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福之可祈,天地有仁,天地無仁,孰勞我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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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持統二年二月,「正綱」軍於大成以北四十里外的柘陽大破王師——不,應該說是大司馬崇韜的部隊——繼而挺進包圍了京都。消息傳來,我卻絲毫也沒有歡欣鼓舞的感覺。戰端一啟,延綿難平,就彷彿一個人發病似的,來時如山崩海倒,去時如抽絲剝繭,且終結不了呢。就算「正綱」軍順利地打敗崇韜,殺入京都,又能如何?天下會就此太平嗎?忠平、高市二王爭做天子,定然又有一番廝殺,四海晏平之日,還不知道在猴年馬月呢!
四月十七日,是至聖的誕辰,雖在戰時,那些還沒被捲進血火廝殺中的百姓,依舊張燈結綵,準備過節。妻子也來對我說:「寒雲宮中,年年三聖誕辰都有集市,非常熱鬧,平日不得見的各種貨物,也都齊集於彼。丈夫且陪我去看來。」對她的話,我從來是不敢違拗的,於是乎滿口答應。
做夫妻那麼長時間,我依舊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爰小姐,還是鍾蒙山上的妖物,搞不清兩化歸一,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境況。只是從陽濛嶺回來以後,她似乎徹底隱藏了妖物那一部分素質,行為處事,都像一名真正的大家閨秀,甚至也不再隨便猜測和窺探我的內心。不知道為什麼,這對於我來說,本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隱約總會感到一絲遺憾和悵惘。
十七日一早,下人準備好了車馬,我親自駕車,陪著妻子直往寒雲宮而去。為了不至於束手縛腳,玩不盡興,我們只帶了幾名僕傭,前後也只有四名騎兵開道兼衛護。街上人山人海,也不知道小小的高航城中,哪裡來的那麼多人口——就算城外的百姓全都湧了進來,應該也不至於如此擁擠吧。
妻子沒有窺見我的心思,只是等我詢問過她以後,才掩口笑說:「寒雲宮中祈禱最為靈驗,何止城外的百姓,就算百里外,甚至鄰縣、鄰郡之人,也多會在三聖誕辰日湧入高航,前往寒雲宮的呢。」「原來如此。」我微微點頭,意識到應該先關照四門好生盤查,別讓奸細利用這個機會混進城來。
暫時停下馬車,招呼一名騎兵過來,叫他去傳達我的命令。騎兵躬身行禮,然後匆匆離開。妻子等他走遠了,才皺著眉頭對我說:「丈夫此刻才想起城守要事,無乃太遲乎?」
今天出門,妻子帶著面紗,只露出彎如新月的眉毛,以及眉下那一對剪水雙瞳,但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僅看那兩道秀眉微顰,眉間皺起細紋,我就已經心痛不已了。急忙好生撫慰說:「我豈懂什麼守城?料想城上諸君,定然早有戒備,我不過關照一聲,免得異日他們在丈人面前講我諸事皆付他人,毫無主見。」
秀眉輕輕展開,妻子分明在笑:「丈夫慣會文過飾非,倒生得好一張厲口。」我也乾笑兩聲:「夫人放心,料定無宵小之徒敢於潛入高航城中來的。」
這分明是誇口,只為了安妻子之心。我當時自然料想不到,不但有宵小潛入了城中,並且那是我畢生所見過的最宵小的宵小!
至聖的像,我見得多了,但沒料到這寒雲宮中的木像雕鏤得如此精細,尤其眉宇間竟能表現出深深的隱憂,似乎對下愚們依舊輾轉在血與火的塵世中,而感到迷惘和哀痛。比較起來,先聖和祖聖的像則要呆板得多,似乎並非出自同一名匠人之手。
趁著妻子跪在三聖像前祈福,我招手叫宮主承明過來,向他低聲詢問。承明是修道師的身份,不過四十多歲年紀,留著一部修美的長鬚,梳理得一毫不亂。他正忙著指揮弟子們把前來朝拜的百姓攔在殿外,看到我在招呼,匆忙撫著手,笑吟吟地走過來——那笑容裡多少有點可厭的諂媚:「校尉大人所料不差,這先聖和祖聖的像,乃是後立的。」
承明介紹說,寒雲宮肇建於景歷祥福四年,最初的三聖像是名匠高棠花費十年功夫雕刻完成的,到了大公成德十二年不慎失火,把先聖和祖聖的木像都燒得焦炭一段,只有至聖的木像竟然只有很小的傷損。「正如校尉大人所見,祖聖在東,先聖在西,都遭了火,偏偏中央的至聖像躲過一劫,豈非怪事?」
任憑是誰,聽說這種事情,都會認定是至聖顯靈。據說寒雲宮的香火因此鼎盛,四鄉前來參拜的百姓,大多也都是來向至聖祈福的。不過說也奇怪,至聖如果真的顯靈,不會只能保護一尊木像吧?祖聖徹輔是他的嫡傳,先聖素燕曾與之共論大道,他沒道理把那兩位的木像棄如敝屣吧?難道這三位高人在天之靈存有矛盾,竟然樂見對方的象徵化為焦土?
這只是就事推論,我可絲毫也沒有對三聖不敬之意。這樣想著,多少有點心虛,偷眼瞥看承明,他只是諂笑著,似乎等待我是否還有別的詢問,再轉頭望一眼妻子,她正在拋擲神爻卜占,似乎也沒有偷窺我的心思。我長舒一口氣,擺擺手請承明離開——或許就是因為我不小心腹誹了聖人,此後才會發生那麼多倒霉的事情吧。不,不,不,聖人怎會和我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若認為他們會挾怨報復,那才是真正的褻瀆呢。
用過素齋以後,我們夫婦即離開了寒雲宮。正當未初,僕傭和衛兵們在宮中煉氣士的協助下阻隔潮水一般的人群,分開一條通路,我扶著妻子上車,一邊詢問她占卜的結果。妻子皺了皺眉頭,輕聲回答說:「連占三爻,都是凶兆,不知應在你我還是父親大人身上……」
所謂爻占,就是拋擲三枚貝殼,觀其落下後正反面的排列來預測吉凶。貝殼內面為陰,表面為陽,二陽一陰是為吉,二陰一陽是為凶,三個皆陽,是吉將轉凶之相,三個皆陰,是否極泰來之意。據妻子說,她第一擲得了吉而轉凶,後兩擲則都是凶,只是天意難測,不知道會應在家中何人身上。
人世若如此簡單地凶凶吉吉,並且靠扔幾枚貝殼就可以預料,那麼我們這些煉氣士都該焚盡古書,歸隱山林,再沒有用武之地了。爻佔之法,本就是把古老、神秘並且複雜的蓍佔之法簡單化,用來蒙騙愚民的,不敢說毫無應驗,但就和純看星相以占天時,純察水文以決地理一般,誤差太大,根本不靠譜。因此聽了妻子的話,我淡淡一笑,安慰她說:「爻占不確,且待回家後我沐浴更衣,蓍佔了來核實一番……」
話才說到這裡,妻子已經上了車,而我還在車下,突然駕車的兩匹馬不知道受到何種驚嚇,一齊噴鼻長嘶,然後撒開四蹄,瘋了似地朝人群裡直衝過去。我大吃一驚,竟然沒來得及扳住車轅——照理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那兩個畜牲久經訓練,別說現在圍在旁邊的都是一些無害百姓,就算戰場上萬馬千軍,武器上都滴著血,人人殺紅了雙眼,在那種情況下,它們都不應該受驚才對。然而這也不過照常理來推論,雖說這兩匹馬曾經上過戰場,但我沒有跟著,也不知道它們當時的表現是否真的正常。
原本擁堵的人群,都忙著擠進寒雲宮去祈福,就算用鞭子也驅趕不開,現在看到馬驚車奔,「嘩」的一聲立刻讓開通路,彷彿大石落池,池水分開似的。可惜並非每個人的動作都足夠迅捷,還是有幾名婦孺被馬蹄碰到,車輪擦過,哭叫著摔倒在地上。寒雲宮外,剎那間亂成一片,這也直接阻礙了我追趕馬車的步伐。
如果我的道法足夠高深,或許心念一轉,行動立現,可以立刻阻住馬車,但普通人在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之時,思維都會有剎那間的停頓,再等回過神來,馬車卻已經跑得遠了。如果馬車上空無一人,我或許還有心情擔憂被撞倒的百姓,但現在妻子還在車上,我心急如焚,都忘了關照部下去維持秩序,救護傷員——那本是身為官員,尤其是身為一城留守自然該做的事情——只是口中誦念符咒,然後撒腿猛追過去。以我的腳力,即便有風部法術加護,也跑不過疾馳的馬車,但在驚慌擔憂之下,竟然完全沒有考慮別的可行的方法,只管毫無助益地拚命狂奔。
還好跑出兩箭地後,人流逐漸稀疏,妨礙我前進的阻力漸漸變小,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高聲呼叫:「攔住前面的馬車!有能攔住的,恩賞千金!」雖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而所謂勇夫也不是可以瞬間集聚的,我的呼喊許諾沒能產生什麼效果,眼看著馬車越奔越遠,逐漸離開了我的視線。
雖然明知沒有結果,我還是繼續狂奔,只希望那兩個畜牲回過神來,可以慢慢停下腳步,希望妻子只是受點驚嚇,而不會受傷。我現在最怕的就是車翻人倒,萬一妻子……我根本不敢去想車翻後的結果,此時才後悔剛才沒有跨上衛士的坐騎,如果騎著馬,預計在馬車奔出城門前就可以將其攔住。
是的,馬車狂奔的方向,正是城市的南門,這條街道南北筆直,直通城門,一般情況下,發瘋的畜牲在還有路可行的時候,是不會想到拐彎繞路的。時正午後,加上四方百姓都進城來慶祝至聖誕辰,城門應該是敞開不閉的,如果城門守衛沒能攔住馬車,等馬車一出城,可就難保會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然而我的擔憂竟然變成了現實,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城門口時候,只見衛兵們亂成一團,地上還橫七豎八躺著幾個被馬車撞傷的百姓。我當時立刻下令斬殺門官的心都有,但倉惶間還是放了那人一條生路,只是大喊著:「牽一匹馬來,快!有延誤的,立斬不赦!」
大概門官也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不可饒恕的罪行,早就準備親自騎馬去追,聽到我的喊叫,匆忙跳下馬背,把韁繩遞到我的手裡。我一把把他推翻在地,然後縱躍上馬——即便體力充沛的時候,我也從未如此敏捷過——同時高喊:「是筆直出門去了嗎?一直往南去了?」
「大人所料不差……」衛兵們的回答被我遠遠拋在身後,我風一般馳出南門,跑出三箭多地,才突然看見馬車就停在前面道路上,那兩個畜牲竟然還有心情低頭啃食道邊的野草。我奔到近前,沒等胯下馬停穩腳步,匆匆翻身而下,結果被路上石頭一絆,差點跌了個嘴啃泥。站穩腳跟後,我急忙探頭往車廂裡看,卻見裡面空空如也,妻子竟已不知何處去了!
腦袋「嗡」的一聲,腳下發軟,我差點就摔倒在地。妻子究竟哪裡去了呢?難道已經被疾馳的馬車甩了出去,現在正臥在道邊某處嗎?然而我一路奔來,不停地四下觀察,卻並沒有看到她的蹤影呀。我不知所措地跺腳轉圈,心中嘗試安慰自己:「定然無虞的,雖然她現在是爰小姐,不是蘋妍,終究一體二化,性命攸關的時候,蘋妍怎可能不甦醒來保命?但蘋妍在,誰能傷得了她?」
然而這種有邏輯卻無根據的安慰,根本不可能使自己的心情轉佳,況且最鬱悶的是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尋找妻子才好。是騎上馬往來路去搜索呢,還是就在這附近擴大範圍查找?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呀,蒼天是否有靈,是否能保佑我妻呢?
正在團團轉的時候,突然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大人勿憂,夫人無虞。」這聲音就在我身後不遠處響起,我急忙轉過頭去,定睛觀望,不禁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