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二部 第六章 麗色
    古詩云:脂點其唇,黛描其鬢,有麗一人,莞爾顧眄。

    ※※※

    客棧的堂屋裡站著許多人,但我一眼所見,卻只看到了其中一個。她身穿一襲淡黃色的深衣,梳著烏黑的長辮,看上去只是一位普通的官宦小姐,然而她的臉……她的臉……我眼前一亮,頭暈目眩,這正是我在百木村和鍾蒙山上見過的那個女子呀!

    「妖物!」我不自禁地大叫一聲,後退數步,伸手拔出了腰間的長劍。但是拔出劍來又有什麼用呢?連寒煒也不是它的對手,我怎能抵擋它的妖法?看起來,今日定然命喪此處了……我還不到二十歲,還沒有娶妻,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嗎……

    「什麼人?如此無禮!」一聲大喝在耳邊響起,接著,一支長矛狠狠向我的小腹刺來。我本能地用長劍一格,但那矛來得實在迅疾,使矛的人又膂力奇大,「噹」的一聲,我的長劍被磕飛,人也一跟斗栽倒在大街上。

    「尉忌,不要傷人!」我聽到那妖物在叫,然後,就看到明晃晃的矛尖指著自己的咽喉。「小姐放心,我只是教訓一下這個無禮的小子,」使矛人冷笑一聲,「這是本郡太守的小姐,什麼妖物!」

    什麼,成壽郡太守的小姐嗎?難道我看錯了?怎麼會,我對那妖物的印象如此之深,怎會看錯。況且,人世間怎會有如此美麗的女子?我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但那女子卻早轉過了頭,並且用衣袖遮住了面孔。

    「小子,你是什麼人?怎敢如此無禮?!」那使矛的大漢又喝一聲,「喂,問你話哪,你在看哪裡?!」也許我真的看錯了吧,也許這位小姐和那妖物有幾分相似,我被妖物嚇破了膽,才這樣杯弓蛇影的。就算她真是妖物所化吧,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有什麼陰謀要掩蓋真實身份呢?

    想到這裡,我趕緊收攏兩腿,跪在地上,深深一揖:「在下朗山煉氣士離孟,前日與妖物大戰,想是心神未定,看花了眼,還請小姐恕罪。」「哦,」那使矛的大漢似乎來了興趣,收回長矛問道,「這附近有妖物嗎?在什麼地方?」

    「先生請起來,」那位小姐依舊用袖子遮著臉,但分明是在對我說話,「下人冒犯了先生,也請先生原宥。」然後又對那使矛的大漢說:「尉忌,你聽到『妖物』二字,又按捺不住性子了嗎?等你送我回去家鄉,再尋找妖物也不遲呀。」

    「小姐放心,」那名叫尉忌的使矛大漢「嘿嘿」笑著,向我做個手勢,示意我可以爬起來了,「在下受太守大人所托,護送小姐回鄉,怎敢在此時多生枝節。不過先探問清楚地方,日後才好前往降妖伏怪。」

    我急忙爬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陪著笑對尉忌說道:「不在這附近,乃是在石府郡河東地方的鍾蒙山上。那妖物好生厲害,連邱山的煉氣師也不是它對手……」尉忌「哈哈」大笑,一擺長矛,「某自出師以來,縱橫南北,憑他是人是妖,從無敵手。好,日後自往會會那個妖物!」

    去會吧,去會吧,讓妖物把你一口吃了我才解恨呢,誰教你把我打倒在大街上,丟這樣大的醜?我也不告訴你,連五山的真人都對此妖物如臨大敵,讓你吃個虧,我才痛快哪!心裡這樣憤憤地咒罵著,我撿起長劍插回鞘中,然後又遠遠地向那位小姐深鞠一躬。

    這時候,客棧門前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閒人,客棧僕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這些無聊的看客勸散。我仍然有些膽戰心驚,繞過那位小姐,叫僕役領我前往住宿的客房。進了房間,掏出幾枚制錢來賞了僕役,向他打聽,才知道這位小姐果然是成壽郡太守爰樓的愛女。爰太守的家鄉在虛陸郡太安國,據說其母病重,因此派人送女兒回家鄉去奉養祖母。

    僕役出去以後,我關上房門,對著天花板回想了好半天。雖然是驚鴻一瞥,但這位爰小姐的相貌,確實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一般無二啊……是我產生的幻覺,還是真的世間有如此相像之人?對了,據說妖物化人,皆有所本,也許那妖物就是模仿著這位爰小姐的相貌,才幻化作人形的呢。那樣說來,世間果有如此傾國傾城的尤物了……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我兩眼定住了不動,竟似有些癡了。

    ※※※

    晚上僕役送來酒菜的時候,我向他打聽爰小姐的狀況。「小姐住在樓西,佔了四間雅室,走廊上還有衛兵守衛哩,」僕役也對爰小姐的美貌傾慕得不得了,「世間竟有這般美人,真彷彿天女一般……嘖嘖,能多看她一眼,便死也不枉了!」

    話雖這樣說,但面對這樣天姿國色,真的敢多看一眼嗎?多看一眼,倒似是褻瀆了她一般。這頓飯我吃得索然無味,腦海裡總是閃回不去爰小姐那絕世的容貌……不,閃回不去的,應該是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的容貌才對,對爰小姐,我只是瞥著一眼,她真的和那百木村、鍾蒙山上的女子酷肖無二嗎?還是有什麼細微的差異?我全不清楚。

    那般沉魚落雁的容貌,竟然是個妖物——才發覺自己曾為這個念頭搞得懊惱痛恨,倒好像自然這般造物,乃是犯罪似的。現在才知道,這樣的麗色也配合著一個人,心裡突然像有塊大石頭被搬走了,忽然長吐一口氣,感覺極為輕鬆。

    天哪,我不會是戀慕上這個女子了吧?別說妖物,就是郡太守的小姐,也不是我所可以追求的。不,別自己嚇自己,如此佳人,哪個男子見了能不戀慕?但戀慕是一回事,因戀慕而不能自拔,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從來就不是死腦筋,對於得不到的東西絕不強求,應該不會因此自尋煩惱吧。

    當然,人心的煩惱,不是自我化解就可以很快擺脫的。我知道自己多少有點魂不守舍,但願這種狀況只持續一兩天,就可以將之拋在腦後。這樣想起來,還不如沒有遇見過這位爰小姐,就讓那般麗容只配合一個妖物,等妖物被五山真人剿滅了,我個人的期盼和妄想就此煙消雲散,不會留下絲毫痕跡,倒來得更為輕鬆一些。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解衣準備就寢,可是才剛抖開被子,突然聽到敲門聲。我還以為是客棧僕役送來熱毛巾、洗腳水什麼的,還暗誇「本鎮最大的客棧」果然實至名歸,但詢問一句,門外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奴是爰氏,黃昏時見過先生一面。夤夜來訪,自知失禮,然確有要事相詢,先生若未就寢,還忘撥冗一會。」

    我愣住了,根本沒想到爰小姐會披著月色前來會我。一位大家閨秀,主動要求和陌生男子見面,本來就是悖逆禮法之事,不在白天來訪,卻要趁著黑夜前來,別說那些不苟言笑的衛道士了,就連我腦海中都一剎那出現了「私會」、「淫奔」之類齷齪的字眼。這種事情若是被他父親——太守大人——知道了,在責罰女兒的同時,說不定派人將我拿去衙門裡,安個「少年無行,誘取宦女」的罪名,狠狠打上一頓板子。可假裝正人君子,義正辭嚴地勸她回去嗎?又多少有點可惜……

    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門外又傳來爰小姐的聲音:「先生若已經睡下,奴便先告辭了。」她說要進來,我反覆猶豫,她說這就要走,我卻本能地立刻披上外衣,一個箭步躥到門邊:「小姐請稍待片刻。」掖好衣領,繫好絲絛,我拉開了房門。

    走廊上除了爰小姐,一個人也沒有。爰小姐依舊用袖子遮著臉,向我微微一鞠。我把她讓進屋來,剔亮了油燈。爰小姐在桌邊盈盈坐下,輕聲說道:「多謝先生。奴確有要事相詢,因此含羞忍恥,夤夜來訪。先生勿怪。」

    進都進來了,還說這些客套話幹嘛?我掩上房門,卻不敢上栓,這樣如果被別人發現了,還多少可以分辯,說我什麼不規矩的事情都沒幹過。轉回桌邊來,我向爰小姐作一個揖,低聲問道:「小姐但有下問,離某敢不竭誠以告。」

    「請問,」爰小姐囁嚅著問道,「先生黃昏時見了奴便喊『妖物』,果然有妖物和奴長得酷肖嗎?」我倒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急忙敷衍說:「想是在下心慌錯認了。」爰小姐說:「若不污先生之目,便請再細認一認。」說著,緩緩放下了遮住臉的衣袖。

    我張眼一望,「哎呀」一聲,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人間果然有這樣國色天香的尤物呀!爰小姐的相貌,乍看上去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簡直如鏡中之影,一般無二。只是兩人的神態有著天壤之別:那妖物即便冷笑的時候,眉間都有重憂,一片淒苦之色,看了令人心酸憐惜,而爰小姐卻只有普通大家閨秀的矜持和羞怯,雖然在我目光注視下,帶了一絲驚慌,但那和前此深刻心中的淒艷之美,完全是兩回事。

    見了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我會猛然覺得眼前一亮,頭暈目眩,不敢正視,看到爰小姐同樣的美貌,卻並沒有這種感覺。也許這就是人間之美和非人間之美的區別吧。

    爰小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有些驚愕地問道:「果真一般無二嗎?」我定一定神,回答說:「相貌一般,神態卻自不同。」爰小姐秀眉微蹙,低下頭去。

    「小姐此來,就是問離某這件事的嗎?可有什麼深意?」我實在搞不明白,她就算和妖物所幻化的女子長得惟妙惟肖,對她本人又有什麼妨害?爰小姐輕歎一聲,低聲回答說:「不敢隱瞞先生。奴便這般相貌,少小時父親便說『天地鍾靈於外,恐非長久之相』,往沌山清明宮請慈運真人為奴占卜……」

    沌山是中原煉氣五山之一,就在爰小姐的家鄉虛陸郡境內,我知道慈運真人是沌山清明宮的上代住持,已經過世三年多了。只聽爰小姐繼續說道:「慈運真人起課推算,直喊『怪哉』,要父親抱了奴去給他看。真人反覆端詳奴的相貌,講說:『小姐之貌,合滅世之相。倘某日聽聞有妖物化為小姐一般樣貌,便是劫數到了,恐致夭折……』」

    我吃了一驚。雖說人老便丑,尤其是女子,若等鳩皮鶴髮,沒人忍看,還不如趁著青春年華就歸諸塵土,留給騷人墨客無盡的哀思。然而這種置身事外的歪理,當你正面對一位絕美的佳人的時候,是會完全當它放屁的。如此美女,誰忍心讓她少年夭折?我趕緊問道:「可有解救之法嗎?」

    爰小姐大概是想到讖言即將成真,自己壽數不永,雙眉緊蹙,淚眼盈盈地回答說:「真人只說了四個字,卻不能索解。真人云:『逢恭便解。』」我腦筋猛然一轉:「小姐,在下表字正是恭父!」

    這回輪到爰小姐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望著我,但隨即又羞澀地低下頭去:「原來如此,果然今日遇見先生,是天定之緣哩。」雖然明知道她所說的「緣」,是「因緣」之緣,不是「姻緣」之緣,可是我聽了這話,還是感覺心癢難搔,有點魂不守舍。我向爰小姐作個揖:「在下也不知如何可救得小姐性命,但有驅使,萬死不辭!」

    我做事從來喜歡給自己留後路,不敢輕易賭咒發誓,但這回不知道怎麼了,「萬死不辭」這種話竟然脫口而出。自己也在心裡問自己:「你瘋了!是美女重要呢,還是自己的性命重要?」爰小姐站起身來,雙手伏膝,就要跪拜下去。我伸臂想攔,可礙於禮法,只好把手縮了回來。

    連拜三拜,爰小姐說:「奴的性命,都在先生手上。便請先生惠賜一物,並告知鄉梓居處,倘有不測,奴便遣人繼了此物來請先生。」怎麼,等用得著我的時候才找我呀,我還以為就此可以跟隨在美人身邊,以求朝夕相處了——當然轉念一想,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由為自己的心猿意馬感到好笑。可是,拿什麼東西給爰小姐作為信物好呢?我身上值錢的飾物,似乎只有髮髻上插的那枚玉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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