種親近感。古書上曾經記載某些美男〔都是一時名士,絕不會去做權貴的孌童〕,在出行時人人爭睹其容,非但女性仰慕其美,連男子也嘖嘖稱讚,當時總覺得是一種修辭和誇張。男子樂愛女子之美,女子樂愛男子之美,這乃是天性,豈能混淆?但今天見到這個男子,我才明白古人記述全有考據,不是隨心所欲地胡謅。
驚詫完這男子之美,我心中卻突然產生出一種憂懼來。不,準確地說起來,那憂懼是來自於嫉妒。所謂「蛾眉不肯相讓」,女子看見比自己更美的同性與愛人接觸,都會心生妒恨,其實男性之間也是相同之理。看到如此美麗一個同性竟然懷抱著自己的妻子,相信再豁達的人也會妒恨交加吧——何況我自知並非心廣如海的聖賢。
想到這裡,我幾大步邁過去,匆匆把妻子從對方手裡接了過來。還沒等我查看妻子是否受傷,那男子先稽首行禮說:「馬驚車奔,夫人跌落車下,幸好並未受傷。在下偶經此處,施以援手,唐突之處,大人恕罪。」
妻子既然回到了自己的懷抱,那麼對那男子的妒恨也就消除一半了。我看妻子面色紅潤,想是驚恐奔馳所累,但呼吸均勻,只是暫時睡著了,不像受傷昏厥。很明顯的,那男子為了把妻子從驚嚇中拯救出來,先施符咒讓其睡著。我長舒一口氣,朝對方點了點頭:「不能行禮,先生勿怪。請教尊姓大名?此恩此德,必當湧泉相報。」
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頗顯嫵媚——這是男子的嫵媚,若女子有類似表情,便非妖物,定是鬼怪——自我介紹說:「在下奉寧狐隱,遊學至此。路見厄難,理當施救,何敢望報?」
「狐」這個姓氏倒很少見,我記得威朝霆王曾封其弟襄君在狐丘,是為狐國。狐地不過百里,兩代而滅於淵國,就是現在的龍淵郡奉寧縣。回城的路上我詢問狐隱,他回答說:「大人所記不差,在下正是狐國之後,本固而枝疏,傳到今日四十三世,不過區區七戶而已。」
我不敢把妻子放上馬車——天知道那兩個畜牲是否還會發瘋——只是小心地懷抱著她,把坐騎的韁繩搭在手臂上,緩緩而行。同時,我請狐隱幫忙駕車,跟在我後面。雖然他口稱「不敢望報」,但終究救下了我的妻子,以我今日的身份和地位,怎可能不把他帶入府中,起碼好酒好菜款待一番?一路上偶爾閒話,狐隱不但生得俊美,講話也溫和有禮,加上語音渾厚悅耳,和他交談真不啻是一種享受。
進了城門,門官匆匆過來奉承,我讓他盡快找一乘別的馬車來,並加派兩名士兵護衛,載著妻子回歸府邸。把妻子抱入內室,安排躺下,已經是午後申時了。我隨即命人煮酒烹肉,款待「恩人」狐隱。
等到在廳堂重新見禮,分賓主落座,我這才發現狐隱所穿的長袍與普通煉氣士不同。「閣下莫非是陰陽士麼?」這樣詢問後,狐隱稽首點頭:「大人所料不差,在下師從朗山孤虹子,習學陰陽道法。」
當世是個人就知道,有無相承相生,中有陰陽,陰陽互化,成其萬物。陰者,以象女子,柔弱處下,恬靜溫婉,陽者,以象男子,剛強處上,以動是常。但這些都不過是空泛的理論罷了,理論要聯繫到實際,還有很多曲折和不協調。陰陽士本出自煉氣士,他們力求打破一切不協調,而偏要把世間萬物都用陰陽二象完美地解釋出來。比如對於元素八部,陰陽士就認為火處南為純陽,水處北為純陰,雷處東為陽盛於陰,澤處西為陰盛於陽,風處東南為陰七陽三,山處東北為陽七陰三,天處西北為陽極而將轉陰,地處西南為陰極而將轉陽。
這些理論和祖聖徹輔所傳大相逕庭,別的不說,天、地生茂萬物,元素八部中天地與其餘六部本有根本的區別,將其合與西南、西北,與水火風雷山澤並列,不是對天地的褻瀆嗎?難道就因為天高西北,地低西南,就把它們如此附會?先別說大道無名,很難窺其堂奧,就說世間萬物變化多端,哪是簡單分類就可以以陰陽來籠統概括的呢?
正因如此,這種陰陽學說信奉的人很少,只為其根本理念沒有脫離三聖真傳,才沒有象修道士那樣遭到朝廷的打壓。說起來出仕為官的,也頗有幾位陰陽士,自我朝中原定鼎以來,也有兩位堅持陰陽學說的煉氣士被皇家冊封為真人。然而,我所接觸到的陰陽士,目前也就這個狐隱而已。
狐隱學問很好,向他打聽有關陰陽士的理論,他出口成章,侃侃而談,我感覺別說自己,就算那修為普通的老師葛琮到來,也無語辯駁。據狐隱婉轉地暗示,他已經得到了孤虹子的真傳,天下陰陽士,修為高過他的還真不算多。
因此他學成下山,四處遊歷,以廣見聞,但為東方兵燹疊起,正綱軍又包圍了京都,這才輾轉往西方而來。我留他在府中小住數日,一方面報恩,一方面也準備請教一些學問,他欣然同意了。然而叫僕傭將出千金來酬謝,他卻笑著擺擺手:「士所貪者,道也,非財也。我遊行天下,要黃金何用?」
聊了一會兒,侍女雪念進來稟報,說妻子已經甦醒過來了。於是我向狐隱告個罪,匆匆往寢室而去。邁進寢室,只見妻子已經坐了起來,正對著銅鏡整理雲鬢,聽到我的腳步身,轉過身來嫵媚地一笑:「妾身安好,叫丈夫擔憂了。」
我走過去查看她的臉色,想要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才剛觸著,卻終於還是縮了回來:「那兩個畜牲無故奔跑,叫夫人受驚,下回再不用它們駕車。」妻子又是笑一笑:「畜牲何知,定是有什麼事物嚇到了它們——聽聞是一名游士救下了妾,丈夫可曾好好酬謝他?」
我點點頭:「是一名遊學的陰陽士。」然後把大致過程向妻子複述一遍,並且說:「此人名喚狐隱,正在廳堂用酒。既蒙其恩,夫人理應出廳拜謝。」妻子點點頭:「男女非親,不相往來,待我隔著屏風謝過也就是了。全勞丈夫款待。」
於是我輕輕扶著妻子走出寢室,還沒進入廳堂,突然有名僕傭匆匆奔過來。妻子避到我的身後,僕傭跪下磕頭說:「軍中有快馬信使求見大人,請大人速往角門去相見。」這是丈人派來的使者,軍情如火,我不敢有片刻延挨,於是關照雪念攙扶夫人往廳堂去,自己匆匆前往園西的角門。
照理說若非密使,是不應該走角門的,大概因為我有客人在堂,所以門子讓他繞去了角門。使者見我過來,深施一禮,然後呈上一封插著羽毛的書信。插著羽毛,說明事情十萬火急,我急忙取腰間佩的小刀拆封觀看。原來正綱軍包圍京都已經一月,攻勢頗緩,糧草缺乏,丈人要我立刻徵集二十萬斛糧運往前線,信末還說:「糧為攻戰之本,賢婿若城守無虞,可親自押來都外。」
以後整整三天,我都在忙著籌措糧草,也沒機會再見狐隱,只是在東廂安排了一間靜室,安排他暫住,並且撥了三名僕傭去伺候,還關照他們照顧狐先生的起居,務必盡心盡力。可惜我的才能有限,最終只籌到了十七萬斛糧,並且估計就算再忙活個三五天,也很難搞到更多物資了。本來我不想拋下妻子到危險的前線去的,不過既然糧草不夠,丈人又發了話,還是親自押運過去,順便請罪,才見得自己即便百無一用,對丈人還有一顆赤膽忠心。和妻子商量並且告別,妻子也說:「丈夫所想甚是,還是該親自跑一趟才對。」
這才有機會再去見狐隱,他說這兩天卜佔得流年不利,不能即刻動身,還想在我府中小住幾日。他既然這樣說了,我總不好逐客,只是主人離家,同時有內眷在,由個年輕男子客房居住,換了誰也不會放心。辭別狐隱出來,我立刻召喚幾名爰氏家將,關照他們說:「狐先生於我有恩,你們仔細衛護著,休教他受委屈,也休教他亂走。他何時想要動身,你們奉上盤纏,代我相送。」家將們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齊聲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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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日動身,於路匆匆,五月上旬才趕到都北的柘陽。三個月前,正綱軍曾在此處大敗崇韜所部,據說斬首超過萬級。戰場已經被打掃過了,但數里內依舊杳無人煙,田地都遭踐踏,隴上高高地堆著幾百個屍塚。雖當初夏,此地卻顯得格外蕭索,令人油然心生慨歎——打仗我也見過,戰場、屍體我也見過,但從未有此次感懷之深。大概因為自己並沒有親身參與廝殺,所以感受不到勝之欣喜和敗之慘痛,而只見斷戟殘戈,只想兵為凶事吧。
一邊傷感,一邊呵斥士兵和車伕們盡快前進。才越過戰場,轉入一片山谷,忽聽前面傳來嘶喊之聲。打前站的一名騎兵滿身是血疾奔過來:「敵襲,敵襲!」我不禁大吃一驚,這裡怎麼還會有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