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天何其公,地何其道,果有公道,不使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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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念的事情,我沒敢寫信告訴妻子,有關收受賄賂一事,也草草一筆帶過,倒是很費筆墨描寫一下郕朗如何可憐,只為救民,卻陷囹圉。轉眼到了元旦,縣丞等從鄰縣採購了一些乾菜、雞鴨、薄酒,並私庫中精米,都交給雪念。小丫鬟實在能幹,烹調了一大桌好菜,讓我好招待縣丞和縣尉。
元夜一番飽食,盡歡而散。第二天一早,我派往都中呈交上計的衙役就趕回來稟報。據說朝中大老們對我的上計非常滿意,誦讀了許多遍,還說:「離孟文章越發出色了,他日定為朝廷棟樑之材。」但對於我請求賑濟一事,卻推說國庫拮据,稍後再撥。
據說天子正在大興土木,要蓋一座別宮。這件事我還在都中的時候是聽說過的,工程其實夏天就開始了,但有幾位官員上疏諫阻,說:「從來國家工程,不誤農時,只取冬月。」天子從善如流,暫時停工,到了冬天才重新招人建設。
也正因為如此,國庫耗費過大,暫時拿不出賑濟的錢糧來。況且受災的不止懷化一縣,若是准了我的請求,別的郡縣哄鬧起來,也不好收拾,所以乾脆誰都不賑。朝中大老們的難處,我是可以理解的,可依舊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他們:「蠹民的蟊賊,不得好死!」
到了一月中旬,東面的戰事突然吃緊。原來龜縮在安遠城中的亂民們實在餓得不行,竟然冒死鏟雪而進,劫取了國岸屯紮在東劇附近的軍糧。國岸麾下十萬大軍斷了糧,軍心浮動,吃飽了的亂民們趁機攻破東劇,國岸倉惶東退到小晟。
還好他沒往西邊逃,若是把戰火延燒到我的懷遠城來,那可怎麼好呀。然而自此郴南西部,到是都是亂民,我也不得不召集士兵鞏固城防,以防亂民趁火打劫。
一月底,出去採購糧食的尉忌趕了回來。他本來購買了七千石糧食——那幾箱財物,豐年的時候換個七八萬石沒有問題,可惜最近各處年成都不大好,能弄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但路上撞見亂民,一場激鬥,死了三名士兵,糧食也丟了三成多。尉忌苦著臉向我請罪,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經難能可貴了,你又何必過於自責?」
購買來的糧食,本來打算一半入了私庫,一半賑濟的,然而數量實在太少,又看一縣饑民嗷嗷待哺,我非大奸大惡,心裡多少有點不忍。於是留下個零頭,拿出四千石來,煮粥濟民。懷遠城中有居民三千餘戶,光賑濟他們,勉強可以吃到秋收,然而城外還有五千多戶農民,總不好棄之不顧。城裡、城外一起賑濟,我估計最多熬到五月,官倉就要告罄。只好焚香祈禱,但願到那時候,民亂已平,百姓就算餓著肚子,也不再敢造反吧。
想想那些貪官,那些蠹民的蟊賊,實在鼠目寸光,愚蠢到了極點。你們吃民的膏血,多少也該有個限度,讓老百姓雖然食不果腹,也勉強還能存活下去。人到只有餓死一途的時候,當然會鋌而走險,所謂官逼民反,真要鬧到不可收拾,難道你們還能安心享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嗎?想想前此押送膺颺回京的路上,若非這位「大俠」名滿天下,我差點要被亂民當貪官砍成了肉泥。那些蟊賊自掘墳墓不要緊,若連無辜的我也被牽連進去,可實在是天大的罪過呀!
有時候還會想到,岳父爰太守是不是這些蠹民蟊賊中的一員呢?他的政聲雖然還算不錯,但教給我的那些宦途秘訣,也多少有點蟊賊的臭味。時窮節乃現,或許等他的轄區裡也鬧出亂民,就可以看出他究竟是何種貨色了。
罪過,罪過,怎麼說他也是我的長輩,是爰小姐的親生父親。別說他或許不算蟊賊,起碼不算大蟊賊,就算他是天下無雙、窮凶極惡的第一蟊賊,我也應該維護他才是呀,怎敢妄加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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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忙著賑濟災民,我一邊向尉忌打聽外面的情況。尉忌報告說:「一些草民,目不識丁,怎能鬧出這樣大亂子來?據說有些煉氣士也摻雜在其中,煽動人心,這才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呢。」我點點頭:「還記得前此帶亂民包圍我們,多虧與膺颺有舊,才網開一面的那個懷化縉紳靳賢嗎?」
「大人不說,某幾乎忘記了!」尉忌一拍腦門,「此亦本縣人也。」我點頭回答:「上任以來,也曾查考過此人家世,他住在縣城西北百里外的蘭眷村中——此村中人一貫好鬥,不服王化,因此雖知靳賢就在賊中,我卻不敢派兵丁去拿他的眷屬。」
尉忌聽了這話,雙眼一亮,猛拍胸脯:「請大人撥給四五個兵丁,小人前往蘭眷村,定然不辱使命,拿了這賊的家眷來!」我不耐煩地搖搖頭:「何必多事,何必多事!」
說起靳賢,我不由又想起曾和郕朗一起關在牢中的那幾個作亂的平民百姓來了。判文早已呈報京都,卻遲遲不見批復。我本來打算一邊放賑,一邊就在粥場旁砍了那幾個亂民,恩威並用,收本縣百姓之心,這個計劃就此告吹。其實作為一縣之長,非常情況下是有權力砍幾個平民的,但正如我才對尉忌說過的話,「何必多事」,先斬後奏,將來對朝廷解釋起來肯定還多一宗麻煩。
粥場就設在西、南兩座城門邊,每日排隊等食的人流絡繹不絕,綿延數里。光靠城中那兩百多名士兵,是根本無法維持秩序的,何況他們還要用來偵查和守城,以免鄰縣的亂民趁機前來襲擾。我想了好久,決定聯絡郕朗的舅父相侑——我放了他的外甥,他別以為送點禮物,送個伶俐的丫鬟,就算還報我的恩德了——請他召集本縣的縉紳鄉宦,各出點力,撥點家奴、家臣來幫忙施粥。
可是才施了五天粥,問題就出來了。那天一早,相侑前來衙署找我,緊張兮兮地說:「稟大人,這樣施粥,怕是過不去本月就要告罄。」我吃了一驚:「那些頑民,莫非吃得太多嗎?每日一餐,有個半飽就行了,二回來取,定不給予!」
相侑回答道:「小人早想到這點,都在每日施粥前先放牌,一人一枚,交牌取粥。然而這兩日前來求賑的多出一倍有餘,臨時劈了小人自家後院的修竹做牌,也無法補足。遣人仔細打探,原來竟有半數不是本縣之民,是由外縣流亡來的哩!」
對啊,鬧饑荒的不僅我懷化一縣,鄰縣的饑民聽說這裡捨粥,哪有不趕緊跑過來的道理?然而短短五天,竟然求賑的人群中就混雜了一半外鄉人,多少有點令人難以置信。我盯著相侑的眼睛:「果有如此之數?莫非你們中飽私囊,卻故以此說來惑我?」
相侑連連磕頭:「大人寬放小人之甥,如有再造之德,是大人放出來的糧米,小人怎敢中沒?大人若不是信,自去粥場查看便是。」
開玩笑,我堂堂一縣之長,怎能親自跑去粥場和那些衣衫襤褸的饑民混在一起?何況,就算我親自前往查訪,他們那麼多縉紳鄉宦聯合起來,很容易造點假象把我饒進去。我一邊留心觀察相侑的神色,一邊問他:「那麼,你有何解決之策?」
「城外亂民縱橫,恐不日便到城下,」相侑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怎可每日大開四門來捨粥?小人們商議了一下,不如將城外饑民盡數趕將出去,關閉大門,只賑濟城中饑民。如此,也可不出差錯——外縣之民,自有外縣的令、長管理,都擁來本縣,受大人活命之德,正如母乳有限,不活己兒,卻哺他女,小人等竊為大人不值。」
不用他們「竊」,我自己都感到不值。可是這樣一來——「城外本縣饑民又待如何?他們亦我之子民也,我亦他們的父母,怎忍不加賑濟,任其滅亡?」相侑聽了我的話,面露哀戚之色,似乎還想擠出點眼淚來的,可惜沒能成功:「我有兩兒,時勢所迫,只能活其一,雖是不忍,卻也不得不然了。」
我看分明是這些縉紳鄉宦被亂民嚇破了膽,只想趕緊逃到城裡來,關閉四門,好求個平安。可你們分明也是些短視的傢伙,我在這裡捨粥,若有亂民殺來,受過我恩惠的這些饑民定會拿起武器,協助官兵與亂民作戰;我一關閉四門,那些本縣鄉下的農民絕了生路,說不定也裹進亂民堆裡,並且對我恨之入骨,定要攻破城池來取我性命——同時也饒不了你們的性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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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否決了相侑的建議,然而時隔僅僅兩天,卻又不得不依他所說關閉了四門。原來那些亂民果然蜂擁進了懷化縣,逐漸逼近縣城。據尉忌出城探查得來的情報,他們總共有一萬多人,半數都手持從官兵處搶得的武器,竟然還有首腦,自稱「公道大將軍」。
聽見這個名稱就忍不住想笑。公道,公道,這個世界上哪來那麼多天公地道?老天若公,就不會降下災禍來,地若有道,農田里也不會歉收,天地毫無公道,倒求人世有公道,不是緣木求魚嗎?
其實最不平的是我,我自認上任以來,沒有欺凌過百姓,不但如此,還搜羅私庫,建場施粥——公庫裡徒窮四壁,那是上任縣長作孽,關我什麼事呀,亂民們越聚越多,那是國岸征剿無方,也並非我的錯誤。現在我倒要被迫關閉懷化四門,領著數百名老弱殘兵日夜上城守護,連安穩覺也難尋一個,若求公道,先公道了我吧!
不過那個所謂的「公道大將軍」還挺有本事,他挾裹那些被我關在城外的饑民,眨眼間兵力翻了整整一倍,把城池圍困得水洩不通。攻城前,先射進來一封箭書,要我交出五千石糧草來,他就轉身走人,繼續往西去劫掠。
往西去是對的,西面虛陸,再往西永泰、中野,雖然說不上倉廩充實,肯定比連年遭災的郴南要富裕。可我哪裡還拿得出五千石糧草來呀?!
本想好好向對方解釋,請他降低點要求,可我終究是朝廷官員,若對那些亂民低聲下氣的,將來被御史彈劾,說不定背個「通賊」的罪名,押赴西市斬首——就算倖免一死,宦途也肯定就此終結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再想起「宦途」一詞,我倒似乎毫無留戀之意……這宦途也實在是太艱難了,步步坎坷,沒有一天舒心過。
豁出去了,數百名士兵肯定守不住城,不如叫尉忌保護著我,趁夜殺出城去吧。雖說棄城而走也是罪名,但應該不至於死,最多也就貶官三級。我現在秩八百石,貶下三級就是比六百石,小官還是有得做的。況且,若父親肯出金贖罪,或許只需要貶一級就可以了。
出金贖罪,一級是十萬錢,貶兩級二十萬錢……父親未必拿得出來。私庫裡剩下的一些財務,若能帶出城去,或許還可以補足這個數目……
我正在心煩意亂,相侑又找上門來:「不過五千石糧草,大人何妨允了他們所請,以免城池遭災,玉石俱焚。」我向他一瞪眼睛:「庫中哪裡還有這麼多糧食?難道你有嗎?!」
相侑眨了眨小眼睛,有些無奈地問道:「不知道庫中還有多少糧食?據小人估計,兩三千石總還能刮出來。小人會聚城中縉紳,大家湊上一湊,再合兩千石……」我聽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們家中還有那麼多糧食,怎麼不早些拿出來放賑?!」
正在怒不可遏的時候,忽然尉忌跑了進來,大聲說道:「城已破了,大人快走!」我大吃一驚:「這些頑民,不是說只要獻出五千石糧草,便不攻城的嗎?」「是有人打開城門,放賊人進城的,」尉忌狠狠瞪了相侑一眼,「正是此人之甥郕朗開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