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宇則秩序,宙則囂亂。我生則修,日月則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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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煒按照我的指點,直到天黑,才飛出鍾蒙山,安然降落地面。我雖然不算肥胖,但年青人肌肉結實,份量想必不輕,寒煒累得氣喘噓噓,才放開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注意觀察他的眼睛,他雙目緊閉著,眼瞼和眼眶上都沒有傷痕。如果真如他所說,已經目盲,那也一定是妖物用妖法弄瞎的。
「恐怕……」喘了一會兒氣,寒煒黯然說道,「活下來的只有你我兩人了……唉,大敗虧輸啊,大敗虧輸……沒料想此妖物這般厲害!」
我問他:「妖霧茫茫,在下目不能見,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寒煒搖搖頭:「我不知道……那妖物似乎幻化作女人的形狀,我用風雷山澤各部道法攻擊,都沒有效果……除非它本就是虛影,沒有實體,否則不應該這樣啊。莫非,它是鬼嗎?」
就算是鬼,是一個虛影,也無法同時抵禦各部道法,否則這個世界上還不鬼物橫行,無人能治?我看到兩行清淚從寒煒緊閉的雙眼中緩緩流下,不禁打了個寒戰,結結巴巴地問道:「其他人都……都死了嗎?現在咱們該怎麼辦?先回、回縣裡去?」
寒煒繼續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都殉難了吧……回縣裡去?我怎有面目回見大令呢?此妖物如此厲害,只有往邱山去,與諸位道法高深的同門共商降伏之策了……」
我知道寒煒出自邱山囂宙宮——囂宙宮在中原煉氣五山中,位置最靠西北,地位卻最為崇高,宮主廣宗真人,前年被朝廷加封了「通微顯化清靜明德」的稱號,儼然已執五山乃至天下所有煉氣宮觀的牛耳。如果前往邱山,肯定能夠找到消滅此妖物的方法吧。聽寒煒這樣一說,我的信心徒增。
我們不敢在鍾蒙山附近多作停留,連夜趕路,午夜後終於摸上大道,找到一家官驛。驛丞被從夢中叫醒,起初一付不耐煩的神情,可是等看到寒煒,立刻滿臉堆下笑來。寒煒向驛丞借了紙筆,由他口授,讓我寫下短短的幾行字:「妖物猖獗,法力莫測,愚將前往邱山求助。大令其慎,莫使閒人入鍾蒙山,以待愚之歸也。」下面寫了寒煒的名字,請驛丞天亮後快馬傳送給縣令大人。
我們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卻沒心情和精神吃飯,和衣而臥了一個多時辰,天就亮了。吃過驛丞送來的早點,我們借了兩匹快馬,一路往北,疾馳前往邱山。
邱山在潼河的發源處,位於中野郡的西部,此去不下千里的路程,雖然馬不停蹄,也直到十月中旬,才趕到邱山腳下。栓好坐騎,我攙扶著寒煒登上山道,走了不到兩里地,前面山坳裡突然轉出一名藍袍煉氣士來,稽首問道:「來的可是寒師兄嗎?」
寒煒停住腳步,側耳分辨聲音:「莫非是寅師弟?」「小弟正是寅宏,」那名煉氣士快步走近,「師父今晨心血來潮,掐指一算,料定師兄會歸來……」說到這裡,突然轉過話頭:「師兄,你的雙眼怎麼了?」
寒煒苦笑搖頭:「劫數啊,劫數啊……原來師父早便知道了,快領我去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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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詢問,我才知道,寒煒的師父原來是囂宙宮的上監化淼真人。我們跟著寅宏來到了囂宙宮,拜見真人,真人不說話,先張開左手,在寒煒雙眼上輕輕一撫,然後眉頭微皺:「怪哉,這是什麼妖物?」
寒煒苦笑:「弟子也不明究竟。師父看……看弟子的雙眼,可還能痊癒嗎?」真人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你若還在壯年,我可保你雙目痊癒,現在嘛……好生將息,一個月後,勉強可以視物罷了。」
說完這句話,他把大袖一擺,招呼我們:「先坐下。煒啊,你將事情經過詳細說來我聽。」寒煒和寅宏行禮坐在蒲團上,我無論年紀還是身份都差他們太遠,只敢叉著手,畢恭畢敬站在一旁,悄悄打量化淼真人。實在奇怪,看真人的頭髮,白如積雪,總有七十多歲,看他鬍鬚,黑白夾雜,也就五六十歲,看他臉上,卻既無老斑,也無皺紋,簡直比寒煒還要年輕,應該不會超過四十歲……
寒煒詳細地述說了在鍾蒙山發生的事情。真人閉眼想了一下,同時左手五指不停掐算,良久才開口說:「劫數,劫數,人間又將歷劫。我這幾日常見石府方向妖氛鎖空,探究占卜,卻難明究竟。看起來,必須親自前往看看……」
寒煒大喜:「師父若肯出山,還有什麼妖物不可降伏的?」真人卻苦笑著搖搖頭:「煒啊,道消魔長,斯是末世,連我也未必能夠剷除那個妖物呢。這是劫難的開始,必須召集五山真人,大家齊商對策——就定在十一月中旬吧,那時候,住持師兄也該開關理事了。」
我知道他口中所講的「住持師兄」,指的就是囂宙宮主廣宗真人。看起來,這妖物真的來頭不小,不但要齊集五山真人會商剷除之計,還竟然會驚動廣宗真人。我能從那妖物手裡逃得一條性命,全靠頭頂的那枚玉笄呀。
正這樣想著,真人突然望向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急忙稽首,畢恭畢敬地回答:「弟子離孟……」「你出自朗山秩宇宮?」真人雖然這樣問,卻似乎早就知道答案了,「那你就回山一趟,把我的書信帶給秩宇宮主九德真人吧。」
九德真人,就是我的師祖、秩宇宮住持棠庚。我才剛點頭回答:「遵命。」真人就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來遞給我。原來他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因此預作了準備呀。所謂「洞徹天機」,就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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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山在潼河以西,正位於石府、西平和成壽三郡的交界處。我不敢循原路返回,才進入石府境內,就搶先西渡潼河,以免再次經過鍾蒙山和百木村,被妖物盯上。
策馬疾馳,才走了四五天,胯下坐騎就跑不動了——真是一匹駑馬,我沒想到從官驛借來的牲畜,竟然這樣膿包。為了怕它倒斃路旁——這傢伙趔趄喘氣,好像隨時會倒下來似的——我只好放慢前進速度,準備到下一個官驛後換一匹坐騎。
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在石府郡的河西地方,距離潼河不遠。估計換馬以後,再次鞭策狂奔,月底前可以趕到朗山。但願把信傳到以後,師祖就可以放我回家——他們自去降妖伏魔好了,我道法低微,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回家歇著去……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厲害的妖物,看起來還是放棄修煉之想,出仕為官,要安全一點。
走了一程,突然看到前面有個人當道翻著跟頭,口中大呼:「我誤矣!我誤矣!」這樣的情景還真是古怪,才從妖物身邊逃開不久的我,現在的警惕心要大過以往所有時候,因此立刻勒住了坐騎,皺眉仔細觀察這個人。
只見這個人蓬頭散髮,沒有結髻,穿著一件破舊的藍色長袍,大概是反覆漿洗的緣故,許多地方都已經發白了。如果不是穿著長袍,我還會以為他是個乞丐,穿長袍而不結髻,應該是個修道士吧。
許多煉氣士都看不起修道士,斥罵他們是「外道妖言」,我倒不這麼看。雖然次序排列不同,大家拜的「三聖」都是一樣的(修道氏不尊「祖聖」徹輔,而尊「先聖」素燕,因此也就稱呼徹輔為「後聖」),修道士引為圭臬的「道德是至道,道法為器用」一語,也確實是至聖說過的話。雖然我不贊同他們重視理論而輕視實踐的觀點,可純就理論來說,煉氣、修道兩家的分歧也並非全然無法彌合。當然,我不鄙視修道士,可對他們也從來不存什麼特別的好感。
正想呵斥對方讓開路,容我過去,那名修道士翻著翻著觔斗,卻突然瞥見了我,竟然向前一縱,攔住了我的馬頭,長笑道:「我悟矣,我悟矣!子肯聽我之所悟歟?」這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領悟的「悟」,而非失誤的「誤」。
我沒空聽他講什麼悟不悟的,一抖韁繩:「既然是你的悟,不是我的悟,就算你講出來我也未必懂呀。請讓路,我有急事要趕往朗山!」
那修道士「嘿嘿」笑著向道旁讓開:「急什麼,有什麼可急的?你可知道,這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世界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事情值得著急去辦呢?」
我有點哭笑不得。曾聽說過修道士中有一個派別,認為萬事萬物莫不虛幻,法源自空,並且永遠為空,難道這就是他悟得的道理嗎?沒什麼稀奇的呀。我冷笑著反駁道:「既然你自己都是假的,那還悟什麼?悟到了又有何可喜?」
那修道士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然後突然「呀」的一聲:「你不同,只有你不同,總有一日,你能夠明白我所說的話!」我懶得再理他,策馬繼續前進。耳邊傳來那修道士越來越遠的聲音:「記住我的話,總有一日,你能夠明白我所說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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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煉氣士,我很快就找到一家官驛,更換了坐騎。當月廿九日,終於趕到了朗山。才上山,就看到師父葛琮站在一塊山崖上,極目遠眺。我匆忙走近去稽首:「弟子離孟,拜見師尊。」
「呀呀,你已經到了呀,」師父像是這才發現我的存在,轉過頭來,「我還往大道上望你哩——速速隨我往紫雲殿去,住持等你很久了。」
師祖棠庚原來也早就算到我會在此時來到,連此行的目的,他也推算得一清二楚。真奇怪,這些老人家既然妙算無遺,自己互通聲氣好了,幹嘛還要我跑過來送信?是故弄玄虛還是故意耍我呀?
師祖看了我帶來的信,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果不出我所料……」然後,他轉向我:「這幾日,我就會動身往邱山去。況且,便無此事,也要去參加廣宗真人的開關儀式。孟啊,你先會家鄉去吧,如果各位真人要齊聚鍾蒙山,剿滅妖物,或許會用你做嚮導……」
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可大吃一驚。本以為自己就此可以脫身,不再參與那麼危險的事情了,沒想到孽緣還未結束。寒煒不是還活著嗎,幹嘛要挑我當嚮導?
師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著盯著我,不言不動。我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下了朗山,我不敢再沿著秋天回家的路程,渡過潼河往東北方去,因為那樣一不小心就會接近鍾蒙山或是百木村。我兜個圈子,先東進成壽郡,然後再北上渡河。成壽和石府一樣,都有不到四分之一的領土在潼河東岸,十一月四日渡過潼河,這裡還是成壽的地界,當晚準備住宿在一座名為「馬原」的鎮子裡。
馬原大概是成壽郡河東地方最大的鎮子,四圍的土牆,高度甚至超過某些偏遠地方的小縣城。雖然已經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候,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非常熱鬧。我牽馬入城,向鎮守兵詢問客棧的位置。「沿著大街向北,過兩個岔口,到第三個岔口轉彎,就是本鎮最大的客棧。」大概看我雖然滿臉風塵,衣飾卻頗華貴,因此鎮守兵直接就指點了所謂「最大的客棧」。
我按照他的指點,一盞茶的功夫就找到了那家客棧。這客棧果然非同凡響,椽粗廊直,漆色鮮艷,上下兩層結構,足可容納數百名旅客。才到門口,就有一個僕役迎了上來:「這位先生,可是要寄宿嗎?」我點點頭,僕役接過我手裡的馬韁,然後對裡面大叫一聲:「單身男客一位,好生服侍!」
一腳邁進客棧,才抬眼,我卻猛然大吃一驚,一道涼氣從脊柱直衝頂門!